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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溺 ...

  •   第二十二章·溺

      橘一人连挑近百人,禁卫人人不由面露惶色,大为震惊。真田几声号令,命另一支队伍再次攻入,正要带兵而上,却被杀出的莲二半路拦下。

      架住对方来剑,蓄力顶回,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莲二淡漠一笑,“和真田大人一样,失心之人而已。不——”微一挑眉,颇有几分嘲讽意味“当是,背心之人。”

      真田略一变色,挥令身后禁军继续攻入,唯二人隔着门槛一内一外依然对峙。

      “真田大人何必如此费心,放进多少人,我便会杀尽多少。”凛凛举剑,却未出手,气定神闲一派淡然神色。

      “你把幸村怎样了?”真田阴下脸色,低声问道,言语之间已是恼怒的威胁。

      “大人尽管放心,我自忠于阁主。阁主至今尚不露面,不过是不愿相见罢了。”仍是云淡风轻的笑意,却狡黠地刺透了真田内心所忧,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你到底有何目的?又是何立场?”真田蹙眉,对方这般暧昧态度,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在下并无任何目的,不过是为死而无憾罢了。”

      真田反应不及,微一怔忪,莲二一袭青衫已飘然离去。所过之处,无不血溅三尺。溅上青衫,晕开点点墨梅。真田见此情景,不及多想,腾身翻入人群,与风雅弟子斗作一处。

      另一厢丸井凭着一身药毒功夫也成了一大战力,心中却也暗暗心急。伤者无数,他却无法此刻罢手尽他医者本分,反倒刻不容缓地夺取他人性命。但今日之战想也无暇休整,重伤弟子也都忍痛秉着最后一份力抵抗来袭。但长久下去,幸村仍不露面,难免士气低落,内部出乱。必须尽快告知真田,令其撤兵。但现下又出现莲二这一变故数,是否又应留真田牵制莲二,保护幸村?

      正思衬间,不觉一支暗箭破空袭来,惊觉躲过才发觉一支长戟早已等在那里,手中长绫不善近身搏斗无力招架,一矮身躲过,伸手沉身用力一拉,拽翻那人。悬身直起身来,又是两道剑光闪过,急急向后仰身,抬脚踢翻二人手中武器。到底不善此类攻防,经此一斗,已是气喘不已。背后射来的那一短剑,便未能及时察觉。

      忽地双肩也被人用力按住,一惊回头,正式莲二微微带笑却也忍不住皱起的眉眼。口中一口鲜血溅落于地,丸井大惊转身,扶住莲二双肩,颤声唤道“莲二!”才见一支短剑直中后心,显是为自己挡下的。

      “小心。……”莲二出言提醒,丸井无心顾及,随手洒出一包粉末,周身顿时一片混乱。

      “我本也只在劫难逃,却不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毫不在意身边动乱,耳边只闻莲二苦涩笑意。

      “莲二,你莫要说话。”瞬间封住莲二心脏周围大穴,却不敢贸然拔剑,自己也知不过是无用之功,却仍是忍不住要这般照做。

      “文太……对不起,她……毕竟是我母亲。她要灭风雅,我怎能不帮?又怎么能帮……”

      “莲二!莲二!”尚未明白对方话中含意,只顾急急摇晃对方,又哪里再有回应。

      “你怎可如此自私——负了所有人,却唯独不负自己的心……”慢慢放下莲二,只闻身边风雅阁弟子一声声悲怆惊呼“柳副阁主!”丸井一道长绫陡然射向人群,绫上沾了药粉,众人见了纷纷退让,让出一路。让几人带着莲二回阁。

      丸井回头看过最后一眼,唯见一片青色衣摆,点点墨梅,一片痴心无悔。

      归来昔人去,念念难思量。欲绝论调向心却,烟波江心漾。
      无意翻旧音,绝尘错落意。唯有湘弦重理间,漫漫道天机。

      又吩咐其中一人“去请木更津副阁主来。”丸井这才回过身来,发觉方才自己洒出的竟是些许白磷粉末。平日包在特制纸中倒不打紧,撒入空气之后便会自燃。幸而方才是顺风洒出,否则还不要殃及己身?

      风雅阁中弟子听闻莲二死讯悲恸万分,忽地一人高声呼道“阁主!阁主为何还不现身!?”此话一出,众人方才了悟。原来阁主至今仍未现身,不知是何原因。一时哄乱开来。

      丸井看着焚烧的火焰,四处一观,遂也高声喝道“风雅阁弟子听着,阁主派我前来,自是授了妙计。柳莲二偷袭桑原,是为风雅叛徒,方才已为我处决,尔等不得慌乱,听我号令,随我布阵!”

      一听布阵,众人皆知幸村通晓阵法,哪还有不信之理,况且丸井所言句句在理,莲二先前惊人之举也有不少人亲眼所见,此刻自是纷纷响应。

      莲二,我知你用心,你是无悔,便当是理解我的,这一生,注定无法回应。幸村,我也就只贪念你那一吻,下一世,便甘愿舍弃。因而,就让这一世,彻底为你献上。

      丸井割开双手手腕,用两根红绫扎紧,飞身掠起,一面喝令众人在下方为自己开路,一面跃上树梢,折下几支树枝,顺着心中阵型又向另一处赶去。

      真田听得另厢躁动,得知缘由,微微惊诧,想起先前莲二那句死而无憾,又多了几分莫名。这风雅阁中,又是有多少秘密,有几重纷乱?此刻又听到丸井所言,不由蹙眉,不知丸井到底意欲为何,布阵之说有是真是假。

      循声看去只见丸井一袭红衣晃过东方一棵树端,情急追去,无奈被风雅弟子群群围上死命阻拦,难以靠近。

      另一厢,两本在后方部署各方防御,所幸真田仅是带人从正面攻入,倒也未有从两侧夹击,因而见了丸井派来的人,当下调了阁中剩下的弟子前去支援,转眼才又看见跟来的带着莲二尸身之人,半响无语,终是道一句“安心去吧。”肃穆一拜,往正门去了。

      途中忽见一道人影闪过,心中一颤,转向追去,追去数十步果见一鹤发老人等在树下,一身道袍,银白发须,一派仙风道骨。亮在数步外停下,慢慢走上前去,越发看清那身影面容,这才急急跑上前去跪地一拜“角爷!”

