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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癫 ...

  •   第十八章·癫

      第二日破晓时分切原猛然惊醒,忽地心里空落发慌,惴惴不安。说不出原因,也忘了梦境。只记得在那梦中突地一下心悸,便弹坐起身。再看天色渐白,下人们有些也已起了,各自收拾清理着。甩甩头躺下,却再也合不上眼。干脆掀被起身,前去幸村房间。天色尚早得昏惑,樱乃也未起身。切原走到厢房门口,犹豫过后,忽地想起一事,一捶手心转身去了厨房。

      切原取了昨晚老太医所配的药材,倒入小壶内,想着成品模样学着注入清水。且不说那清水取得颇为不易,身为皇子,平日哪里来过这种地方?又何以见过下人如何操作?纵是聪慧才高也不可能自己摸索出来。于是做到这一步便愣住了。提着小壶看着灶头分外困惑。这大小全对不上,又瞥见大口炒菜的铁锅,寻思一番倒壶中药材进了锅内。端到灶上。而后要如何点火,真真是没法了。烛灯晚间灭了,时下又无暖炉……切原反复思索,最终放下手中铁锅离开厨房敲了朋香的房门。

      “谁呀?”朋香迷糊的声音响起,显是被吵起的。

      “本殿。”切原在外冷声答了,心里寻思着如何开这口。

      “殿下!……我就好!”朋香匆匆套衣顺了发便开了门“殿下起得早啊,不知有何吩咐?”

      切原堵在门外不语,憋着气,颇有些懊恼地瞪着房内的墙面。

      朋香自是不怕切原的,切原这幅苦恼模样看了只觉可爱好笑,想是遇着难事要来求人又不好意思开口。心里这么一定,胆子就更大了,眨眼侧头笑问:“怎么?和公子闹翻了么?”她所说的“公子”,自然就是幸村。

      “嗯……”差不多吧,也不知幸村会不会生气。切原乖乖应了。

      “就知道。说吧,我要做什么?”朋香笑嘻嘻地问。

      “姐姐快跟我来。”抬头说了一句,便径自回头蒙声走了。朋香扑哧一笑,关门跟上。切原在府中最怕先生,因为先生罗嗦,但最听幸村话。除去了幸村,便就是面着朋香是方显些小孩脾性了。朋香从小带着他,比她长了两岁,从小叫着姐姐。就算后来变得跋扈冷血,却还是听她的。是而无措时跑来向朋香求救。

      “呀,殿下是想要做甚?”朋香进了厨房见了那架势问道。

      “熬药。”切原小声嘟囔着。

      “什么?”朋香忍笑摇头道:“熬药可不是这样的。”说罢取了小炉,道:“即使你的心意,我也不插手,我说给你听。”

      在朋香一步步引导下,切原总算点着了火,支上了小炉,又被烟给呛着了。“好了,这儿我来吧。殿下身体要紧。”朋香瞧他那样实在不忍看药材被糟蹋,柔声劝了他罢手。切原坐在一边呆呆看着,终是熬成了一碗。

      这时下人前来到班,见了切原一席华衣坐在炉边小凳上手执蒲扇对这小壶尽心尽力,心下大骇,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殿下”

      “夫人且等等,殿下正忙着哩。”朋香从后探出脑袋。

      切原只顾着那小壶根本不予理会,那下人愣愣应了声退了出去。二皇子居然亲自熬药,实是太过稀奇……这,定是送给那位客人的吧……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

      好不容易在朋香指导下弄出一碗药,再见天色已全亮。幸村大抵也起了有一会儿了,便兴冲冲端了亲自送去他房里。自昨日闻言他的生命只限五年后,他便更加爱惜此人了。但思虑过后,他却选择放手。仅剩五年,要怎么去爱?这样的现实他无法接受。在五年后,便会永远失去的感情他承受不起。因为如果拥有幸村,那么那份爱也太沉重太绝望。他没有勇气去要求。毕竟是十六岁的少年而已,哪怕他贵为皇族,他也不敢承担……这无疑是极为痛苦的,对于自身无能与懦弱的厌憎,对于那份须臾的爱,对于那愈近消逝的生命……于是他还是决定放手,放他离开,任他去展现应有的锋芒与光华。往后,当切原再次想起当初的决定时,却是比那时更加痛恨自己。倘若知晓后事,那么当初,便是斩天辟地,与天为敌,也誓死不放!

      不知他知晓后会作何反应?会惊讶?还是喜悦?抑或是对昨日他不自禁的冒犯尚未原谅,冷眼默然?想到此,又站在院门踌躇不知进退,再不敢先前迈出一步。犹豫半响,担心药谅了,才又定下心稳步踏入园内。沿着走廊进入内院,刚跨进入就看见樱乃站在厢房门口嘤嘤哭着。切原骤然心慌,忙走了过去,在一侧身,手中端着的玉盘直直落下。房内静谧无比,杯子被掀开,本该卧床休息的人却不见影踪。

      “幸村人呢?……”切原惶恐慌张的喃喃,茫然地问着樱乃。

      “回殿下……奴……奴婢寻了整个园子,还是没有找着公子。公子……公子不见了。殿下……请快,快差人寻吧。”

      樱乃说了些什么,切原已全然不在意了。他也不会去怪罪她。怪不了她。他到底还是走了……病成那样,却是再也不肯留下了。找什么呢,再也回不来了……无法原谅吧。为什么不能多留一会儿让他道歉呢?……明明,已经决定让你走了……

      切原僵立在原地,感到一阵虚脱晕眩。一股怅惘萦绕心上,不甘心啊。碧血晴空下,桀骜少年微眯起眼看着夏风,蓦地抱住自己,缓缓蹲下……难道那个绝美超俗的出尘之人,就这样,短暂停留之后,永远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阁主情况如何?”

