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泥人》芒果船长

8、中年人的情感生活

　　两父子对桌吃饭不必讲究，菜色不怎么丰盛，但是能下饭就够了。一锅红烧茄子，一碗洋葱炒鸡，加个蒲瓜汤，茂市拿着筷子站在桌边不成体统地敲敲打打，等着有人给自己盛饭：“今天没有青菜啊。”
　　“这不就是。”茂爸一指那锅淡绿色的汤，把碗放在茂市面前，“今天饭不太够，多吃菜。”
　　“再帮我拿个装汤的碗！”茂市甩甩手指挥，又问，“为什么饭不够？”
　　“米快吃完了，”茂爸拿了汤碗来，盛好放在他面前，“下班忘记买了。”
　　茂市夹起一块茄子仰着头放进嘴里：“下次去超市的时候记得买西瓜回来。”
　　“好。”茂爸终于坐下，“今天体育课对吧。”
　　茂市很自觉：“我已经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了，”他在家吃饭可真不成样子，筷子在菜里挑挑拣拣，非要找到满意的那块才肯放进碗里，这就算了，还要把不喜欢的在盘子里像垃圾堆填区一样堆起来，“我还倒了洗衣粉进去。”
　　茂爸点点头，甚是欣慰：“开学一个月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还行，”茂市专心把洋葱和蒜从鸡块上甩下来，“跟高一差不多，就是少了文科和美术。”
　　“你们去年还有上美术课啊？”
　　“老师放电影。”茂市喝了口汤，不以为意，“没什么意思。”
　　“哪没意思了，大家一起看电影多好啊，增进同学感情。”
　　茂市忿忿地说：“看的恐怖片，还要拉窗帘。”
　　“这不是更有气氛嘛，你不怕这个的啊？”
　　“我想做作业。”茂市说，“拉了窗帘教室很黑。”
　　茂爸摇摇头，自言自语地感叹“小市还是太年轻”，一边把垃圾堆填区里骨多肉少的鸡块扒拉到自己碗里。茂市咕噜咕噜把汤喝了，一抹嘴，看着现时努力吃饭的老爸，心里有些纠结，他到底要怎么开口问呢，直接一点的“爸你最近情感状况怎么样”，还是婉转一点的“最近晚上都不出去吗”。
　　就这样看了一阵，茂爸见他一直没走，有些奇怪：“吃完了吧？没饱？”
　　茂市看着毫不知情的老爸，摆摆手说：“撑，走不动，坐一下。”他决定这种比较严肃的事情还是不要在一片狼藉布满鸡骨头和茄子皮的桌上说。

　　和别人的父母不一样，茂爸很少问起茂市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他从小就是第一第二考过来的，但背后又含着某种意义上的不思进取：反正无论是在什么水平的学校，他都是考第一第二，和第三名并没有拉开多远，“差不多就可以了”。中考的时候图着离家近报的志愿，不算特别好的学校，这件事曾让茂市姑姑唠叨了大半年，说他们两父子鼠目寸光自毁前程。不过茂爸觉得儿子已经够争气了，实在没什么好谴责的。

　　茂市带着作业在客厅的茶几前坐下，打开电视机一边看一边做。先是一个动画片，播了大半集了，两方很激烈地打了几下主角搂着快要死掉的某配角，又不好好抢救，絮絮叨叨说了通什么就结束了，茂市估计那人下集应该就回不来了，因为动画片里的医疗资源是很珍稀的，一般只用来抢救主角团的人。接下来是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大部分都是些老人被诈骗行人被狗咬高楼坠物没人认责的琐碎案件。这个茂市特别讨厌，因为那个主持人娘娘腔，脸涂得刷白，说话的声音像捏着嗓子似的。他关掉声音继续做练习题。

　　“小市！你太浪费了！”茂爸洗完碗打开洗衣机盖，看见里面两件皱巴巴的衣服，上头撒了一大摊小山一样的洗衣粉，“以后不用你加洗衣粉了。”他对着静悄悄的客厅说完，动手调好水位，看着水流潺潺而出。
　　“今天出汗多。”茂市头也不抬地应着，“我在太阳下跑步来着。”
　　“那也不用这么多。”茂爸盖上洗衣机盖，“浪费不说，漂不干净。”
　　“嗯嗯。”茂市敷衍地说，“下次记得……”