      来人正是六角道人,见了亮低叹一声,上前扶起,亮借势起身,面对六角,仍是怔怔不能言语,激动神色不言而表。只又唤了一声“角爷!”

      “当初我不辞而别,对下你们几个孩子,难为你如今还肯开口叫我一声角爷……”

      “当初要不是角爷,我们那些孩子早已受不住饥寒交迫……”

      “哎,罢了……前事也莫要再提。我此次前来,是想带了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也算作偿还。”

      “角爷何出此言?今风雅正处危难,我等怎能弃之不顾就此离开?”困惑开口,心中已有了半分怀疑。

      “风雅此劫难过,注定不保……”说罢望向总阁“去把虎次郎也叫来吧,幸村那小娃娃命数如此,无人可破啊。你们便随我走吧,这是他的宿命,你等局外之人本就与此无关,强插进去,不过无谓牺牲。”

      “亮谢过角爷,但亮既身为风雅副阁主,幸得阁主赏识信任,此刻风雅遇难,亮怎可弃之独活?亮深信虎次郎也定是这般作想。”亮前身行礼,言讫转身欲走,忽见正门方向窜上一道火焰,气焰惊人随即而逝。不由停了脚步,回身望向六角,似是询问。

      六角抬首蹙眉望向那处,沉声道“离天火阵。能真正发动此阵,果然天赋过人……哎,都是命数啊……”远处火焰蓦地再次腾起爆裂开来,两闻声回头望去,唯见冲天火光,却未见焚烧过后的黑烟,正觉奇怪,眼前一黑。

      “既是无关之人,又何必殃及……那小娃娃和徒弟救不了,我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送死。”

      离天火阵,阵中之火并非真实,不过是各人心火罢了,却需以血为媒,引出心火,以这阵势来看,已是到了极致。若由自己发动,又能否及得这焚天炙炎?六角看着失去知觉的佐伯,翻腕捻起一星荧光,弹指打入房内幸村体中。风雅阁,幸村精市……竟能让如此多人义无反顾……只可惜,这半场宿命,注定即将陨落。

      眼见带来的禁卫登时陷入狂乱,不能自拔,互相挥砍,神色慌张绝望痛苦异常,真田看着周身骤然出现的烈焰与地上不断增多的焦灼尸体,不禁深深蹙眉。这阵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田并不谙于此道,触及极少,而这阵行又凶险无比,幻化多端,诡异万分,当下只得静立不动,等待丸井现身。突地两道红绫当空袭来,真田闻声而避,风势凌厉,杀气满盈,却未见周身火焰有摆动之态。虽是平生未有接触幻术阵法,但见此有违常伦之景,也猜测眼前所见不过是幻觉,不过见周身禁卫军士又当真是被焚烧致死,想是不得轻易砍扑。未料得丸井竟掌握阴阳幻术,凌空袭来的两道红绫却是做不得假。提剑迎上,却见红绫刺出溅出些许血迹,登时化作火种焚烧起来,虽已勘破其道仍是下意识闪过。

      “真田弦一郎,你好狠的心!”红绫纠缠追袭不止,直离了众人数丈,方见丸井收绫缓落于地。红衣,红绫,红发,红瞳。配以漫天火色血光,艳若妖桃。他的眼冰冷却透着隐隐炽烈,高傲而决然。语调微微上扬,似是赞扬,唇边一抹嘲讽笑意,凝成一支悲愤利剑,直射真田,穿胸而过。

      “此番形式非我本意,奈何皇命在身不可违,道义之担不可释,因而风雅是无论如何不可再存!你若信我,便速速退去接了幸村离开,天涯海角,离了这是非之地,好生活下去。我所欠之债,抵之尔等所造之孽,殊不过分。于他,只得来世再还。”真田手执殇凰立于火中,却仍是不动声色,沉声劝道。殇凰经幽火映照,更显铮然,于火上焚化之后不断流淌出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与悲怆之色。

      “原来你竟是丝毫不懂他。”丸井翻袖岀指,一道火光直入禁卫军中,登时死伤一片,脚下却是踉跄数步,隐然不支,脸上血色尽失,已是非人苍白,真田方觉不对,细一看向丸井双腕,恍然了悟。又听得他道“你若真要执意毁去风雅,不若直接给他一个了断!你可知风雅于他是何意义?你又可知你如今之举与他是何等残酷?我又怎能放任你毁了风雅!我便是杀尽天下人,与你同归于尽,也决不能让你灭了风雅!”

