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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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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殇
直到落雪渐盛,不二才感受到这天降的冰莹。丝丝入扣的凉,落入到满地的血红中,仅一刹那,便已是自生到灭。
挥剑砍退身边的立海士兵,掉转马头回身往人群中望去,遍野皆是刀剑相拼之声,夹杂着将士们喉间涌出的嘶吼,宛若饥肠辘辘的野兽在疯狂地捕杀自己的猎物。放眼望去,辽阔的雪海之上,已布满了冷艳的鲜红,泛着丝丝寒光。那是带着热气的侵略之色,顺着雪痕不断流淌,在这天地之间以地为屏勾勒出一幅绝美壮丽的图画。
铁骑如山,刀剑如雨,敌势如海,以血为祭。
提缰一夹马腹,又冲入敌阵之中。“杀!”这是在这修罗场内所有人的唯一的信念。一人一剑,策马前驱,不二惊觉不妙,拍马纵身掠起,凌空翻身躲过射来的狠绝一箭。在马背上借力一点,又一掠起,不退且进,直刺对方面门。
那人眼见敌人来袭,当下扔了手中弓箭,提上双戟,策马迎击。不二微微一笑,双腿前后登过对方坐骑马首,旋身出剑,立刻向后退去。那人也是真田手下副将,自不简单,见不二不击且返,心知不好,却是不及。身边一人便已倒地,直破了尚未发动的箭阵。当下策马冲出,追了过去,大喝一声,双戟挥上。不二横剑架住,却听一声奇异响声,微微变色,再想抽剑,才惊觉燕归正被对方双戟上的倒钩勾住,尚不及应对,那人大呼一声奋臂一举,将双戟往头上一提,不二便被带着随他手举凌空一翻,自马上翻下了地。不二心头一紧,暗道此人天生蛮力,若居于下位迎击,于自己极为不利,心念一转,已生对策。
对过数十招后,燕归又一次不慎被那双戟勾住。那副将正自得意,不料不二反客为主,腾空而起,自身旋身又一翻过,落回马上。而那人则应惯性不由双手一扭,却不愿弃了双戟,生生摔落地上,好不狼狈。不二当机立断燕归一挥而下,登时鲜血淋漓四溅,溅的不二一身血红,喷洒在凌乱足迹满布的雪地上。不二甚至觉得可以听见那炽热鲜血落于雪上的一霎那那轻微的“嘶”声。伏在马上低喘几声,微微蹙眉。方才那人力大无穷,对峙之时双戟砸下犹如泰山压顶,受伤的腿便是一阵抽痛,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左右应付寻觅时机。再被那冰雪一冻,如今已是毫无知觉。按上右腿,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分明是落雪的寒冬,额上却已渗出一片冷汗。
忽地背后一凉,杀气袭来,掉马看去,正是方才那副将身边剩余的四人拉弓发箭射来。不二猛一俯身一拍马头,白鲸立时前曲前肢跪了下去,躲过一波。然,也只能躲过这一波。那么剩下的要如何应对?无处可躲!不二死咬牙根,飞速思索对策,若不得已,只有弃了白鲸冲入人群,但此举也只怕撑不过多久,到底该如何是好?
四人,每人三箭一发,一共十二支,难以将自己和白鲸都罩住。尚来不及细想,箭已离弦射来。一十二支箭,如何应对?
忽地此时自背后响起一声声惊呼,夹杂着言语分辨不清,不二一心迎敌无暇顾及。忽见一袭白影自身后凌空翻过,急向那四人掠去,身形不顿,那当空射来的一十二箭猛地堪堪顿在半空,落入雪中。而那发箭的四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颓然倒地。而那一袭白衣早已复又向后掠去,回身落座马上,来去间竟是脚不沾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影飘忽,宛若谪仙。
不二惊愕地回头看去,衣冠胜雪,银丝飞荡,绝代风华。不是幸村是谁?
