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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紫衣少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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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云”她一字一字重复着。
他笑了,如和煦春风拂过,说:“你还记得我吗?那天我骑马经过……”
她声音颤抖:“记得。”
他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喜悦,又望了望楼上,略有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小公公是我打发走的。之前想来,却硬是错过了,可是知道他们七天才来一次,我只好等,怕没来由地过来太突然了。今天等到公公,我就上前跟他讲,说我恰好有事情过来,也可帮他把茶带来了。”
突然听到师父下楼的声音,云卿把脸别了过去,似不想和他多讲。而唐景云则不然,看到川大师来了,走上前去问好。
“川大师。”
“是唐公子啊。”师父露出笑容,“今天怎么有时间来了?”
云卿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他们早就认识啊!亏自己还像做贼一样,那么紧张。
“阿卿,你向他问好了吗?”师父看向她。
“哦,我们聊了一会儿了。”唐景云忙说。
云卿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垂着手站在旁边,看着师父和他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其实他们云茗阁不过是给皇上烹茶的工具罢了,朝中子弟又有谁会在意呢。
待他走后,师父掩上了门,说道:“他是兵部尚书唐奕之子,一直帮他爹管管朝中事物,甚是负责,又颇有才华。”
看云卿没说什么,师父才恍然反应过来,一拍头:“啊呀,我不该讲这些的,只不过有过一点交集而已,不该说得好像自己就是宫中人……你不会喜欢听这些的。”
云卿却好像没听到师父说一样,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怎么会有交集?师父为了不进宫,传了技艺与一人,他在宫中不是只给皇上皇后烹茶吗?”
师父一捋胡子:“这可不是一码事!我与他早就相识,只因我和他爹是儿时玩伴。长大后各自成家,他爹又在宫中,就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不过,皇上知道我川大师,也是听唐奕说的。他原是想帮我,不过可能帮了个倒忙。我在民间有许多人赞赏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卑躬屈膝地请别人喝茶呢?”
师父像是自言自语:“唐奕是夏卿,景云又是兵部侍郎,也是不小的官儿了,看来他想子承父业啊!”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师父看向了云卿:“对了,他——今天怎么来了?”
云卿脸一红,不知怎么回答,心中砰砰直跳,生怕师父知道。
“阿卿啊,你认识他吗?”
“现在算是认识了。”她瞟了一眼师父的表情,还好没什么异样。
“咳咳,你这叫什么话!人家堂堂侍郎会无缘无故来茶馆吗?还是皇城外的?”
她觉得不解释不行了:“我也只是见过他一眼啊。”
“该不会是人家唐公子看上你了吧?”
“师父!”她心里闪过一丝微妙。
“我和你开玩笑的,你看不出来?是你自己心里……”突然师父不说了,捂着胸口大喘着气,面色灰暗土黄,直接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云卿见状马上搀着师父,心里也像冬夜般寒凉,翻江倒海。
“师父老了。”川大师自己说道,也说出了云卿的心事,“我原先就是用这个理由向皇上推脱的,才可以派人代替我进宫——反正差不多的技艺,换个人也无妨。可如今,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啊。”
师父颤颤巍巍地走回自己房间:“算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
夜已深,蜡烛烧得也快尽了,云卿看着跳动不安的橘黄色烛火,投到壁上,竟有种飘渺的感觉,久久无法入眠。辗转反侧,脑中尽是师父苍老之态,总有一天,师父会走的吧?到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想着下午的一幕,回忆着他爽朗英姿,又不由得疑问,唐景云,到底要干什么?
没太睡好,第二天也早早起身。她贴上年画,换上门神,在云茗阁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在寒风中独自飘摇,寒冷空气中有种喜庆的年味。整条街都一夜之间换上了红色——只有两天,就过年了。
大家都起得早些,虽不开业了,但上上下下忙忙活活,又都把事情揽上身。云卿几次想插手,却愣是没让她做事。唉,都这么献殷勤,真是……她环顾一圈,走进了师父的房间。
房里寂静,灰暗,仿佛与外面的热火朝天隔绝了。师父半坐靠在床上,见云卿来了,才缓缓开口:“云卿,为师,自己都觉得,熬不过这……”
“别说了,师父。”她堵住师父的话,脸别了过去。
“云卿,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不是吗?总有一天你会面对这一刻。人都会老的。”师父对她说话还是同往常一样耐心温柔。
“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谈谈。”师父空洞的眼神望着她,接着说道:“那个原先被我派进宫的,叫陆之岷。
“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啊,要不然我当时怎么会选上他呢。模样也清秀,心思也细腻,当初入宫时我们都还在苏州城呢。皇上看在云茗阁,又看在他这般惹人喜爱,而且只是个烹茶的,日日跟着皇上走,所以免了他的宫刑。
“嗯……我想想……他走那日,应该是建元六年,他十一岁那年。现如今,应该十七了吧?”
师父握住徒儿的手,又笑着,仿佛陆之岷就在眼前似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年‘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图……’背得可顺了,简直同你一样。我只教给他一点东西,没想到学得快,又自己把其它自学了。真是可爱啊,哈哈……不过,这样一来,我真正意义上收的徒弟,就只有阿卿你一个了。”
原来师父曾经要收他为徒弟啊,那他岂不是是自己同门师兄?