      “难道一个风雅还比不得性命重要?以他之惊采绝艳,何惧再创不出第二个风雅?再退一步,难道人生于他便只能是置身江湖,行这杀戮之事?他既有如此才情,又哪里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何不尽享安乐一生,不知好过这腥风血雨多少……”真田本就非江湖中人,自然也不了解栖身江湖有何意义。

      “……”丸井瞪大双瞳怔然看着真田,满目不可置信地后退既不,下唇微颤,不知是喜是怒,红绫落于地拖出两道血痕。却忽地笑出声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你竟是如此作想?”他竟将幸村的选择如此绝对的否定,殊不知幸村又是做出何等牺牲才挣得这一次机会?“那你分明是半点也不了解他!你凭什么说爱他!又凭什么得到他的心!凭什么!你根本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忽地失了力气跌落下去,勉强支着上半身,已是强弩之末。真田一惊,也忘了对方立场,上前扶住。却听丸井继续喃喃“呵呵……真田弦一郎,你在也得不到他了……”言语间竟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终是盖不过他头骨而出的狠毒恨意,身体却越发乏力,倒在真田膝上,红绫触上真田大腿,尽是沾湿浸满丸井之血……听得此话,只得沉默,无言以对。

      “真田……”丸井仍是那般嘲弄地笑着,气息已是不足“幸村他……不能死,他不是,不是你能杀的……他……他是……”声音越渐弱去,真田俯首凑近去听,仍是未听得那最末几字,心机再问。丸井周身忽地爆出一团烈焰,逼得他踉跄后退,火焰冲天而起再度落下,顿时尽数消散。才惊觉已被逼到了门外,除自己身后近百人不到之外,均已丧身。而风雅弟子,也已尽数丧命,无一生还,唯留横尸满场,血流天地,说不出的惨烈凄凉。丸井尸身倒在不远处一棵桃树之下,嘴角噙笑,却并非是方才那无尽嘲讽,唯留一抹至淡至清的满足与无悔,宛若是那桃数上的一只精魂,满场风过,便要随着那秋风化作花瓣无数散了去,尽数落入那人所在的风雅,余香阵阵,直至化作花泥碾作尘……

      真田无言望着,末了,忽地深深一拜而下。

      青丝倦,弦断罢剑箫声咽,箫声咽,燕山雪落,不比倾月。
      浅醉落梦化流萤,桃柳古道为谁行?为谁行,风雅音绝,犹听风吟。

      原本陷入混沌中的意识骤然惊醒,一睁眼,方才眼前重重迷雾登时烟消云散,四顾空无一人的大堂,幸村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处。仿佛霎那之前,自己尚倚在绯村尸身膝旁,转瞬间已是幻化千变,物是人非,留他寥落一人……终是记起先前之事,站起身来,腿已是酸麻不已。提气轻舒,虽已是清醒,丸井所下之药药效却未尽解,内力滞留受阻,运不过十二周天。也顾不得此节,提了溺海便向门走去。走至门前,却又是停步,竟是怯于开门。伸出的手就那般堪堪顿在半空,进退两难。若开,映入自己眼中的,又将会是何般景象?是一如当年的尸横满地艳耀天地?还是空旷场中迎风而立的那身玄衣?闭眼用力一开,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秋风与血腥之气就那般铺天盖地地袭来。睁眸,无言,面前月台之下,空无一人。

      侯在殿外的佐伯何以不见了身影?心中突地一紧,似有所感,顾不得体内一颗心阵阵绞痛,提气向正门赶去。

      真田对着丸井尸身深深拜过,点了几人吩咐留下处理场地,便要领着众人离开。那被点到的数人自去处理门外尸体去了,真田本欲旋身即走,突地心中一荡,莫名地惊起一阵波澜。虽未闻任何声响,却仍是下意识侧头向门内看了一眼。只那一回眸,惊奇了千层迷离。

      幸村静静立在门内尸体之中,静默不语,清清·泠泠茕茕孑立,合着他那随风翻飞的白衣,衬着他迎风而舞的长发,宛若成了一幅凝结的画卷,那般寂寥,那般的凄婉迷茫。好似待下一阵风拂过,他便就要随风散了,再无半点留念。幸村的脸色已是青莲般的灰白,眼中神色千变万化,怨,恨,嗔,怒,痴,绝,凄。每一样都那般分明,却又那般迷离而彷徨。他的嘴角凝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咬得殷红的唇便格外刺目而引人注目,那淋漓的红诡异而妖艳地覆在那绝伦而死寂的脸孔上,与那双幽瞳相互映衬,俨然成了一种极致的魅惑。

      那一刹那,真田只觉心肺都搅在了一起,痛得难以呼吸。怔怔唤了声“精市……”,却似忘了这满场血案正出于己手。满心满目唯有那一人,唯有那人凄绝哀艳痛极且恨之入骨的神色。那是他的精市,是他的精市啊……如何能不心痛?痛,心痛,如万蚁噬心之痛,好似一把并不尖锐的箭簇一下下旋转着慢慢扎入心内,一分分刺透了血肉,一丝丝体会那绝望之感。真田忽地悔了,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的悔了。他本该带着他远走高飞,那末,即使风雅仍难逃此劫,也还有他在他身边一同面对,较之如今,风雅葬送他手,当真天差地别……

      正怔忪间,幸村猝然出手。弦丝漫飞,舞罢霜天。笼罩的,昭然是另一场腥风血雨。溺海铮然出鞘,划出哀恸的鸣叫之声,泛出漫天莹兰,直将人冰冻三尺。承袭着主人的怒意与杀气,鸣声越发尖锐,越发凄痛,叫人不忍再听。大战过后剩下的百余禁军又如何会是幸村对手?当下错身不及,就已失声倒地。仅一霎,已又是堆积了一片尸体。

      真田怔怔望着那于尸体之中轻慢起舞的爱人。他的一招一式都如此曼妙不可言喻,都是如此淋漓尽致,都是如此超凡脱俗,无人可近三丈的神技,连杀数十人仍一尘不染的脱尘,惊为天人的绝代风华。生生被分裂成了千古凝结的恨与怨,生生被逼出了充斥天地无以宣泄的绝望与杀气!幽幽紫瞳内跳脱出的,是冰蓝的冷彻心扉。他竟将一个傲然于世不可亵渎的神子,逼成了残忍嗜血的玉面修罗!而如今,他却无能为力,只能这般怔怔看着,看着他疯狂地夺取别人性命,看着他宣泄着那无以言表的恨与痛。看着他于三千弱水之滨等待了千年,只捞得一汪肝肠寸断……

      殇凰终是出鞘,世间登时划过一道刺目灼人的火红光色,直取那幽蓝凄鸣的溺海,最后一个禁卫也终是倒了下去,冷笑一声,迎上殇凰,杀气更盛。原来,弹指之间,这天地之间已唯剩他二人,拔剑相向。佛说,一弹指有千念万念,一念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十生灭。下一刹那,精市,我们又将会是何种结局?