“幸村?”不二策马迎上,焦急忧虑之下脱口斥道“你怎的来了?快快回去。”末了终觉不对,困惑道“你怎么……”尚来不及问话又被袭上,回首挥剑砍落,回头追问。
幸村却不答话,只一笑道“不二,我意已决,帮我拦着手冢。”不及不二回应,掉转马头向前驰去。众人这才回神,或是赞叹,或是吃惊,立海士兵一见来者与不二相识,纷纷围上。幸村左手弦丝漫天飞舞,在落雪之下看不分明,所过之处,竟真是无人可近身三尺。不二跟在幸村之后,不再须用迎敌,心中思量再三,看着前方的幸村,一股压抑袭上胸口,窒息得令人无法呼吸。幸村,你这般为我斩杀立海兵士,心中又是如何滋味?我曾逼你做过罪人,如今真相大白,我怎能再让你如此煎熬……你又为何如此无怨无悔,义无反顾,你终是,不愿留下么……
远远已能寻见手冢真田交战的身影,将帅之争,常人本也无法插手,因而二人身边便空出了些余地方,使得幸村不二得以看见。眼见二人分立两边又待一击,不二看向手冢剑势,脸色大变,手冢竟为大败真田不惜要用上这伤人七分却自伤三分的招式!
“驾!”打马前去,幸村抬头见了二人对峙之局,眼神一凝,这分明是“雷”字诀的起势,万万不可!顾不得替不二开路,当下腾空向场中掠去,几下借力翻至场中,翻手出弦,紧紧绕上二人剑身,凌空后掠,死死用力拖住,生生在二人剑上擦出两道火花,二人剑气同时引来,登时脱手弃弦,落于二人之间。而那弦丝承受不住两道剑气,寸寸爆裂。所幸幸村及时脱手弃弦,才得以无事。左手却因二人之力过强强行拉住弦丝时弦丝嵌入手中,割出两道伤口,鲜血顺着垂落的指尖落入雪中,绽开点点殷红。二人出招受阻,各自受到自身内力反噬,踉跄后退几步,定下身形,抬头看向来人,俱是大惊失色。
只见幸村长发散落随风而舞,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右手执剑,尚未出鞘,垂下的左手不断滴落着血,静静站在场中央。他仅是那般静静站着,却凭白散出一股傲然之气,宛若天地之间仅此一人。手冢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难道之前重病都是假装?他到底有何目的?另一面却也不得不妒忌,是,他的确是怕他,因他眉宇间那浑然天成的傲与他惊世绝艳的才华,因此他才恨,才无法忍受他的存在。但为了不二,心念若是为他安置一处好生安养度过此生便也作罢,可为何他偏偏又会出现在此?
真田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幸村,他仍旧是那么清,那么秀,那么淡,那么静,却又带着与生俱来的凌厉与霸气。那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是他愧疚了三年无法解脱的人,是他宁负天下人也在不背叛的人……此刻见了他,真田只觉心肺都搅在了一起,说不出的抽痛。仿佛只有将心挖出才能缓解这痛。他的手受了伤,定是很痛,怎的不包扎?他的发上落雪,定是很冷,怎的不多穿一些……真的就想这般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吻他,将他揉搓入自己体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真田大人……”幸村淡淡一笑“可愿与在下一较高下?”
正自愣神的真田虽是脸色未变,心中却是一颤,是了,他已忘记,他已忘记了所有……
“求之不得。”紧紧盯着那双紫瞳,真田点头应道。
“开什么玩笑!”手冢不禁出言喝道,“幸村精市,你未免太过狂妄。”这二人怎可如此目中无人,他堂堂一国之主,被人抢去了对手,真是奇耻大辱!
不二及时赶到拉住了他,摇摇头道“手冢,让幸村去吧。”
“你可知他在做什么!”手冢一怒之下甩手,不二忍痛下马本就不易,当下一阵剧痛面色煞白就要倒下。手冢见状急忙扶起,小心让他依着自己,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不明白的人是你。”不二摆手示意无事,向场中看去。
“哦?”手冢越发不解,也随他看向场中,耳边一阵热气划过,原是不二的一声轻叹,悠悠飘过“他这是,去寻死啊……”
两方军士皆散下,腾出一片雪场供两人这生死一战。
雪依旧落着,不疏不密,不深不浅,白的有些凄凉。寒风阵阵吹起一捧云雪下的魅蓝长发,却仍然抵不住那一身艳美。
有剑。缓缓抽出,通体冥蓝,一如深海幽谷的寂寞与惆怅,与那挥之不去的死寂。那是与生俱来的杀气,泛出一抹冷冽的幽蓝光华,让人忍不住就被惑了神。
手腕翻转,剑抬起。眼中,仍是那股自负而清浅的笑意。
风雪之下,万人之中,他与他,一蓝一白,静默相峙,宛若天地间唯有彼此。
手起,雪碎,剑过。剑意轻怜,剑光若梦。瞬时交错分离,身影看不分明。唯有纠缠相抵的二人相知。这是一场如何以命相抵,至死方休的决战。
至——死——方——休!