      “不太好,伤口又裂开了,失血太多,又咳了不少血。脉象混乱无章,具体还要等他醒来才明了。”丸井蹙眉摇头,无力地坐下。捂住自己的胸口,剧烈的颤动从指尖转出,犹自心慌悸乱——从第一眼看到桑原怀中的幸村到现在一直如此。如果不强行按住,恐怕就会立即跳出胸腔。一口气堵了半响才喘回,心乱如麻。这是第一次,幸村只身离开他身边如此之久,日复一日的心焦,每日剧深的恐慌,终于得到了证实。那一刻,心被狠狠揪起,强烈的自责与愤怒令他全身发颤。杀欲在一瞬间倾涌而出,贯穿全身,若是可以,他会把切原碎尸万段,但比那更加叫人的在意的,还是幸村的。一门心思地全力治疗,这几日似乎未合过眼,寸步不离。这日莲二搁下阁中事物带着点心前来探望,才劝得他离开床榻旁坐到一旁饮一杯茶。这些日丸井耗神太多,日渐消瘦,陪着幸村一道苍白憔悴了下去。

      “会好的。阁主有你如此倾力照顾,定能恢复如初。”莲二知他心中惆怅,出言安慰。

      “恢复如初……?”微微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丸井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不语,随即苦笑。“恢复如初……又能好到哪去呢?”丸井支着额头闭眼冥想。别人不知,可他却是清楚的。那肺痨加上凌冰之毒,光任何一样,都会让天下名医束手无策。多少次半夜病发,都是用的猛药硬撑过去,第二日仍要处理无数事物,不得休养。那背后的疼痛与脆弱,是只与他分享的秘密。这份分享太过沉重,太过残忍。那是自从幸村建立风雅独自面对一切时就定下的决心“我的使命,就是站在你的身后,为你遮掩不为人知的痛苦,助你绽放惊世绝俗的光华。这就是,我所存活的意义。”

      丸井仰头饮下温热的茶水,暖流淌入身体,萦绕周身,却无法温热牵肠。又有谁能理解他千揪百结之痛?眼角瞥向幸村,蓦地一声“砰”,手中茶盏碎裂于地。丸井急急跑到床边,连连呼唤“精市!精市!”绝对不会看错,刚才那习惯性的一瞥,分明看到他上之人微微颤动了手指!莲二哑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神闪过一丝黯淡,也跟着走到榻旁。

      幸村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朦胧的紫瞳,入眼的便是丸井关切激动的面孔。神志还为分明,向四周看了看,转头瞥见一身青衣的莲二,突然睁大了瞳孔一声尖叫。二人皆是一惊,只见幸村迅速缩到床角,极度惊惶地看着二人,连秋水潋滟的双眸都在抖动,口中咿咿呀呀叫着“别过来。出去,都出去!”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似乎想要将自己蒙死。许久不见反应,幸村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用被子把自己一圈圈围绕起来,惊喘不定地直直盯着两人。

      “精市……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丸井的双唇轻颤,愣愣地伸出手去。

      “啊!——”一声尖厉的叫声,丸井的手顿在空中。“不要过来……不要不要阿……”

      丸井整个人完全僵住,伸出的手僵直地垂下。“精市,是我啊……,我是文太。不要怕。”即是这样安慰着,仍能感到一种窒息的恐惧,一种可怕的猜想呈现脑中,这样的眼神,他是见过的。

      “阁主……”莲二上前一步,惊诧之余不由喃喃。

      “别过来!”幸村又往后一缩,心慌地四处张望。“我……我……”喘息不定地慌乱寻找,茫然无措地失神念着,突然躬身咳嗽起来“咳……咳咳……”血丝顺着指隙淌下,落在白色床单上,晕出一朵朵精巧的红梅。

      丸井颓然无力地跌落在地,直直看着发抖抽搐不断咳嗽的幸村“不可能……不会的……”这双眼,这神情,分明就是第一次相见之时的幸村!恢复如初……恢复如初!倒真的是又回到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使他受到如此大的刺激导致癫狂?如果,如果他清醒不了……那要如何?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丸井抚着胸口频频摇头。不要阿……精市,如果你永远都是如此癫状无法清醒,那我要怎么活下去?

      “文太!……”莲二见这二人一人神志癫乱不清,一人颓然绝望,心中大骇。又不太清楚眼前状况,上前来安慰失魂落魄的丸井,才发现丸井脸上早已泪痕斑斑,怔怔抱头,双唇抖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一靠近,那股绝望恐惧便骤然压向自己,瞬时湮灭了一切。惊骇之下,身形不免一晃。为什么丸井会如此绝望?甚至能感觉到一阵隐隐死气?