      本该是这离析乱世中的一帘幽梦,何以惊奇乱世中的浮华烟尘,绕成十丈红尘的软绫,繁复纠缠紧勒了人心,□□得让他们难逃相见,却又扯得他们终是跨不过那一道鸿沟,唯有在长绫中越缠越紧,双双泯灭了生息。

      已分不清眼前是何景,只晓唯有那两道剑光,间隙交错,相生相克,交相呼应,生死相拼,盖过自九天之上一泻千里的日光。

      “精市,你若要杀我,我引颈而待,但求你莫要这般!”

      听得此语,幸村当真停手,真田本就是一味防御,自也罢手。“精市!”

      然幸村却不予理睬,怔怔看向真田身后,“文太!”惊呼出声急急跑了过去。

      紧拥住体温比自己低下数倍的丸井,白衣上随即印上道道血痕,单薄的身体轻轻颤着,终是支撑不住,侧头吐出一口血来。真田正欲上前,对上辛村扬起的目光,凝在当处,动身不得。冷到寂然的紫瞳,仿佛是千年雪水凝成的莹莹冰晶。清幽通透,满盈着不可遏止的杀气与凌厉。抽剑,直向真田扑去。剑气寒冷彻骨,分毫不见留情。真田却不作任何躲闪,直到见了幸村眼光一闪回身收剑才微微一沉身,幸村虽是收剑却收不住剑气在真田肩上划开一道深而长的血口。真田仍然不为所动,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将他惊觉惊讶随即愤然的神色尽收眼底。

      “真田弦一郎!你好!你好极了!”幸村全身颤抖不止,一下下重重喘息着,却又发作不出,血气上涌,又是一口喷出。真田连忙扶了他倚着树坐下,欲为他运功导气,却被一掌拍开。

      “你不是要杀我么?杀啊!”捂胸抬眼,冷冷问道。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真田弦一郎!事到如今你怎的还说得出这种话?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不是的,精市,精市,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真田搂紧幸村,几乎将他嵌入了自己身体。恳求般地喃喃重复着“相信我!相信我!”

      “呵呵……”身体轻轻颤着,不知是怒是笑。轻轻浅浅的声音,却藏不住无尽疲倦凄凉。“你要我如何信你呢……你毁了风雅,杀了文太,你已毁尽我的一切,如今又还犹豫什么呢?动手吧,我幸村精市,从不要人怜悯苟活。”幸村无力地瘫软在真田怀中,淡然说道。

      “不,不!精市……”

      “傻瓜,你可知,凭你现下这般模样,我轻而易举就能杀了你?可杀了你又能如何……我再也……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留我一命又有何用,我的魂已经没了,你是舍不得我这身体么?可我如今却是恨他得紧,真真就想这么弃了……”

      用尽全身力气拥紧怀中之人,脱口道“不要这麽说!你要杀我,就杀吧,你要复仇,我……我陪你一齐杀了沧旭!”

      “……”幸村一阵默然,忽地低叹一声,挣脱开来,起身直视真田,轻声道“你自己清楚,若是重新来过,你也仍是不悔的。弦一郎,既然做了,就不应悔。便如我,即使如此,我也不悔。我还是会建风雅,行杀戮,还是会引得你这正义之士来灭门……只是如今,你毁了我的一切仅留着我一条性命,难道不是想将我帮在你身边么?难道不是要我安安心心靠着你什么也不做么?你若真的要,便给我一个干脆了断,把着身子,留给你吧……”惨淡一笑,却化入了万千柔情与哀伤。“真田大人,我幸村精市此生从未求过人,但如今,我求你,不要让我恨你,好么……”

      看着眼前之人,真田控制不住的心痛,似是心内有所畏惧,起身后退数步。幸村脸上带着一抹清浅笑意,那样疲倦而安静,漠然到绝望。那丝丝的笑,幽幽的瞳,构成一种令人撕心裂肺到极致的脆弱而迷惘的神情。似是沉浸千年的寒凌在眸中破碎了,融化成透明的悲戚,仿佛就要滴下。他的肌肤也是透明的苍白,白得不食人间烟火,宛如傲然枝头的白梅,铅华落尽,唯留那不带一点杂色的白。那是上天最为杰出的作品,两道柳眉之间,是茫然是倦怠,是清透淡静,是傲然天下,是缠绵痴绝,是俊秀风雅,是万念俱灰……还有那曾经的傲然天下,绝代风华……

      那是太多的灵魂交融汇聚在同一具躯体内,不知何时,早已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是咄咄逼人的逼迫,残忍决绝地要他忍受恐惧接受自己,千思万虑才敢展露一角的心,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剜出割得破碎不堪再还了回去。那便让他恨他吧,粉骨碎身地恨他,挫骨扬灰地恨他!

      轻轻走近,看他身上凄哀绝艳浸了半身的血红,直刺入心扉的绞痛又一次强烈地袭来。近了看他,便不见那融汇万千的神情,只剩了那一对空空茫茫的眼,疲倦与无力覆上了全身,那句话,那究竟是耗了多大的气力才说出口的?