殇凰决烈,溺海冷寂,双剑交击,振出齐声长鸣。舒啸万丈。直入九天,破空而去。再没有任何剑可比过溺海,殇凰交错相辉映之光华。骤然之间,剑光骤涨,剑意逼人。凌厉狠绝的杀招层层叠来。雪场中唯见那一抹孤红越发艳烈。那一道幽蓝更添冷凝。一如日华万丈,一如月影三千,像昼与夜的缱绻,水与火的生死不容又惺惺相惜,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
剑光起落,惊千堆雪,御万乘风,四射辽疆,众人哪里还分得清二人身影,唯见漫天飞雪中,那破空交错的两道剑华。
忽的剑意一转,登时不见方才半分狠辣。剑气却是更盛。每一攻守,都宛若轻羽无声翩跹,无比轻柔,仿佛只能划开尘世间的一帘幽梦。
二人各自退下数步调息,只见真田神色肃穆难探,幸村仍是云淡风轻。真田凝神暗运剑诀,念及三年前两人风雅阁前一战,心中白味杂陈。手一提剑,剑花当空一挽,复又攻向前去。幸村倏地跃起凌空倒翻至其身后,无声无息击出一剑。
架住来袭剑招,微一怔神,一抬眼,正对上那一双沉静无波的紫瞳。
那双眸,他见过不下一次,有决然自负,有冷冽残忍,有犹疑畏惧,有迷离恍然……如今,却是盛满了乱世的繁复与离乱。
“真田大人可还记得我二人之约?”幸村并不撤剑,轻甩左手,却甩不掉淋漓满遍的殷红。
“贵国若有此意,我方即刻休战。”
“在此之前,还望能与真田大人尽兴一场。”
“正有此意。”语毕,两人同时变招。
一片苍茫雪色之中,手起剑落时挑起一抹雪雾,盘旋飘零,纷飞漫天。
雪下得凄凉,白的惨烈。绝美的白,惊艳如画,竟让众人看得痴了。
剑起处,烟波浩淼,剑落时,光华绝艳。
剑指苍天,苍天有眼,眼观天下,天下尽在手中。
只见一红一蓝两道剑光光华万丈,四射天地,砰然相击,自二人身后各炸开一路,飞雪漫天,沧迷一片。二人都当下清明,对方是未有半分留情,因而才能有这一份酣畅淋漓,才有这一场生死不休抵死缠绵。
一生一心一缕愁,一遇一别一场梦,既如此,何不尽兴一场?
那行云流水的招式对决,在旁人观来,反倒更似一场登峰造极,惊世绝艳的剑舞。偶有几缕红梅绽于脚下,顷刻便被剑气削去。失了踪迹。进入了另一场梦中。
舞碎残阳,剑断天涯。
漫天纷雪中,唯有那可刺透一切的剑光交相辉映。荡起一片涟漪,复又层层爆裂。那是绝于天地的两柄青锋。是倾倒芸芸众生的绝世风华。天下名剑不限于溺海,殇凰,但这世间除此二人,除此二剑,又哪里再能寻得这股痴绝,除此一对惊红幽蓝,又有谁人可共舞出这一般惊天动地,这一场翻云覆雨?
看过这一场舞,此生足矣!