还不容云卿开口,一店小二匆匆走了进来,作揖:“唐景云唐公子来了。”
两人皆是一愣。良久,师父才开口:“他找谁?”
那人摸头想了半晌:“哦,他没说,不过手上拿了个泥人,还说……”
云卿不想听那人再讲,快步走了出去。
那人背着堂里,面朝街上,负手立着,手里还有一个——啊!糟了,这不是自己昨天向摆摊儿的买的泥人吗?一看才想起来,答应过那人下午付钱的,结果……
听到脚步声,唐景云转了过来,脸上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云卿。”
她不自在地微微欠身,然后抬起头,望向他手中的泥人。
见她在看,唐景云把手伸了出去:“你看看,这是你的那个泥人吗?”
她十分惊异,自己的泥人,怎么会在他手上?还来不及想,他开口了:“我来时路过那个捏泥人的摊子,一眼就看到了——它身上的衣服不就是你昨天穿的吗?我看着眼熟,便问他可不可以买下。结果他说,有个小妹妹上午要他做的,就算是等不到她,他也不便卖。我猜到是你,便说了你的名字,说是你要我去取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未给付钱给那做泥人的,唐景云又不知道,恐怕是委屈那个手艺人,忘记给他付钱吧。
“你……去哪儿?”他一把抓住了想出门的她。
不自然地,轻轻地,把手抽走了:“你拿了泥人,我还没给他钱。”
唐景云一声轻笑:“我给过他了。”
看着唐景云,她竟有种不快,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钱还给你。”
他一丝惊愕:“十文,没必要还啊。”
“的确不多。但我可不是那种随便占别人便宜的人。”
“你倒是和其它女子不同。”他眼神掠过她,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潮。
“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他忽然开口问道。
倒是奇怪,才讲过几句话,为什么管这么多,真是……
云卿思绪被他打断:“想什么呢?我府上有庆贺,你愿不愿意来?”
“不了。”这一声倒是回绝得快。
见他奇怪的神情,云卿忙补充道:“我和方薇约好了一起去看花灯的。”
听见方薇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好,那就不打扰了。”
原以为他会走,没想到他竟选了张桌子坐了下来,还是那日一般的样子,修长,俊朗。
一时气氛很尴尬,师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咳咳,咳咳……”
云卿倏地变了神色,紧张不安,跑进了房间,有经验地帮师父捶着背。唐景云也步履匆匆,跟着她进了师父的房间。
他弯下腰,关切地问道:“川大师,您没事吧?”
“咳,是唐公子啊。咳咳,我老了,老了……”
“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看看吧。”景云转头对随行的人吩咐了两句。
看着云卿神色沉重,他安慰道:“也许是太冷得了风寒,找人来看看,尽早治好就没事了。”
她眼神恍惚,微微点了下头。
除夕夜,风雪交加。
京城里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方薇早就准备好一切,来到云茗阁。
“云卿?”
她脑中又突然蹦出昨日,听到方薇名字时唐景云皱了眉毛的怪异神情,不由得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方薇,你来了。”
“咱们现在出去吗?”
“师父这几天突发不适,大夫也来看过了,说是没有什么毛病。我也担心,师父可能真的老了。他之前身子骨很硬朗的,我听他说,年轻的时候,还自己去找茶呢。今天天气又这么冷,他一个人在这里……”
方薇环顾了四周:“云茗阁这么多帮忙的,川大师他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还是不要担心了,反正我们看完花灯就回来。我娘也叫我早些回去。”
大红色的喜庆衣服衬得方薇异常动人,她不禁想到,今天除夕夜,自己也穿了一身杏红的云雁细锦衣,套了鹅黄的素绒绣花袄。
和师父道了别,她出门了。
一路下着鹅毛大雪,被风吹得纷纷扬扬,真有种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感觉。一点点白色,在一片火红中似乎只成了点缀,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还有小孩子们的爆竹也都堆放在空地,等着春节点燃。云卿和方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互相牵着,生怕分开了。
跟着方薇转了好几个弯,走过好几条街,终于来到一条挂满花灯的长街。“就是这里了。”方薇抬头,心满意足地笑着,“真好看。”
顺着方薇的眼神,云卿也抬头,盏盏花灯好似星星一样高挂在漆黑的夜空,与银河相映,却是不一样的色彩。这些花灯,绘的图案不尽相同,却有两盏花灯不是被挂起,而是被人举起的。两个朴素打扮的人,高举着那两盏不寻常的彩琉璃制成的花灯,在灯海茫茫中格外惹眼。
真是奇怪。这花灯不应是寻常人家所有,又怎么会被这两人举着呢?正想着,云卿踮着脚,看到那两人回头,同一个人讲话。
——唐景云。
啊?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府上庆贺么?
正惊愕之时,景云忽然侧脸,看到了她。偏头微笑,牵动着眼里深邃如银河的光也流动。熟悉的温润笑容。云卿心里不禁泛起一圈圈涟漪,这种感觉,竟是那日看他骑马时才有的平生第一次。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也数次来云茗阁,又为什么说过有唐府有庆贺还会来看这种人挤人的花灯,到底……为什么。
就在这时,她趔趄了一下,原来是身旁方薇也踮起了脚,肩头与她撞到了。她只好站定,目光回正,不再想什么。突然,方薇用肩抵了抵她,问道:“你可知道,唐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