      “……”终究无言以对,唯有倾尽全心全意,印上了那单薄冰冷的唇“精市,我爱你。”静静抚过对方惨淡的脸庞,转身离开。

      真田逃离般地离去,留着幸村一人全无反应坐在树下,良久,直到了日暮时分,万籁俱寂,方才缓缓起身。定定看向那人离去方向——尽头处,唯有一片黑暗混沌,哪里还容得下一星半点荧光?蔼蔼暮色中,他漠然转过身去,踏入门内,一步步向那总阁走去。身形飘忽,却未曾动了真气使了轻功,只缓缓一步步走着,了然一身,一无所有。立在殿前空旷场中,幸村惘然望向四周,忽地脱力倒下。那一端初始,便是自己只身一人站在这空荡场中,直到了这端末处,竟是半分不曾改变。同样是寒冷彻骨,然那时尚且有丸井关切目光在身后支撑,如今终是化为乌有,空空如也。也因了这份力量,那时的他,不敢语,不能说,不甘道……而今,静静侧卧这场中,沐浴于深重夜色,终是能无所顾虑地开口道一声“冷……”

      “精市,我爱你。”睡意渐渐涌来,昏沉中耳边轻轻拂过这句低语,“我不知道……”微微蹙眉,闭眼喃喃回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爱我。”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凝。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东曦既驾,幸村从浑噩中醒来,却全然不愿有所动作,甚是连眼都无力抬起。他确实太累,累得没有气力在于这晨曦之中挣扎,心底暗暗盼着一人来,于是便就这般静静闭目以待,清风轻拂,朝阳初露,身体却一分分冷了下去。自嘲一笑,幽幽叹了一声“罢。”随即微微开眼。

      仰头望向风雅总阁,这才发觉,自己竟有多年未曾这般仰观这幢楼阁了,自那张狂写意气势万千的匾额向下,向深处探看,殿内主座孤独地隐于日光之后,那是他同师兄二人,共同寂寞的见证。唯有他们才真切明白,那把座椅,是如何冰冷坚硬,是要历经多少腥风血雨才能安坐其上。那一路的风风雨雨,吹落满楼,那洋洋洒洒的千阳,却永远不会降临。

      只是,师兄殁于椅中,成就了他的起始。而自己,又将如何?上前提步登阶,才知自己高估了这孱弱不堪的身体,眼前一黑,身体就是一软,忽地一只稳健有力的手及时伸来一扶,稳住下坠的身形。

      有什么字眼就生生卡在了喉间,烫的人心似要跳出胸膛,幸村全身一震,立时回过头去。

      “怎就如此不珍惜自己身体?”未曾放过对方眼中转瞬而逝的光亮与茫然,温润而又浑然骄傲的声音不动声色的响起。

      幸村怔怔看着来人,半响不语。不是他……脑中唯留这一句反复回响,再无其他。因而当他见了来人竟是本应身在冰帝的冰国之王迹部景吾时,未有露出半点惊讶神色。

      “罔我引你为知己,见了我来却无半点表示么,恩?”迹部来时见了满场血污心知不妙,无奈夜间难以寻人,门外又是尸体成堆,唯有命人清理了,待回报说未见幸村,又已是天亮,就试着进来寻人,正巧见着他险些跌下,急急冲来扶了,见他人虽是不支,总算还活着,方才稍安了心。大抵知晓了昨日之事,实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故作玩笑。话说了出口却是连自己都想骂。

      “劳驾帮我一事。”幸村侧头,眼神依旧空茫,言讫返身向门外走去,寻见了一人怀中丸井,走去试图接过,却没有气力,喘息咳嗽着。迹部见了欲要上前相助,却被阻拦“你贵为一国之君,岂可做这事。”

      “如若非你相救,我又焉有命在?谈何王位?我奉你为恩友,你却因这身份嫌我?”迹部阴了脸,面色不悦。

      “我并非此意,只是我欠他太多,这事,自当由我来办,请你的人手待我拣出几人,就合着一同火化了吧。”

      过了一夜,丸井身子更是冰凉,幸村提上一口真气上了后山,亲手葬了丸井。迹部安排好一干事物来时,只见幸村正舞剑刻碑,神色淡淡,却止不住苍白。丸井的墓被安在绯村一旁,顺次而下为莲二,橘,桑原,神尾……迹部轻叹一声,当空一甩宽袖,转身向山下掠去,不忍惊扰。

      忍足端了药盏推门而入时,迹部正坐在床边蹙眉不语。

      “怎的还不见醒?”见了忍足进门,抬手免了礼节,出声询问。

      “难说。我行医至今,还从未见过此等症状。若论脉象,他身子早已是年迈临终之人所有,哪里似是弱冠之龄?更有甚者,他……当是已经死了,却不知为何还留了一丝生息。他吹了一夜冷风,理应发热,却不见任何迹象。他身怀绝技,却又探不出任何内力,如今再一探脉,又显出三日前不曾有的痨病。除某种奇毒常年寄存体内所致,别无他因。只是我虽听闻,却不知这味毒是否有解,药方为何。”忍足无奈摇头,递上药盏“你连日为他渡气续命,也少有休息,先将这药喝了吧。你若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我又哪里料得此番前来会遇上这等事……”迹部接过药服了,手按眉间叹道“那……可还有救么?”

      “待醒来后用宫内各类珍品养着,还可度个三五年吧。他的精气早已耗去多半,无力回天。怕只怕此番劫过,忧心成疾,更难堪负荷……”

      迹部凝神不语,忍足见状行礼退下,留迹部一人临窗而坐,低低沉吟“这一次,是到了你的极限了么,幸村精市?”