风过,雪过,青丝落。
风静,雪静,人断肠。
蓦然寂静的天地之间,一柄绝艳炽烈的红贯穿过单薄的身体,只一刹那,那白衣之上已无声无息的绽开一朵傲然独立的红梅。娇艳欲滴,却又冷然无情。真田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仍未收回剑的手,那手仍紧握剑柄,剑锋已完全没入那一袭月华,瞬时绽出一抹灼人眼目的红。红的刺眼,更刺骨。
幸村柔声一笑:“傻瓜。”
“啊——”片刻之后,两种不同意味的呼喊从两方军中炸开,层层交叠,漫过整片沙场。
“精市!”一声夹杂着深若渊谷绝望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叫喊从沸腾人声中破出,人们纷纷愣住。静下声齐齐看向场中,忘记了动作。一时间,数十万人静默若无,惊诧得看向那一身戎装的立海将军抱住倒下的人跪入雪中。
“弦一郎,我——我想起来了……”幸村微微轻笑,轻吸口气,努力拔出殇凰。
“没关系,记不起也无关紧要,我只要你活着……”真田慌忙抱起一捧雪来覆住伤口,妄图阻止那汩汩流出的血,满手满眼刺目惊心的血红。
“真田,毋要冲动。此举只会导致心脉停滞。”仁王在后方出言提醒,却不敢上前。见幸村瑟缩起身子,又慌忙扫去覆上伤口的雪。“精市,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怕冷的.”说着便将人搂在怀中,拖住他的后脑深深埋入自己的肩窝。
幸村柳眉轻皱,微微喘息着,眼神失了焦距,脸色白的像是要化入雪中。唯有那一捧细密的卷发,层层叠叠铺于雪上,才能分得清雪与人。
“我,别无他法,也……别无所求。“
“你仍是那般狠心,终究还是不肯给我机会……“
“我本不信……自认,我命由我……不……不由天,但如今,我信了,这是,是天命啊。“微微笑了笑,忍不住蜷起身子轻咳。
“不,精市,没有天命,没有天命,没有!“紧紧地抱住对方,在耳畔喃喃重复着。
立海军士正震惊不已,后方人正垫脚猜测前方事端,忽闻身后一阵悸动,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打马奔来,原是柳生,急忙让开一路。
“律……“翻身下马,岂料所见会是这般景象,急忙扑向前长跪不起,气喘不定地开口:”臣柳生,参见太子。”
“太子?!谁?!”所有人都一齐愣住。面面相觑。自不会是真田,那末,除此时奄奄一息的幸村,还能有谁?
连同真田也是一震,惊讶望向怀中人,他们寻觅良久的太子,竟正是幸村?
“太子之名,精市担当不起……不过是一介罪人罢了。”幸村闭目微笑,连声低咳。
“太子,今沧旭已除,我等一路寻觅,终于得见,还望您回朝主政”柳生急道。
“我就要死了,你看不出么?……不若,将此重负,托于真田吧……”睁开眼看着惨然不应得真田,脸荡挡开一抹轻柔笑意。
柳生微微一愣,随即退后十步,再三拜下,重重磕头,长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立海军士见状,忙着跟着齐齐下跪,长呼三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传扬万里,横贯疆场。
“不——”真田目眦欲裂仰天长啸,复埋首紧紧搂住幸村“我要这江山何用?我只要你活着!”
一时疆场之上鸦雀无声,寂静得近乎荒凉,众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起身。
“我将,这重担,交付,与你,你要,好好,担着。好好,活着……这是,我的,祖业,你敢,不顾,嗯?”一边喘息一边抬手欲拭去真田的泪水,却堪堪错了过去。
“精市!精市……”真田紧握住那堪比女子柔夷的手,冰冷得全无生气,仅仅贴住自己的脸颊,颤声唤着。
“我,看不,见了……嗯……好慢,怎么,还不死……”幸村闭眼蹙眉喃喃着,蜷缩在真田怀中,紧紧挨着,宛若母体中的胎儿。
“精市!”听见那悲切至极已带了哽咽的呼喊,再次努力抬开眼睑,终又看到了模糊景象,嘴角弯上一抹孩子般的天真“看见了。”
“精市,我爱你,我爱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真田用力握住那葱白如玉的手,仿佛就要将他脆弱的指骨捏碎。
“傻瓜,你说什么?声音大些,我听不见。”幸村浅浅笑着,柔声唤道。
看到对方骤然收紧的瞳孔,才明白过来,眼前再次漆黑,唯有苦笑。
“精市……”半支身躺下,将幸村手指贴上自己的唇,试着唤道:“精市?精市?”