      莲二神色复杂地看像瑟缩于床角的幸村,衣衫凌乱,一头魅紫长发披散于身,盘旋于白色床单,宛如点点红梅的暗色枝干。神色惊恐泫然欲泣,眼中又隐隐透着一股杀气,不只在畏惧憎恨什么,全身紧紧蜷起。嘴角还留有殷红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如瓷,孱弱如巧夺天工的琉璃娃娃,弹指一触,便会灰飞烟灭。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半份神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他疯了?他疯了!终于意识到到这一点的莲二瞬时一震,仿佛需空中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阁主疯了?!这意味什么?!为何几日不见,那个不可一世,倾覆云雨的传奇会苍白孱弱到如此境地?会惊惶癫乱,神气不清宛如受尽摧残的孩童?这如何能叫人接受!他终于明白丸井为何会如此绝望。如果风雅没有了幸村,那么一切都无法想象……满目萧然严峻的莲二陷入沉思。这是真真正正的现实,容不得人逃避,但将来,将来——无法想像!

      “咳咳,咳咳……”再次开始的咳嗽声让莲二猛然惊醒。“文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先治好阁主的病,之后我们再想对策。”

      丸井转过头看向莲二,一脸茫然,似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莲二,你不明白的……可是我……”

      “那就杀了他!”莲二忽地后退一步,看着丸井冷冷说道。

      “什么?”丸井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既然没有办法,那就杀了他!宁愿风雅阁无主也不能被人知道成了疯子!”说罢,便要抽剑。

      “你疯了么!”丸井霍地起身按下剑柄。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大吼。那厢幸村被这一声吓倒,停了咳嗽颤抖,愣愣看着二人,莫名无比。

      “我会治好他!哪怕重新来过,哪怕带他回去,我也断不放弃!”丸井坚定地孔道,挂满泪水的脸因怒气而泛红,喘息不已。

      “那就倾尽你所有。”莲二看着喘息不止的丸井,微微一笑。

      “莲二……”愣愣看着对方,渐渐放平了呼吸,感激地一笑“多谢。”

      “咳……咳……”幸村柳眉深颦,捂住胸口,又开始剧烈咳嗽。躬下身来,似乎异常难受,明明已经力竭却还是止不住,间或咳出血沫,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神色极为痛苦。

      “很难受吧?把药吃了好吗?”丸井地上丝巾与药丸,伸手到他面前,尽量将语气放得平和,仍是止不住微微颤声。幸村抬头注视丸井,微微咳着,犹豫着伸出葱白近乎透明的手指接过丝巾,却没有收下,手指探出,抹去丸井脸上泪水,侧头喃喃“你又不难受,哭什么呢?”

      “快些坐下歇息片刻吧。”莲二接过丸井手中托盘,放置一边,拉他坐下。这几日幸村的病情开始稳定,神志却仍癫乱,但也无甚激烈反应,渐渐与他亲近。然一见到莲二又会躲到丸井身后,故而丸井便再不让莲二进去探望。只拜托他打理好阁中事务,对此事绝不可令他人得知。这样一算来,莲二独自整顿风雅也近一月。丸井偶然出神会想,如果风雅真的不需要幸村了,那么他要怎麽办呢?带幸村回青源山?如果幸村被治好了,又会如何做想呢?是会释然于可以放心地将风雅托付与人,抑或失落落寞不知所措?他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却可惜少了些许资本,所以他也极为脆弱。他力争开拓出自己的天地,建立自己的丰碑,又害怕消逝之后,无人能继承他的心血……古来王者枭雄,皆是如此。

      “还不错,一直都很稳定,只是记忆停驻在那段时间,对于后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了。”丸井猜测幸村受了什么刺激导致神志进入癫乱,回到了数年前二人尚未相遇的那段记忆中。那本是被封住的记忆,如今一被打开,似乎是承受不住,沉浸在那恐惧中无法自拔。

      “……”莲二无言,任谁都无法开口。那是他不了解的过去,是丸井与幸村的秘密,他所识的,只有那个身为风雅阁阁主的幸村。这背后的种种,他们的过去,他无法探寻。若不是被他亲眼所见,幸村那日的癫狂,他永远无法想像。如若那日不是被他碰巧看见,恐怕丸井又打算独自一人担受。“你也别太累了自己,我看近几日你的精神也大为不佳。或许,就真的一直这样疯了……你总不能……”

      “不,他一定会回来。”丸井斩钉截铁地打断莲二的劝语。定定看着他道“我相信他,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想我们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种种,他一定会清醒过来。他没有疯,他只是沉浸在过去中没有走出。他定会回来,因为他是幸村!他决不会允许这样的自己。你不了解,他是如何一个人,那种傲气,绝不是常人所能拥有。”

      “我自然明白阁主并非凡人,可……”莲二本还想说什么,但一偏头却看见丸井蓦地笑了,那笑意柔煦温和,莲二顺着他眼光望去,原是在看屋外蓝天,近秋的日光仍是刺眼撩人的,但不知为何,被丸井那双温存的灵眸一瞧,便就跟着和煦了。倒是看着就能感觉如沐春风,含了一种自在与无忧的香气。

      只听丸井淡淡轻轻说道:“幸村的双腿,原本是无法行走的。”

      “什么?”莲二惊诧无比,脱口而出。

      “是真的。那时连我师傅都倾尽全力屡试无果最终放弃,因为这根本不可能。然而幸村却想要重新站起来,暗中找了我帮忙,想让我助他。其实我用药错误,使得他每走一步都如行于刀尖之上,如万针刺骨之痛。但他却从不发一言,从能站立到能自如行走……换作是如今的我,定不忍心陪他练习。看着他刚迈出半步就摔倒于地,然后再一次次坚决地颤动着重新站起。无法想像吧,那时钻心刺骨的痛,仅仅走一步,便是汗湿重衣!可他还是站起来了。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丸井抬头望入天际。“他是打破天规的人,是神之子!”