      闻得房内一声声咳嗽伴着急喘,迹部忍足推门而入,只见幸村坐起了身伏在被上连声咳着,指尖血沫落于被面,殷红点点,分外刺目。听得有人进来,挣扎着说了一句“文太,药……”

      迹部忍足二人俱是一愣,迹部首先反应过来,“忍足,去丸井房内寻寻。”

      忍足立刻领命去了,迹部走近递上方帕,一手按上幸村背心缓缓注入内力,幸村微微一震,茫然地抬头望向迹部,柳眉微颦,似是不明迹部何以出现在此。迹部知他方醒,神智不慎清明,也不做解释。

      忍足也是医者,自是晓得何药对症,速速拿了来端上热水,给幸村服了,见他渐渐平息下来,就又退了下去拿剩下的药研究去了。

      幸村空空望着忍足离去,再转头看迹部一脸担忧之色望着自己,忽地惨淡一笑“我倒忘了,文太他……已经不在了。”迹部神色复杂看着,终答不出只字片语。

      天边一道惊雷闪过,大雨滂沱而至,瞬时湿尽了九重天,遍倾人间。

      真田失意的倚倒在酒楼窗口,任那风雨打湿了衣发也不去关。一道道银色划过夜空,天地之间忽亮忽暗,伴着滚滚雷声,拨乱了万千思绪,穿透了缠绵世情。真田从不买醉,但现今他却已临窗饮了两日酒,醉成了没有一份清醒的时刻。仿佛他就要一直这般醉在这里,连这滂沱天雨也无法浇醒。又一口灌下,楼上早已没了客人,他一人临窗而饮,醉倒此间。“精市……精市……”雨声凄厉间,喉间呜咽着二字,却又不敢经嘴边吐出,生生闷在哪里,一声又一声,如同哭泣。紧紧抓住胸口,一声声函胡不清地唤着,涌出的千缕情伤,都化入了雨中,坠到了地面,支离破碎。他不想醒,半点也不想,于是他就真的这般醉了,醉到用那满身酒气盖过了那冲天的血腥之气。

      又是一道惊雷闪过,然这道雷却好似击中了他,他蓦地跳起身来,那天转瞬的一刹,他看见一袭青衣寂寞成伤的他。于是不做多想,就这么不计后果地自窗口跃下,落到地上,怔怔看去,除了万千雨丝,又哪里有半分身影?是了,真田恍惚想着,他一向是着白衣的,又怎会着青……但不知为何,那惊鸿一瞥间的青,就那般缭绕着侵入脑中,挥之不去。仿佛还能体会到那一身寥落和眉宇间的困倦与惆怅。在这雷雨之夜,他却好似化入阵青一雾之中,再也无法自拔。

      失意落魄地回到店里,不理会堂下小二的招呼声,上了楼梯,终是定定站住。方才角落窗边的位置,正趴着一袭青衣。魅蓝卷发一经雨打更显卷曲地伏在肩上落在桌上,半埋着脸静静睡着,脸色透白,纤尘不染。静静在他面前坐下,就可看见他苍白皮肤下淡蓝的血管,沾了雨水的长睫轻轻颤着,小巧挺直的鼻梁上凝着一颗水珠,渐渐滑下自鼻尖滴落。仿佛是怕惊醒了这一场梦,他出手去接,却不经意触碰到了冰凉一片的脸颊,于是便再也不舍分离,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一笔一划勾勒着他的轮廓。外间雷雨依旧,他却再无半点醉意,只一心一意,为这面前之人画他远山如黛的眉。

      忽地那人轻哼一声,他陡然一惊,缩回手去,对面那人轻轻揉了揉眼,睁眸,抬视,淡淡一笑“傻瓜。”

      “精市……真的是你么?”他颤声问道,生怕不小心打碎这迷离醉人的梦境。

      “不是,”那人又笑,微微摇头,一头卷发随之颤动“是你想我了,所以会看到我。”

      “……”他无言,伸手想去一探虚实,却听那人道“傻瓜,可曾记得你应过我,说要带我去看夏祭?”

      “记得,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那好。”那人还是一笑“弦一郎,我们,凤凰树,死约会,不见不散。”

      他微微一愣,似是不解其意,那人又到了一句“记着。”便转身走了。

      “精市!”他伸出手,却哪里还有那一道青影?真田望着对面除却雨水打进外全无痕迹的台面,想着方才那人一身青衣都湿了透贴于身上,怔怔不能言语。方才那情那景,到底是真是幻?低首一看,自己掌心内,蓦然滴落一颗水珠。真田想起,这是方才那人鼻尖上,滴落的一滴水……望着那水珠浸入桌面的痕迹,久久没有动作。

      楼下转角处,忽地传出一声低叹,六角抬首望向那扇窗,终是摇首离去。一点荧光收于袖中,微一闪烁,隐入雨夜之中。

      迹部望着凭栏而作的人微微一笑,仰首提声道“外间落雨了,你回房里去吧。”

      那人本不知看向何处,静静倚栏慵懒坐着,一袭丝绸青衣柔柔拂动,端是说不出的宁静悠然。此刻听了他在楼下出声,回神不经意地向下看去,见是迹部,收了挂在栏边的手起身道“那你还不进来,要我下楼接你么?”

      迹部大笑数声,进了房内,上了楼幸村也已布好茶等着了“拿了主人的茶做招待,可莫见怪。”自幸村醒后,迹部怕官府再派人前来搜查,便带幸村离开风雅转移至自己在立海安身之处,将幸村安置在这小楼内。

      “不怪不怪,你不介意便已最好。”迹部摇头叹道,一只手轻声叩击桌面,又道“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半响不见回应,抬眼询问望去,一片清泠水色先入为主映入眼帘,先就带上了一抹轻愁。凝神望着窗外细雨纷纷,淡淡凝视,脸上显不出任何表情,清清冷冷,好似淡成了一幅水墨丹青。

      “自是逍遥快活去,美酒当月,美人在怀,我这一生还没得享受过……”忽见他回眸玩味一笑,半带天真神色。

      “幸村精市……”迹部黑了脸,挑眉问道“你是疯了吧?”

      “哦?好主意。”他眯眼颔首,一脸赞同。

      “随我去冰国吧。你要权势地位,要兴风作浪,我都随你。”迹部不再接话,转了话题,正了神色。

      “今日九月十三了吧?”幸村也不接话,转而问道。

      “是。”莫名应了声,反问道“怎的?”