“恩,我在呢……”幸村弱弱回应。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一遍遍重复,由情人间的私语道凄厉的嘶吼,响彻了云霄,唯独至爱之人无法听见。众人听了,无不变色。立海新帝竟对敌方将领,不,如今当说是本国太子,说出这样的话?!
“我亦,如是……”淡淡一笑,手微微一沉“来世,再见……”
看着幸村的手渐渐自自己手中滑落,化入了雪中,真田双目充血,仰首放声长啸。
有劲风卷起千堆雪扫过,带着那响彻天际的啸声徘徊千里,却,再唤不醒怀中之中。
“让开,让开!”切原推开众人踉跄冲进场中,看了眼前景象,却是再也近不得半步。满目不可置信地怔怔后退,双眼登时血红,忽地抱头一声痛吼,宛若看到了什么平生未见的可怖景象,转身一路尖啸跑去。声音入耳,宛若头颅爆裂,实不忍听。
春如旧,花尽落,满城萱妍宫墙寞。半壁清月,沉吟复纠,愤!愤!愤!
西风烈,霜晨月,黄沙如漆血如练。残阳化雪,纷飞天阙,恨!恨!恨!
万人沙场经久无声,似那声悲戚哀恸的嘶吼犹在耳边。
不二率先跃身上前,对着安然睡去的幸村深深拜下。
众人见了,也不由得跟着拜下,久久不起。两军见了此情也纷纷效仿。那一片层云万里,千山暮雪的万里血场中,一排排人肃然地弯下了腰,如海浪层叠而去,整二十八万人,齐齐向那逝去的绝代风华虔诚行礼。
半响不二方才起身,轻声道:“故人已去,还望大人节哀顺变,今日辰时忘川支流河畔相见,我有故人遗物转交。”说罢,回身走至手冢身侧翻身上马,领了青军退去。
真田抱着幸村跪于场中,任那风飒飒来去,飞雪飘零。直至青军已没入天际,再无半分身影,这才起身,抖落了一身霜雪,沉声号令“回营”。
夜色浓重,有月朦胧,蕴了一腔柔情,退了半分凄凉。朦胧中晕上一层水洗朱墨的赤,满江绛红,却也清得楚楚动人。
这月色水光,似乎都极合适用来思念。于是这思人之人。在这被染红的月色下,想得更深入了骨髓,竟再容不下半分苦痛。
“传说空海忘川之水可令人忘忧却痛,殊不知是真与否?”不二不知何时也已到了,此时忽地出声询问。
“便是真,与他不符;便是假,与他不合。真假又有何妨。”不二静默不语真田却似不愿再多久留,出声道:“阁下称有故人遗物交托,不知何物?”
不二自袖中取出一纸交与真田,真田先是一怔,接着展开,就着月光细读起来。
“弦一郎:
见字之时,精市必已先去。事至如今,望君切莫哀恸。望君体凉精市诀别。精市自知破败之躯难度今岁,然青海交战正恶,难止难休,实不忍心。故施以此计,以求其解。如今精市身份两难,不忍见双方死伤,唯此一计可阻两国相争,亦遂精市私心:宁死于兵刃,非死于病榻。精市本自视甚高,欲与天斗。奈何苍天如此待我,与我这般身份。玩笑一生,可叹可笑。我本心傲天下,然不自料得如此下场。只望青海止戈,此生无憾事。此生我二人立场难同,纠葛难息,注定一生一殒,若君死我手,精市自度难以自控,唯置天下于水火,今以反之,则君所负甚重,定不负精市所望,立海之盛世不远矣。另,精市自知重罪难消,还望众人勿将精市的身份载入史册,只愿化作尘土归入山中,转告家师,弟子不肖,师父勿嫌,葬于山中。行书既至,回顾所经,精市一生凡二十三载,于君所欠甚多,自度既破天命,未必争不得一世轮回,也不求重泉之下有双鱼来寄,只恨身不为女子,无缘相许以报。或有幸,再缘铿,书于此,实不忍继,望君珍重。
精市绝笔”
紧握那一帧牵肠,沉默的立海新帝仰起了高昂的头颅。
伸手握住那一捧寒月冷霜,不二悄然一声轻叹,经自踏着月影离去。今夜的风,满满是萧瑟凄凉。
“沧旭十五年,帝驾崩,是为高宋,二皇子自刎于疆场河畔,天下缟素,举国同丧两月,次年春,真田弦一郎即位,是为汉康元年”
——《立海记·汉康本纪》
多年之后,当身处壮年却已两鬓星白的立海帝王打开本朝史册时,仍禁不住重重叹息,那个曾经绝艳惊才于天下的人 ,就这般无声息地冥灭在了红尘之中。千古帝王史,本该在最为光辉的一页留下那人姓名。
“都已经结束了,走吧。”手冢回身只见那一袭白衣仍然伫立于城墙之上远目眺望,不忍上前劝道。回首截去目中冰雪纷飞,不二敛首俯叹,复又抬眼,“国光,放手吧,我们,该了断了。”
手冢默然不应,良久方才启口,“你如此介意?”