      莲二骤收瞳孔,听者丸井轻描淡写的描述已经令他全身泛寒,最后一举,如天雷霹雳而下,直中后颈,内心猛地一颤。似乎有一颗巨石,自万丈深渊落下,砸向自己。不堪承受,无法动弹。原来,在那神话般的光华之后,是如此的艰辛残酷!

      “他的牺牲不止如此,绝对是你不敢想像的。所以莲二,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丸井舒展一笑,抬手指向碧落苍穹“他的传奇,定会冲破这九重宫阙!”

      莲二怔愣无语,这是,自己永远无法比拟的。“所以莲二,要替代他,还远远不够。”丸井有些可惜地说道,却不看他。只看屋外两排落樱,无花唯绿,再过茂密盎然,也不及昙花一现,飘零而过。莲二猛地抬头盯着丸井。蓦地又是一声叹息,他几日他已下定了决心,既然幸村难以恢复,就感觉下了决心接管风雅。他柳莲二自负谋略武艺无不高人一等,独自掌控风雅也是上将两兵,几位相称。因而有些自大自乐,隐隐已开始以风雅主人自居。如今听了丸井一席话,方才醒悟,原来自己比起幸村,从各方面比起,都还差了太多太多……那恐怕是,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藩篱。丸井正是看出了他这种心态,才出言告诫,使他及时清醒。

      莲二也抬头仰望那一片碧透,晴空万里,空渺广阔,只是……莲二眯起双眼,在这背后,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隐隐有股压抑向他袭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幸村所在内室的门,似乎,还有一场更裂人心扉的绝望与疯狂逼近而去。

        果然到了第二日下午,天便开始阴沉下来。空气沉闷压抑,颇不宜人。房内清烟缭绕,淡淡香气替代了那一室暑气。给幸村服了药,扶他躺下休息。丸井走出房间深吸一口,今日人也似是受了天气影响,气息郁结于胸,呼吸不畅,说不出的不适。便打算沏壶茶清神。心中念叨:“这雨,还是快些下完吧。”

      是夜雷雨终于来临,白色蛟龙游走天际,忽而亮过晴空,转瞬又隐入虚空,带来一声震天雷鸣。乱了人心。一声尖叫从室内想起,丸井惊起,沿着檐下走廊飞奔扑入房内,反手关门,仍隔不断暴雨,湿了衣袂,染上一片淋漓。

      黑暗中渐渐看清了幸村只着了单衣缩坐墙角,身前香炉被打翻,里间烟尘散落,香仍在烧,点点湮灭,泛出馥郁浓烈的香气。屋外雷雨风声大作,白光倏过,白色的身影又是一瑟缩,全身颤抖不住,环膝将头掩于腿上,微微颤栗着。丸井扑身上前,跪倒于地,“精市?精市你怎么了?”丸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他的手臂。又一道白色闪电自九天之上直击而下,丸井呆怔,幸村失声尖叫,猛地抬首,死死盯住丸井:“不要过来!”那时极为骇人的眼神,惶恐,脆弱,无力,厌恶,憎恨,还有——清亮的杀气。他没有疯。不知为何,看到这双眼睛,丸井忽然这样坚定了这样的想法。愣了半响,直到下一道惊雷闪过,幸村捂住双耳,瞳孔渐渐失焦。最终只留下“啊……啊……”音节。丸井猛然惊醒,伸手握住对方细腕“精市,你看着我!看着我!我是文太,我是文太阿!精市!醒醒啊!”刚才雷电闪过之际看清的那一个眼神,他分明看到了,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分明有着那不可一世的傲气,有着那一丝嗜血的锐利。

      “不要不要……”哪知幸村却开始剧烈的挣扎,无奈如何也挣不开手,疯狂地扭手摇头,却没有效果。他此时体弱,又全不知要用内力相抗,如何抵抗得过?一面反抗,一面咿咿呀呀哭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父皇……母后,快来救救精市……咳咳。”又一道白光闪过,丸井如遭电击,弹开身去惊诧万分地看着幸村。也不管幸村吐出一大口血,都喷在了自己身上。白龙又现,幸村苍白的脸色不变,嘴边却多了一道妖红,颇为诡异。丸井又一颤栗,如梦初醒,缓过气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人,他刚才说了什么?父皇?母后?这是什么称呼?难道说……幸村是皇族!如果是那么为何会……为何会出现在山下?而且之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脑中无数画面浮出水面,初次见面的冷漠警惕,脆弱要强的他;寡言少语冰冷无情独自试着站起的他;在自己的帮助下重新站起,疼痛万分却不曾出过一声的他;不甘平庸碌碌无为,欣然服下凌冰的他;在平凡街市好奇连连,驻足观望的他;受忍足轻薄毫不犹豫斩断对方一只手臂的他;剑弦齐出舞罢霜天,掀起血雨腥风却仍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的他;站在广场之上一片死尸中寂寞孤独冷艳嗜血残忍绝傲的他;俊秀风雅风华绝代,从容优雅自信淡定的他;恶梦中醒来后恐惧颤栗无助哭泣的他;言语轻柔笔法飘逸才气惊人玩笑嬉闹的他;出尘脱俗看透生死,少年老成半身沧桑的他;以及现在在他面前,这个凄楚孱弱的他……幸村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有到底经历过什么,会沦落至此?