      “再过两日,便是夏祭了。”幸村却不理他,又径自看向窗外出神。

      “那便等过了十五再作打算。”迹部见状也不再多言,抬手自袖中抽出一管玉箫,放于案上。“我见你连日里闷得紧,这给你拿去用作消遣。”

      幸村一间便知是宫中珍宝,笑笑接了,也不客气“谢了。”

      “那你便收着,我也得走了,外间雨怕是短时听不了,不若先歇息片刻。”迹部虽是身处立海,仍有国事须得每日处理。

      “不送。”幸村微微颔首,又经自望着纷飞雨丝出神。迹部见他也不起身相送微微不悦却又随即释然,径自走了。

      方踏入迷蒙烟雨中,忽闻小楼上传出一曲箫音,曲声婉转悠然,也不乏低沉绵长之力,方要赞叹,才觉那箫声虽是曲调动听技艺高超,却是空漠薄情毫无波澜。微微蹙眉凝神听完一曲,这才若有所思地离去。

      真田抱剑立于忘川水边,眼见忘川河水一层层袭上岸边,终是无力退去,忽地跃下岸边落于沙上,抽出殇凰于岸边刻出一行“幸村精市”,方停了动作,但见河水又再次涌上,顿时已将那四字冲刷得模糊不清,深一蹙眉,似是不服,又刻下一道,仍是一般结局。

      “呦,你看那人莫不是疯了,对着沙地耍什么呢,也不怕自个儿掉下去。”

      “谁知道,怕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人家没理他喝醉了耍酒疯呢。”经过的妇人们相偎着叽喳嬉笑着,见他望来,忙收了声紧步走了过去。

      真田愣了半响,回头看去,那沙上痕迹终是被冲成了光滑一片,再无半分保留。真田紧握双拳注视着来往水浪,忽地用尽全力将殇凰深深插入沙中,转身离去。

      再有河水每每冲上,却也不见那赤红剑身有微微动摇。

      “什么!人不见了?”迹部拍案而起,怒视来人。

      “回……陛下,奴才奉命去请幸村公子,可园里四处寻过均不见人影。”

      “赶紧派人到四周去找,再调人到风雅周围去寻寻。”迹部挥手遣退了众人气闷不已坐回椅上。“再过两日,便是夏祭了。”该死!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攥紧桌角,低首思索。

      忽地脸色一白,一锤桌案。忘川!忘川传说!那日听他奏乐,却是全无生气,既无悲恸也无仇怨,莫非……容不得再做多想,急急冲出房去。幸村阿幸村,我到底是低估还是高估了你?

      天色渐暗,家家却都热闹开了,各自打点准备着,一片欢声笑语。有孩童提了莲花灯互相攀比的,有妇女张罗着饭食不忘嘱咐孩子小心的,有少女蒙着羞红的脸互道心里期望的奇遇……沿忘川一路走过,幸村淡淡笑了,似是那喜庆之色也沾上了他身。再过不了多久,便就要万家灯火,一片炫目了吧。

      走到凤凰树前,周身终是冷清了下去,着忘川上游没什么人家,反倒离风雅不远。烈焰般艳丽的凤凰叶已开始飘零,偏偏吹落于忘川,缓缓向着下游漂去。轻身跃上伸到江面之上的枝上,望着不断飘落的血红落叶,淡淡笑了,这会儿叶上的亡灵们,却是无人相送的,我便来送送你们吧,不知风雅的诸位是否在此,见我仍好端端在这站着,有可否会痛恨?

      抬头茫茫望向远处,心道,这忘川一直流下去,最后是流向何处呢?总之,是极远的地方吧……

      立于枝上,便可看见远处风雅总阁与身后的山丘,“师兄,文太,我就来了……”

      “你果真在此……”正愣神之际,忽闻迹部气息未定之声,转目看去,随时面上故作常色,却免不了胸口起伏。

      “迹部,你回冰国去吧。”幸村侧过身来,淡淡开口。他又换回了那身白衣,如此立于凤凰枝头一片火红云海之中,更显俊秀飘逸。

      “你在此作甚?不如同我走吧。”迹部平下呼吸,走到树下劝道。

      “我在等人,我们约好,凤凰树,死约会,不见不散。”幸村望向前去,依旧没有旁人身影,天色却更沉了。微微蹙眉,神色间透着淡淡委屈与迷惑。

      “你确信他回来么?”迹部轻身开口,似在安慰一个迷途的孩子,语调轻柔。似乎感觉到些许不对劲,却并不再说破。

      “他会的……我们,必须做个了断。”自信满满地点头,歪头盯着河面上漂浮的凤凰树叶微微笑着,竟有几分满足欢欣之色。

      风拂过他的一捧卷发,略略遮住了脸颊,迹部想要伸手揭开,却恍然发觉无法触及。

      “那好,我等你。等到明日辰时,你不来,我便走。”说罢像是有所畏惧,不待回应急急转身离去。

      “迹部,多谢。”幸村敛了笑意,对着那高傲挺立的背影真心道谢。

      风中似是传来一声轻哼,轻轻自鼻间飘出,听不真切。

      夜终是深了,下游的一片灯火都被点起了,成片的烛光绚丽璀璨,在水波之上浅浅晃荡,隐隐绰绰,浮光跃金。幸村坐在凤凰枝上静静望着,竟似痴了一般,凝神不动了。凤凰叶落得更快了,却渐渐在夜幕中难以展现那一身绮丽的红。真田真田,你当真不来赴约么?