“不 ,”不二轻一摇头,又笑道,“并非因为幸村一事,只是我日夜思想,几番考虑,此次回了青春 ,你终得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王者,总要纳妃立后,我又岂能污你威名?”
不待手冢有所反应,不二又抢言道:“国光,不要说不。”风拂过不二的侧脸,发絮飞扬,宛若脱尘谪仙,在清晨初煦下更是迷离朦胧。
“经此一事,我们都不能再那般任性了。放手吧,去做一个帝王该做的。我会助你成就千秋大业,平定天下。我总不会,让你同真田一般寂寞的。”
“走吧——”许久放开蹙紧的眉头,敛首示意,反身离开。不二望着手冢离开的身影,脸上漫上一丝笑意,跟上前去。留身后飞雪漫天,无休无止低诉着无垠的悲凉。
那里曾有白骨无数,曾有血流成河,曾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曾有一场旷世绝艳的殇。但往日,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些?记得那些曾经,在此消逝的传奇……
“汉康十年,青帝手冢国光携右丞不二周助应邀来访,后五日,帝驾崩,是为德宋。”
——《立海记·汉康本纪》
望着凤凰树干上入木三分的一曲《金缕曲》,紧握手中包裹之物,不二转向来人,微一笑道:“未有所闻冰帝近期应邀来此,却不知为何有幸在此得见一面?”手冢微一侧目,见那来人一身华服,气度雍容,神色傲然。正是冰帝迹部景吾。心下生疑,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不为国事,只为探访一位故人。不巧二位也在此,却又不知何为?”迹部轻笑。
“陛下好文才,但听此回答,似是不愿给我青国情面?”不二又道。
“哈哈哈,青国不二,果真是个人才!不错,我确实是提前得了消息,才动身来此。”
语音未落,忽自忘川下游传来了丧钟之声。“庚子申时,吾皇驾崩——庚子申时,吾皇驾崩——”声音越发靠近,依稀可闻街上走访询问哀恸之声。
三人俱是静默,猛然一阵狂风扫过,衣袂翻飞,落叶飞沙盘旋上舞,片片碎裂。江水滚滚流动 ,忽生波澜,激荡之声,充斥天地,满城悲戚肃杀。
不二此时忽地想起了真田两鬓的华发,那是每一个,尤其是英雄,最难以战胜也最容易被侵噬的,长久寂寞啊……
迹部冷笑一声,霍然收扇出手,迎着烈风指向江水,高声道:“听见了吗,这是乱世的声音!”气势凌人,不可一世。
他是枭雄,枭雄唯恐天下不乱,适逢此载,他蓄谋已久的逐鹿之战方能为之。
“何为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天下三分,均势不可破,你若一意起事,分明是置天下百姓于水火。倘你冰国出兵立海,我青国定不会袖手旁观。”手冢冷然应道。
“好极!”一种兴奋之情跃然脸上,“待我征服立海,再去踏平青春!哈哈哈哈……”不过一时,人已翩然退去。不见踪影,唯留那猖狂笑意。
“他到如今还在犯我当年的错误。”手冢摇首感叹,似是惋惜。
“他终会知晓,只是不知会付出何等代价。这世上总不会再有第二个幸村,能以一人之力救天下人,能成就两位流传千古的帝王。”
“我比他们更为幸运。有你相助,我方能有今日成就。”不二微微一笑,不答,一一抚过迹部所刻那阙《金缕曲》,眯眼问“你说迹部与幸村,又有何种牵连?”