      丸井愣神之际,幸村忽地扑上身来,将丸井推倒在地用双手死死卡住丸井的脖颈“混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幸村此刻气力虽不济,但却一心要杀他,力道顿时加大,丸井立刻感到窒息。

      但是他没有反抗,其实很简单,只要一抬膝,踢中幸村就可以脱身。但是那样他办不到,所以他不反抗,他只是看着幸村,努力保持清醒看着幸村,仿佛那沉静温柔的桃红就印进了对方的体内。幸村愣了一愣,杀气渐消,松开了手。丸井刚想开口,无奈气息尚未调顺,说不出话。而就在一刻,幸村蓦地起身冲出房间。

      “精市!”丸井双瞳骤然缩紧,赶忙起身追去。外面雷雨如此之大,他怎么能跑出去呢!

      幸村慌不择路地跑出房间,房外暴雨倾泻而下,顿时就将他淋得全湿,左右看过,屋外空无一人,黑暗一片,身后似乎有人追来,慌张地一味向前跑去,终是在不远处看到一扇小门,开门跑了出去。那门正是风雅阁中涧雪居的密门,门后是一片平日少有人迹的树林。幸村此刻神志不清,也不晓得要往那里跑,隐约在暴雨中闻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似乎越来越近,更加失措,仓皇向前跑去。他没有穿鞋,一路逃跑不时被树枝刮到,脚踝也被树枝刮破,鲜血落了一路,又被雨水带着流散,几次跌倒,都片刻不敢停留地爬起来继续跑。又一次跌下,全身都已经被冻僵了,血还在不住地流,原来左腹也被划破,幸村向周身看去,漆黑一片,只有不断地惊雷闪过,带过一闪而逝的苍白。“精市!”丸井往四周看去,忽地看到树枝上挂着的白衣,依稀有点点红斑,心下一跳,追上前去。

      拨开树枝,白衣早已残破泥污,魅蓝长发贴在脸上,人却苍白如鬼魅。幽幽睁着那双紫瞳,又听见丸井的声音,捂住左腹伤口,继续向前。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却依稀直觉要去寻一个地方,而且,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一定!全身早已冻得颤抖不止,不知觉中竟然跑出了森林,来到了一条道上,似乎是找到了希望,幸村欣喜地抬头看去——路的另一端,是无尽的黑暗。全身顿时就泄了气,跌落雨中。受伤的脚再也无力奔跑,茫然地看着四周,慌乱地抱着头不知所措。我蓦地想到了一个名字,“真田,真田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怎么办……”怔怔问了一遍又一遍,跌坐在雨中,宛若断翅的雨蝶,拖着残败的身躯在死亡前寻找寄留的花朵,寻找它前世失却的魂魄。慢慢地,幸村缓缓站了起来,尽管他摇摇晃晃,还是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前行。风雨飘摇,他是那么孱弱单薄,仿佛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雨点越发成为了不可负载的重荷,全身冰冷如雪,似乎连肺腑都已经冻结,无法呼吸,恍惚中抬手望去,黑暗中出现了一只全身雪白的灵狐,向自己跑来……幸村微微一笑“你来了……”倒在了千帐雨幕中。

      “父皇,母后……精市想回家。”惶然想起,曾几何时,他早已没有了家……

      后方一位老者打了雨伞跟着行来,但见雪狐围着一个人正帮他舔舐伤口,急急上前探看。见是幸村,微显惊愕,遂摇头太息:“命中注定如此……还好,这劫,可渡。可渡……”

      丸井追至时,只见前方一人一狐缓缓离去,幸村正伏在那人长的雪狐身上。“精市!”丸井赶忙追上前去,那老者见了人来,也不出声询问,仿佛只一眼便将这个中关系看了个透。他左手撑伞,行在雪狐右侧,为着幸村挡雨。此刻空荡的右手凌空一翻,竟又变出一把伞来,交与丸井。丸井微怔,言谢接过。再看那老者虽置身雨幕,却不见有任何淋湿迹象,幸村身上湿衣也被蒸干,暗自诧异佩服老者的雄厚内力。“随我来吧。”丸井心道这老者不像有恶意,眼下又正需要休息之地,便也不多犹豫,紧步跟上。

      行至老人居所,丸井抬头看去,昏黑夜幕,淋漓雨声,辨不分明。先随老者进了屋。却暗自心念这位老者所居之地竟离风雅很近,不知是何方神圣,是敌是友。当下决心隐匿身份,不做多说。