　　茂爸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茂市还坐在原地对着无声的电视低头看书。他望一眼时钟，从柜子拿出一个礼品袋，从里面掏出一罐巧克力糖来。这是他今天刚收到的，礼品袋是黑金色调的，包装得很上心，里头还有一张小卡片。他摸出来打开，淡黄色的卡片正中央写着“小小意思，当做谢礼”，右下角除了署名之外，还要画蛇添足多一句：“祝你也早日找到心仪的另一半！”
　　他想到写字人那个幸福的小模样，不禁莞尔，把卡片放回袋子里，然后把巧克力罐抱起来放在客厅茶几上。茂市抬头看了一眼，语气很浮夸表情却很平淡：“哇，这么大罐，不便宜吧。”
　　“别人送的。”
　　“为什么送你这个啊？”茂市突然反应过来似乎他爸将要透露自己的感情生活，不禁停下笔来了精神，“女的？”
　　“上星期见的那个姑娘。”茂爸言简意赅，“不过你别多想，我们不发展。”
　　“那这是什么？安慰奖？”茂市想起来是哪一个了。那是一个大律师，今年已经三十有一，家里着急得要命，她父母一手包办给牵的线，茂市看过照片，她穿着黑色西装坐在办公椅上，淡妆得体目光凌厉，二郎腿都翘得特别爷们，全身上下都用黑体写着“我很牛我超级牛”。当时他还觉得离奇，人家这么好的条件都沦落到要和他老爸相亲了，可见现在的社会对大龄女性多么不宽容。
　　“她其实有对象了，但是他比她大五岁，还带着个四岁的小孩，怕她爸妈不同意一直不敢说。”
　　茂市不禁吐舌头：“你的条件不是比她对象差多了吗，四十还带我这么大一个拖油瓶。”
　　茂爸对这句话没有半点异议：“她爸妈没跟她说我的情况啊。我们见面之后聊了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其实他们不那么介意对方年龄婚史的。”
　　“我明白了，”茂市点点头，“人家发现她的爱情没有阻碍，这罐巧克力是感谢你帮忙做了一次炮灰。”
　　“这有什么，人家女孩子真的不容易。”茂爸打开盖子，拿出一颗研究糖纸上的说明文字，“好处是没有后备人选了，你姑姑也暂时放我一马，以后不用去相亲了。”

　　茂市转着笔，想了想还是问了：“爸，其实你相了那么多次，真的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茂爸原本是盯着他的笔尖担心墨水被甩出来的，这下子一愣，慢慢放下手里的巧克力，想要认真回答：“这样跟你说不知道恰不恰当——有好感的肯定是有过的，但是如果要说喜欢一个人的话，还是要靠持之以恒的相处的。”
　　“我明白，相处不下去结了还是要离。”
　　“我和你妈妈的确是有些矛盾。”茂爸有点哑口失笑，“你不要总觉得她很坏，其实没有感情了强迫她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她对你是很好的，你夜里老是哭，她白天也要上班，是很辛苦的。刚刚说到哪儿了——有些人是会一见钟情，但至少要有后来的相处来加深感情的吧？你看，我相亲见面最多的一个也就到第二次，互相介绍、吃几顿饭，大家都觉得对方还是陌生人，感情没有那么简单的。你也不用帮我遗憾什么的，现在想想大部分人的名字我都记不清了。”
　　茂市其实没怎么听进去，他迟钝的感情人格还在回味前面的一句话，另一个理性人格便已经没头没脑地问了：“她对你没感情了，那你对她呢？”
　　“……”

　　茂市等待着这份沉默，心里很不安。
　　“如果她回来，你还喜欢她吗？”
　　“……小市，”茂爸深吸一口气，“她不会回来的了。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茂市低下头从罐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扭开糖纸放进嘴里，光滑的巧克力接触到舌头之后甜甜苦苦的味道便慢慢漾开，他含糊地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对他老爸的择偶没有任何干涉的想法。普天之下，只要他老爸不回头找他的生母，无论他老爸喜欢上的人是谁，长得有多难看，脾气有多火爆，做菜有多难吃，他都会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虽然这样有歧视亲妈的嫌疑，但是他始终绕不过这个弯。他嚼着巧克力，没话找话：“里面是什么夹心啊？”
　　“……我吃着觉得像爆米花。”茂爸把那张展平的糖纸递给他，“你看看是哪一个单词……”
　　茂市一听，非常欣慰。
　　原来他真的没记得多少个英文单词。

　　“最近的巧克力怎么都喜欢包爆米花啦？”
　　“没有吧？我还是第一次吃。好像还是花生和榛仁多。”
　　“……算了。”

　　茂市收拾好练习册和试卷，欢欣雀跃地把电视的声音重新打开。接下来是本地电视台的一个综艺节目，几个主持人坐在沙发上与嘉宾东拉西扯，以臭屁和毒舌为卖点，闹着闹着不时扭打在一起。茂市看得咯咯直笑，尤其是一个带着假长发画着浓妆的胖男人和一个姐姐模拟泼妇互掐场景的时候。
　　茂爸心存忧虑，担心着自己儿子的品味：“这个节目真不像话。”
　　“很好笑啊。”茂市说，“刚刚那个穿灰色帽衫的人扔下枕头站起来推嘉宾说‘我们到底是有多穷’的时候不好笑吗？！”
　　茂爸摇了摇头。
　　“那他故意对着胖子哈腰点头的时候呢？”
　　又是摇头。
　　“算了，”茂市悻悻地说，“你跟着我看多几期就能懂的了。”
　　茂爸连忙摆手：“我免得被你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