手冢面目微微一僵,遂甩袖返身先行离去“不可胡乱加以猜测。你不说要上风雅后山?还不快快前去。”
“真田也确是有心,着人一直好生看护着,不然,这里也不知要被多少仇家侵扰摧残。”
二人一排排走过,各人碑后皆有此人生平记载,严明死因,顺位而下。一一看过,便好似历览了风雅帧帧青史。
手冢负手望天,低声太息,回身道:“如此看来,当真并非这江湖容不下他,而是这江湖,束不住他。”
站到手冢身侧,眼前有忘川清若百练,有孟冬望海缟素天下,有红梅欹密傲生枝头。回想当年,那一少年,正是临风立于此处,开始了他的传奇。
“今日倒是正巧,你瞧此处,可不正是真田笔迹。”不二略带惊异,指向幸村空墓反面碑文,正是剑气所书的潦草文字,依稀可认是:
燕落雀归鹰长啸,天下有雪,人为谁减?年华尽,残阳碎,剑舞天涯,朝若梦来晚思情。琼觞难耗,月下独话凄凉。
望青史,一笔勾倒,何处佳人不付笑?多情难再我,华发早生,人去不复,忘川东流。西山北望,有红梅几点,无语载情仇。
“这是什么?”不二读完蓦地笑出声来反问道“怎的全无韵律还对不上任何曲名?且这词写得……哈,真不想是出自他手。便是酒醉信手所作,倒也敢就这般留在这里……”
手冢见他此状,也是久久凝望那寥落笔迹,蹙眉深思。“我终是仍逊他一筹。”
不二收了笑意,学着手冢同样负手看天,任寒风袭来,翻飞了长发衣袂,忽地一口气说道:“二十八年前,立海澜轩帝携皇后太子来访,那日你去参加大典,我同英二大石等人在宫里玩风筝,结果落进了一间院里。我跑去捡,一见门口侍卫,我才知竟落入立海太子所居院落里。看到风筝就挂在后院树上,倏地却已不见了,我没做多想就急急冲上去叫出声来‘那是我的风筝!’结果那门就开了,我躲到一边,见一宫女拿了风筝出来四处探看,跑过去拿了,顺便偷偷往院里一瞧——看见个气质苍白的少年坐在轮椅上,侧对着我正抬头看着那棵树,神态甚为落寞。我当时心里紧张,拿了风筝急急走了,近来方才想起,那应该就是幸村……”
“你二人既引为知己,自有常人不及的缘分……不二?”忽觉不二脸色骤然发白,顿失血色,诧异之际出言询问。
不二恍若未闻,推开手冢向其中一座坟冢跑去。走近一看,忽地一声惊呼,随即捂住心口全身颤抖不已,跌坐于碑前。
手冢急急跟上,转首一看,也是一怔。那石碑之上的姓名,竟是不二自小负气离家的弟弟不二裕太。手冢默默绕至其后,见有幸村手书其上:“不二裕太,生辰不详,沧旭十年入风雅,任秋水堂下设分坛主,长期匿身观月山庄,葬身于攻克一役,居首功,特此为证。”
风过不息,当真有红梅几点,零落成泥。
青源山,雪初落,霜林尽染,一片银白,不似人间。
顶峰之上,有老者取了雪水沏茶,羽扇轻摇,袅袅了梦华。
“二位即来便是客,就请进屋来,只是恕老朽老眼昏花,不识贵客,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二人此刻离那小屋尚有丈余,不见顶上风景,却已闻此声,犹在耳边。心中不可谓不叹,知是遇了世外高人,拘谨反倒不敬。便也不客气,进了屋拱手行礼,道明来意。
“这小子终是也来了。嘿,想当年这小子送我精市徒儿回山,还硬占了一块好地留给他二人共葬一处,哼,那模样拽的。想他那皇帝位子还不是我徒儿送的?精市这孩子也真是,还真没见过这般贵重的嫁妆的,亏啊!”