      屋舍便如同寻常住舍,并不算大,只一圆桌二椅,往后便是一张床榻。

      那老者将幸村安置好,伸手搭脉,丸井垂手站立一旁,不料着这老者竟也深怀医术。又惊又急,又不敢抢过为幸村细细诊脉。他自认医术高超,除了师父无人能及,连师父济世大师有时也敌不过他,若是寻常郎中,自然差距非常。但又见这位老者神态从容,内力非凡,恐非常人,或许真是市井高人。又何必耽误幸村伤势病情。

      只是那老者一边探脉一面捋须,许久也不言语,神色肃穆,两道白眉紧凑在一起,似乎正有什么想不通之处,丸井不敢出声打扰。蓦地听到一声狐鸣,回头一看原是刚才那只雪狐。呜呜叫着跑至榻旁,蹲坐下看着幸村,把头枕在床边。毛色如此纯白的雪狐可是罕见之至,却不只这老者是从何得之,又何以能将它驯养,带在身边。这个老者,到底是什么人?

      “凌冰入骨,毒透八脉……”老人沉声低吟,眉间的凹痕更深。“真气散乱,气息微弱,心脉无护,肺部淤血已出……”

      听得此言,丸井如遭雷击,震惊万分,半响回神低身请教:“前辈也知凌冰一毒?”

      老者回首,一手捋须,面色沉重,太息点头:“凌冰一毒,寒毒之至,入体即死。但,倘若用以抑制天生痨疾,则可相互抑制一段时日,最终反噬其身,必死无疑。若经高人随行调理,至多可过——一十七载。”

      听得老者陈述,丸井拱手抱拳,神色诚恳:“请教前辈大名。”

      “老朽只一凡人,何以见教……罢,现下境况,你自当应对,便交给你吧,若有需要,但说无妨,老朽自当尽力。”老人起身让过。

      这老者自进屋后说了三段话,句句惊人,丸井更是诧异“敢问前辈何以得知晚辈身怀医术?”

      “如何会不知。你便是济世的徒弟,而这一位”老者转头指向幸村“便是如今风雅阁阁主幸村精市,是也不是?”

      丸井正为幸村清理伤口的双手蓦地停住,震惊而警惕地看着发问的老者。

      “你莫怕,老朽我并无恶意,纯因之前霜雪不知为何突然冲出才跟着他一瞧究竟,却见是幸村阁主。因此就带了回来。我本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你是不知,那是在两年前了。”老人徐徐道出原委,拍拍一旁霜雪的头,那雪狐低鸣几声,却不愿让出位置离开幸村。

      丸井二人皆有些诧异。

      “两年前?”丸井问道。那是他们下山的第一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沉重的事情。直到如今,有些事,也难以释怀。

      老者点点头,捋须娓娓道来:“老朽平日靠制刻牌匾为生,曾经接过几单绯村阁主的生意。后来绯村阁主前来制定了一块匾额送于幸村阁主,不久闻说绯村阁主归去,老朽应绯村阁主遗托前去送匾时曾见过幸村阁主一面。”

      “那前辈又是何以得知家师?”丸井心思缜密,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已暗暗怀疑此人身份,只是尚不敢万分确定。

      “呵呵,年轻人,好缜密的心思。也罢,告诉你也无妨,我同济世,浦风也是好友,不过后来浦风早年隐居青源山,化名做了青源,济世也少有行踪露世,相见的机会较少,但交情可是不减。他们二人嫌弃这世俗吵闹烦躁,我却乐的生活于市井,观察那些我所认定必成大事者。那颗凌冰,说来,也是我当时搜寻到交给浦风的。我早对他后收的小弟子兴趣十足,便迁居此处,替那二人注视着他们的弟子。”

      丸井恍然,重又作揖道:“莫非前辈就是六角真人?”

      “呵呵,老朽早已还俗,这个名号,实不敢当。”老人摆手笑道。

      丸井躬身拜下“晚辈可在此遇上前辈,真是三生有幸。”

      济世圣手,浦风剑尊,六角真人这三人曾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济世司医术,浦风以剑术闻名,六角真人却最是神秘。据说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天文地理八卦阴阳无一不通,通灵幻术更是了得。近乎是半人半仙般的人物。

      但是否真有此人,却一直未见定论。一是因为这些传言把他形容的太过神秘太过万能,使得人们怀疑。二是因为传说他居无定所,喜爱隐匿于市井之间,与世无争。但为人仗义豪爽,若见有难,定然出手相助。但他的手法太快,招式飘忽,使人怀疑虚实真假。因而见过其真面目的人,或许也只有济世,浦风二人。丸井曾听二位老人提及过此人,所以知道确有其人。

      “不用客气,你先和我说说,幸村是怎么会倒在那里的?”老人扶他起身,随后问道。

      丸井便将事情经过从头至尾简略对六角讲述了一遍。

      六角微微蹙眉:“当初我给他施与着催眠之术,已是下得极死极重,但他仍是回想起来……看来这刺激非同小可。且让我探一探。”说罢便将左手中指抵上幸村眉心,闭目瞑神。丸井不敢作声,担忧地看着二人。

      半柱香过后,六角收手沉思“浦风的弟子我自不能袖手不救,但……”见他面露难色,丸井心中又是一空。连六角真人都没有办法?脸色死白,小心翼翼地问道:“前辈……?”