      真田站在风雅门外已有三个时辰,却仍不敢前去那凤凰树下,他至今仍分不清酒楼夜雨一幕是真是幻,不明其意,又怯于相见。虽知他人早已不再风雅,却又忍不住前来,以期不期而遇。沉沉暮色却已是再也等不得,终是下了决心,前去赴约。他无法忽视心内阵阵不安,那一句“凤凰树,死约会,不见不散。”一度萦绕耳边心间,不知何意。思筹间已到了河畔,沿道向上游走去。

      “傻瓜。”忽闻幸村轻声低唤,抬头望去,果见远处凤凰至上,有一席月白,衣袂翻飞,似月下起舞。

      “精市!”一声长唤脱口而出,情意难掩。

      “你来了……”闻声望来,见了那熟稔的一身墨色,暗色之中看不分明,然那人的气息却就这般直面扑来,想辨不出也不可。微一苦笑,随即化入了夜色江水,“我就知,你回来……”

      急急上前奔至树前,却被厉声喝止“止步!再进一分,我便杀你!”

      生生顿住步伐,满目不解“精市?”

      “弦一郎,你可记得,我们如何定约?”夜幕深沉,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觉那一身白衣越发透白,似是散开了淡淡清辉,一圈圈晕开,清冷如月。

      “自然,你道,‘凤凰树,死约会,不见不散。’精市……”

      “记得便好。弦一郎,我说过的话,你可都记得?”那声音带了一份笑意,柔声询问着。

      “是。精市,我是真心的。”

      “那你也要记着……”如同情人间最低柔的暗语,轻轻吐出“我不原谅你,你,也不欠我。”坐直身体,微微仰首闭目,嘴角化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弦一郎,原来我,终是没这勇气,再见你最后一面……

      还未理解那话中深意,却见那一道月华忽地自枝上翩翩落下,伴着一阵荡漾水声失了踪迹。那一袭月华就这般碎在了河面上,晃荡出圈圈涟漪,美得淋漓尽致。好似淋湿双翅的雨蝶无声地翩跹,最终无力坠下,好似巧夺天工的美玉裂开一道缝隙,终承受不住片片碎裂,却是片片美不胜收。

      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急冲向树下,大声呼着“精市!”就想着跳入水中,却被另一只死死抠住树干的的手拽住,前不进半分,冷汗涔涔而下。忘川!这是夏祭的忘川!是黄泉之水!是真正的“忘川”啊!那一顿足后,便再也没了勇气,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波澜不兴的江水,蓦地颓然跪下,紧紧抱住那凤凰树干,一声声哑声唤着“精市!”有千行泪,万重伤,却激不起那忘川一层涟漪,惊不了青月一丝婵娟。

      精市,你说,凤凰树,死约会,不见不散。原是这般打算,这般了断。我们二人终要走上这一步,你却丝毫不给我机会,就这般毫无眷恋的去了。凭什么由你来选择,凭什么你要选择自己去死。有为什么义无反顾地在我面前跳入忘川。

      你说,你不原谅我,我也不欠你。是,我不欠你了,因为我欠不了你了!你说你不原谅我,可这世上,哪里还能寻得你半分身影?你不愿原谅我,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也好让我有所亏欠。我如今再怎的也还不了了,千年万年,我再也等不到你,六道轮回,我再也寻不到你。芸芸众生中,再也不会有你。你就这般绝情,分毫补偿机会都不给我,就这般罚我?我们之间的种种你都可全全放下么,我们之间种种纠葛你都不要了么?你怎么能这么狠!怎么能这么绝!你怎么能……这般了然去了,留我一人,要何以为继……

      忘川两岸仍是灯火一片,莲花灯静静漂浮在水上,悠悠晃荡,忽明忽暗,随着那忘川的传说载着人们的祝福与几多愁思向远处去了。然,欢快喧闹的人群中,却无人知晓,在那看似平静渊然的忘川下,随波而逝的,是怎样的一代绝世风华……

      迹部终是忍不住在清晨又反身回道此处。远远就见真田仍兀自跪在那里,虽已料得,却止不住一股怒气涌上,揪起真田衣领厉声喝道“人呢?人呢?!”

      真田怔怔抬头,抬手直向河水,神色似哭似笑,“他去了……”

      “混蛋!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嗯?你怎么不下去救他,怎么不赔他去死!”

      “我不能。我不能。”真田频频摇头,双眸无神的重复道“我不能,我一去,如何还能记着他,如何还能欠着他……他又如何能罚我。”

      “真田弦一郎!”既不毫无风度地大吼一声一拳打上真田左脸,半响无语,放手一推,冷声道“你毁了他。”

      鼻上立刻见血,踉跄数步方才站稳,失神喃喃“是,我毁了他。我毁了他。”

      “你却不知道你毁了的是什么”迹部冷冷看他一眼,沉声说道。

      真田却不答他话,就这般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去,脚步虚浮,神色茫然,却再也没有回头。

      迹部怔怔看着,忽地一阵风来,转身看去,凤凰树上的火红树叶早已尽数落下,唯留那枝干静静横在忘川之上,看遍世情,唯得终身寥落。

      胸腔内忽地无可抑制地爆发出一阵长啸,拔剑当空肆意而舞,舞罢了春风秋月,舞罢了天地寂寥,舞罢了痴人残梦。定定看向那树干,终收剑归鞘,绝尘而去。阵阵风起,吹落了轻雾,那凤凰树上,赫然是一阕《金缕曲》,入木三分。

      断燕留残声,独别离,不自应理。斜阳落水,一夜霜笼冷清梦,弦无唯泛空音。雨霖铃,闲萦西风,却是回首春日里。念年来,今宵昔非彼,怎堪识,其间情?

      千帐灯影万籁瞑,恍然觉,凤凰枝头。浑成缨红,横剑断木须臾毕,落英缤纷万千。飘零意,楚天开阖,傲骨风潇覆云雨。浮尘世,拈来破空去,人去后,纸灰起。

      第二十二章·溺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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