二人一进了门来就听老者喋喋不休了一套,俱是忍俊不禁,由不得显形于色,手冢倒罢,端是叫不二忍得辛苦。“那前辈不妨详细说说,当时是个什么状况?”
“好小字。倒是和我那小徒儿一样精怪,我那小徒儿,面上不露声色,却没少占过便宜。也罢,老头子呆在这山上也无聊得很,给你们两个小辈讲讲故事解解闷。不过我老头儿也不傻,你们也得把我徒儿那些兴风作浪的事儿都抖给我听听。”
当真田带着幸村骨灰回到青源山时,已是寒冬腊月。青源打开门后来人手中黑匣便第一刻引入眼帘,沉默不语,幽幽一叹让身请了来人进屋。
真田自始至终未曾启口,只听了青源絮絮叨叨说着幸村学艺之事,默然聆听,面无表情,唯有掌中加重了力道,紧紧握住手中那柄溺海,直叫那宝剑在鞘中依旧颤振而鸣。
葬了幸村将溺海插入墓前,正欲回身离开,不想却见了另一位老者捋须笑望自己,正是当年为自己指路风雅的卖匾老者六角道人。
真田上前抱拳行礼“敢问前辈有何指教?”
“呵呵,年轻人,话不多言,我只教你记住一句:‘忘而未忘,溺而未殇,溺海者,殇凰也,殇凰者,凰也。’你且自悟去吧。”
真田低首领悟,欲再抬头请教,空空山巅之上,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既忍不住出言提示,何不干脆解了他这一心结?”青源看着真田翻身下山,现身问向六角。
“你还不是只字未提?”六角反问。
“他并未向我讨教,我多说何益?”青源轻哼一声,返身回屋。
“也罢,你为精市扼腕,我就不能为我徒儿讨些公平?”六角跟上,捋须而笑。
“我惋惜什·么?那孩子既能以自身之力破忘川之咒,破了天命,我做师父的只有得意。”
“十年后,他也会再次回来,再相见,便是千年了。可那往日,我便算不出了。”言语之间,已到了小屋。
“哦,天下也有你六角算不出的命盘?”青源转身坐下,摆开上次的棋局。
“逆天改命者,本无命盘,你要我如何得算?”摇首执子,六角低声一叹。“就是此生,我不过也只能是推波助澜罢了。”
“哈,真不愧是我的徒儿……”
雪初落,人初静,山之巅,朔风吹过,飞雪翩跹缱绻。
遥望去,岭上唯一座无碑之墓,墓前斜插着冥蓝溺海。如今,其侧又多了一座无名之墓,那一抹天地间的残红,也最终寻到了自身归宿。溺海殇凰,终又一次交相辉映。然,再无人赞,亦无人畏,空留一声叹。剩下的岁月中,它们终能抖落那身光华,静穆于这天地之间,陪伴着它们主人安然长眠。也许有一天会有人闯入这片天地,会带走它们,那即将又会展开另一则传说。但它们最惊天动地的风华,已经永久留于此处。
德宗入殡,天下缟素,满城哀哭,又有多少人知晓,那为众人顶礼膜拜,层层簇拥相送的棺木中,唯有两座空白石碑?
“溺海殇凰……溺海殇凰,可不正如他们二人此生纠葛?”不二立于手冢身侧,凝视那两座坟茔,一双宝剑,出声叹息。
“自此以后,无人可以再打扰到他们二人。”手冢颔首接道。
“我不信。”不二忽地展颜“溺海,殇凰终有再次出鞘的一天,既生而为此,便定有重生之际。”
“你是说……”
“所以,他们也会如这溺海殇凰一般,重新翱翔天地,翻云覆雨,不是么?”
看着手冢久久不语,不二轻声一笑,“走吧。”
送走了这一段传说,这世间仍会上演其他故事,正如他和手冢即将面对的又一场乱世,也许会有更多战火纷乱,腥风血雨,也许会有更多的离乱爱恨,兴衰交替。但那都已与置身红尘之外的二人无关,但他也相信,千百年之后,他们总会再次相遇,继续他们的传奇。那将又会,是他与手冢共同翘首以盼的,另一场绝代风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