      “惟今之计,只有更进一步逼上。”六角下了决心。

      “请前辈赐教。”丸井困惑不解。

      “以老朽所见,其实他的记忆还未完全恢复清晰,既然无法释怀,便激出这一部分记忆,进行最深度的刺激,或能有救。就全凭他个人意志。据我所看,是可以撑过的。但还须你多加抚慰安定,倘若在我刺激之下凌冰的副作用发作,可是会功亏一篑。”

      丸井点头应下,又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前辈……可知幸村身世?”

      六角见他神色小心而肃然,微觉诧异。摇手道:“并不知晓。我先前看过他的记忆,被催眠的记忆除了刺激之下惊醒的一段外还是封住的。”

      丸井应了一声,又紧跟上问道:“那前辈方才所见……”

      “罪过,罪过……”老人微微一顿,摇首捋须太息。“真是罪过。”

      见六角闭口不言,丸井更添忧心,却不再多问。

      “本应先调理好身子,再医心病,但时间紧迫,不能在等到他下一次醒来。多辛苦你一些了。”

      “无妨,只要能救他,什么都行。更何况,真正痛苦的,是他……”

      六角看着丸井无悔的双眸,拍拍他的头,轻声太息。“痴儿啊……”

      待丸井打理好一切,收拾停当,六角即燃上异香,坐于榻旁,闭目提气运功。待真气在体内运行十二周天,缓慢吐纳,周身竟隐隐泛出一层青色光华。丸井看得惊奇,也不知是道术还是武功。若能将其二者完美融合,自然是道家集大成者。六角声名远扬,为一时传奇,做到如此本也不足为奇,但初识此道之人,自然不解其中玄机。

      只见六角将左手手掌抚上幸村额头,口中无声地念动,在丸井看来,竟仿那淡淡清辉慢慢进入幸村脑中。未几见幸村双眉微颦,微微挣动,欲要醒来,却又被束缚了身,无法清醒,额上布满一层细汗,似乎极为痛苦。丸井见了此状,正要上前施以安抚,却被六角抬手制止,只得止步。

      只这一停顿间,却见幸村蓦地睁开双瞳,紧绷着身体猛地弹起,死死盯着六角。丸井一见他的眼神便知不对。那是清、冷、峻、狠、凝、绝集于一体的深幽与颤栗。面对再度醒来,半醒半疯的他,本有千言要诉,到头来却是只字不语。

      因为来不及。

      来不及,因为在他仅拥有以上印象时,幸村已然出手。而当他感觉到情况有变时,幸村已向六角攻了七招。七招都被一一化解,却是七招每一招都把六角逼退了半步。然后他急退!

      ——他身后只有墙,如何能急退?

      ——因为在他退之前,已出手对着丸井凌空拍出一掌,丸井下意识地侧身让过,再回头时,房内早已没了那白色身影。只留一道微风拂过侧脸,衣袂轻飞。六角紧步跟上,也迅速掠过。丸井不敢懈怠,点地追上前去。

      丸井追至时,六角方将幸村截下。幸村一言不发,一味出招,竟是十成中有九成兼攻,只一分就自保的打法。凌冰一旦触发,会使痛觉极大减轻,同时肌体能力与迅捷度则更上一层。二人脚步飘忽,于黑夜中听声辩位赤手相搏,竟是不相上下。毕竟幸村届时体弱,六角不敢妄用内力,却在二人对招同时设下隐阵将二人围在方圆三丈的圈内。幸村此时神志不清又不通道家法术,自然无法发觉。尽管脚下移动不断,却未离过那隐性中存在的圈中。只是见对方久拿不下,眼中冰蓝更盛,恨意更深,全力拼上。

      六角身形一顿,翻身跳开一段距离,沉声低斥:“看清楚了,你可知我是谁?”此时仍处三更,未及质明,可视范围仅有周身一步,其实根本识不清人。便是习武之人练成精湛内力,能够辨认器物,也并不能识清他人相貌。饶是幸村平日怕光喜暗,此时又怎能定心分辨?自是想也不想反手欲拔发上长簪,才觉自己长发未束,亦不见长簪踪迹。蓦地心里一空,恍惚而无措起来,一时停了片刻,四顾张望,似要寻找。然而茫茫夜幕之下,那里看得见?“不应该的……怎么会……应该在的阿……在的阿。”便就将立角抛忘了,径自喃喃低语,愈显恐惧起来。竟是霎时从凶狠转成了茫然。

      六角悄无声息地掠出阵外,丸井慢慢向着幸村走去,从后紧紧拥住慌张自语轻轻颤抖着的幸村:“精市,不用找了,都过去了。”

      “不!不!我要杀了他!我应该杀了他!”幸村兀自喃喃,欲要转身继续寻找。

      “精市!”丸井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他已经死了!已经被你杀了!”

      用力扭动反抗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对……我已经把他杀了,发簪也不见了……”

      “……”丸井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是太息还是舒气“精市,都过去了,我们忘掉它,好不好?”

      “忘掉……”幸村低头怔怔重复,忽地又激动起来:“不,不,我杀了人了,怎么办,他死了,可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好脏,好脏好脏……全都是血,红的,都是红的……我还把木簪弄丢了,我该怎么办……”丸井抱着他安静地听着他无措的自问,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到手指上溅到了一滴冰凉液体。

      那是雨后的深夜,无风,无月。只有漆黑阴暗。二人在这无法感知他物的天地间,连彼此都无法看清,仅仅听闻着彼此的呼吸。荒落无人的寂道上,唯有他二人。丸井立刻感触到,那不断下落的浸骨冷涩,并不是复又自九天落下的天雨,而是怀中之人的泪水。

      在这静默无人的天地之间,他抱着他,倾尽一生爱恋。而他,正躲过月华,躲过清霜,无声的落泪……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那是情人之间低喃的语气,极尽宠溺与轻柔“那些都早已过去,都忘了吧。我知道你没有疯,所以,精市,回来吧。”

      “回……来……?”幸村抬头看像深沉的夜空,执拗地看着,似乎想要将天看穿一般。深沉的夜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掩盖了一切炫丽斑斓,也隐匿了一切罪恶邪佞。

      “回来吧,做那个坚强自信的幸村精市吧。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支持你,保护你。”丸井闭眼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魅蓝的长发间,低声道:“我喜欢你啊精市。喜欢了十年。那么久……那么久,怎么可以把我忘掉。你,怎么能把我忘掉。哪怕是,哪怕是作为一个一如既往的同伴也好啊。你怎么能忘了这一切……你怎么这么狠心,害怕了伤心了就疯了,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呢?”这是埋葬在他内心太久太久的秘密,久到几乎已经脆弱到失去了揭开的勇气。丸井抬起头,咬紧下唇,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复又开口:“哪怕,哪怕你爱着别人也好,只要还能如往日一般作为你的同伴也好。求求你,回来吧。救你自己,救我,救风雅。还有……还有真田大人,他也在等你。”丸井有些绝望的闭上眼睛,到最后,不得不搬出这个名字,作为最后唤醒他的砝码。也许自己更加希望,这番话,他一个字都不要听进。

      “真田……真田……”似乎想起了什么,无神而执拗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幸村重新安静下来。

      “精市?”丸井惊喜于他的反应,也顾不得失落心痛。

      “真田……真田……不,不要逼我。我不能,真的不能……我还不起……”幸村痛苦地捂住双耳频频摇头,身体不可自制的剧烈颤抖着。

      “精市!”丸井蹙眉低喝“为什么你总是一味的拒绝别人。不要这么自私,为什么只因为你的怯懦而连同对方的幸福也一同毁灭?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么自私,你何尝为别人想过?你是疯子,是个只知道逃离从来不会面对一直在逼迫别人却又空以为这样就能结束一切的疯子。难道一定要别人为你生生痛彻心肺,至死方休?不要有什么顾忌,没有人会在乎你曾经遇到过什么,人们只会看到现在的你,而如今的你是真实毫不矫情的你,又有什么好怕的?若你怕承担不起,偿还不了,大不了,等到那时,我也杀了他,叫他去陪你,算作我欠了他!”

      幸村完全怔住,想是万万没有想到丸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半响才轻声喃喃:“不要。”

      “什么?”丸井没有听清,轻声问他。

      “不要杀他!”幸村目光突亮,杀气暴涨,回身劈手而下,却已不见人影。原是六角发觉情况有异急急携了他退下。幸村那凌厉一掌劈至,身后竟只剩下六角的那只雪狐。

      “糟糕!”六角脱口呼出,却已来不及上前。

      但雪狐安然无恙。他六角那一声“糟糕”呼出的同时,幸村突然顿住了手。

      那雪狐也不觉害怕,仍亲昵地蹲坐在他面前,摇尾相迎。幸村的手便生生顿在他的额上,真可谓“千钧一发。”但幸村蓦然住手,反而身受其害,振及肺腑。好在此时内力不强,也不严重。一人一狐对峙片刻,幸村忽地全身一泄,低身抱住雪狐,轻声道:“原来是你。”那雪狐竟也热切相迎,舔着他的脸颊。

      “想不到,竟又能碰上你。”幸村趴在雪狐身上,轻声低语:“那么,在带我找一次家,好么?文太他们,还在等我……”

      雪狐温顺地让他趴着,也不再动。幸村精神一松弛,便也觉不支,安心趴在雪狐身上闭上双眼,沉心安睡。

      六角与丸井双双上前,却见那雪狐围着幸村安静地趴下,似是感情极为深厚。不禁大奇。“想不到他们倒是故交。”立角奇道。丸井抱起幸村,抬头问道:“前辈,如此看来,他……”

      “大抵是好了。想不到这次最后还是霜雪抢了风头。待我回去再细作一探。但你既解了他心魔,他又未全然失去神志,再稍作调息,便可痊愈。”

      “前辈大恩大德,丸井无以为报。”丸井由衷感激。

      “呵呵,老夫不过略尽薄力罢了。你若真要报答,我如今缺少传人,倘若你不避忌拜第二个师父,不若和我学得几招,如何?”六角自然看出他对幸村的心思,念及丸井又天姿卓绝,又目睹他为治愈幸村如此牺牲,便想帮他完成心愿。

      “前辈愿不避忌相授,晚辈感激不尽。”丸井喜道。若能学得六角一二本领,那么自己保护幸村,也就更有力量。

      六角摇首轻笑,捋须看他。侧头轻声道:“真像,真像……”

      第十八章·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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