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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秘密的小册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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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保安说,出了校门沿着盲肠小路出去就可以在公路边看见一个公交终点站,那里有班车回市区,一个小时一班,票价仅需两元。
茂市问:“准点吗?”
保安大叔咧嘴笑,用一种“你可真甜”的眼神说:“等等吧,一定会来车的。”
“……”
两人并行沿着空旷道路中央的黄线走,马路的中腰微微地收进了些弯曲,直到尽头才显现出那个终点站的身影。一块贴满小广告的站牌就是它的全部,没有顶棚没有候车椅,茂市顾不得脏不脏的,一屁股坐在路缘石上,撑着脑袋望着右边车来的方向。
“你饿吗?”
白敬林在茂市左边坐下。
茂市怎么不饿,中午那顿又是清粥寡菜,饿得都有气无力了:“回去再吃。在食堂吃说不定车就来了。”
“我不饿。”
茂市一听这话,想要不是我现在身心疲惫真要回头和你玩命。白敬林低头窸窸窣窣地在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递给他,花花绿绿的:“不过这个不太好吃。”
茂市诧异地看着那块长条的糖果,犹豫了接过来,却不想松口说谢谢:“你身上都带着糖啊?”
白敬林望着他微笑:“考试的话总是有人低血糖的。”
茂市梗着脖子说:“你可真是助人为乐。”
“真的不太好吃,不过总好过没有,你试试吧。”
包装上看不太出来是什么,不过轮廓接近巧克力。茂市撕开包装就是一口,巧克力的断面露出了黄白色的爆米花碎片:“好像不脆了。”
白敬林点点头没说话,随手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向前丢入绿化带的草丛里。
公交车来的时候是六点十分。茂市把脑袋埋在手臂之中趴在前座上睡了一路,被叫醒的时候外面的天都黑了。
“到哪里了?”
“快到安百了,那里好换车,你要下吗?”
茂市半梦不醒,反正自己也不认路,就点点头跟着一起下了。
安百位处市中心西干道的商业街,两人下了车,落在梨黄色的骑楼前,差点被川流不息的人群冲散。叮叮咚咚的乐声中,大街两旁树枝上的缀着的彩色灯泡闪烁着,在夜色里,那光华连成两条贯穿着整条街道的明灿彩虹。
这里充斥着令人憧憬的光和梦,入口草坪区有着洋装跳舞的年轻男女,一家礼品店门口竖着一人高红绿白的假云杉,似乎每天都在过圣诞。
“喷泉广场下边有地铁。”白敬林像个指南针一样倏地找到方向径直就走,茂市急忙跟上。他原本一直在张望餐厅招牌想提议说我们不如吃完晚饭再走吧,这时也只能把话生生咽下肚,弄得好像他多馋似的。地铁一贯是熙熙攘攘的,呼隆隆进站时茂市的胃部像斗鼓一样成串地痉挛,看着未有半点异样的白敬林,后悔得不得了。
“回来了?”
茂市推开门的时候,茂爸正一团泥一样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他饿得脸色发青,感觉自己几乎要两腿一软跪下去,但还是啪地一声响亮地拍下电灯开关:“这样看电视不会瞎吗。”
“吃过了吧?”茂爸抬起手遮挡突如其来的强光,视线还在电视上,随口问道。
“没有,”茂市摆摆手, “今天错过了校车,坐公交回来的。有剩饭吗?”
“……我在外面吃过了。冰箱里好像……”
茂市打断他,放下笔袋站在鞋柜边就开始脱衣服:“我去洗澡,帮我叫个外卖。”
“哦。”茂爸点点头,往一边摸座机,“你刚刚为什么不在楼下吃了再上来啊。”
茂市险些懊恼地眼前一黑,但仍稳住身体摇头:“外面热,先洗澡要紧。”
茂爸在观摩电视广告的间隙里瞥他一眼,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么大了,别在客厅里脱光可以吗。”
“哪有脱光。”茂市拎起脱下的衣服裤子,扔进洗衣机,拿了睡衣进浴室了。
“今天化学竞赛。墨水中途用完了,用了根一次性的墨胆,后来写的有点堵,所以我甩了几下,太用力了地上喷了一地的小墨滴,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但是拖地的人就惨了。好浪费,都快给我甩空了。以后带墨水瓶去考试。”
茂市顶着擦头发用的大毛巾,趴在桌子上写今天的日记。他困得厉害,字越写越潦草,脑袋越趴越低。写完看了几遍,想了想又提笔添上一句,“白敬林给我吃的巧克力其实挺好吃的,他是不是味觉有问题。”
周一下午的体育课上,丁老师吹着哨子叉腰守在运动场边上,脸上写着“全部都给我在这里呆着”。大家叫苦连天,他吐掉嘴里的黄色哨子:“唉,我对你们够好的了,热个身就自由活动,但是你们一解散就去体育馆里乘凉,要不就去小卖部喝饮料吹牛皮,我要给教导主任骂死了。起码坚持个十分钟吧。”
今天的气温算不上酷热,但是太阳比较够劲。运动场没有遮阳地,一群人认命地拿了个排球在跳远池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扔来扔去,茂市默默地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
“我操,我就说你怎么穿成这样呢,佩服。”前方看见他动作的男生夸张地比了个大拇指。
在这种大家共患难的时刻,茂市是不想引人注目的。他的运动套衫是体育课前换好的,课后换回来那么接下来的课就不至于要汗涔涔地上,虽然他平时也就打打乒乓球。一城在器材框里挑了个足球过来:“茂市你踢吗?”
茂市摇头:“不踢。”
一城和白敬林两个人踢球去了,茂市盘腿坐在足球场边缘的草地上,背对着体育老师的方向,做贼一样从兜里面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偷偷摸摸地看了起来。
偶尔有路过的同学见他像是在背单词,直嘀咕这人真是太拼。茂市没有想到这茬,只时不时抬下头确认一城他们的位置离自己远得很,免得无端端飞来横球,如果把他砸翻了也就发蒙一下,要是把手里的小册子砸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不好了。
没想到,顾得了前方的足球,却没顾上背后的监工。
“不许坐草坪!”
茂市几乎是被提溜着起来的。
他回过头,顺手把小册子塞进口袋里,斟酌着要怎么应声,“……坐跑道会很烫。”
“……不许坐!”
茂市闻言把裤子上粘着的细干草拍下来,真诚地点着头,一副恭顺服从从善如流的样子:“好,那不坐了。”
丁老师看着他除草的动作,脸上浮现出了越来越大的笑容,用命令的口吻说:“口袋里的本子拿出来。”
“……”
“体育课是要锻炼身体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捶足顿胸、锥心泣血,“早说了不让看小本本的,看一本我没收一本,还要在集合的时候在全班面前点名批评。给我看看是什么,政治还是英语?”
“丁老师,我们是理科班。”
“……英语还是化学?”
茂市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便把小册子拿出来放在老师手里,“路上人家发的,我随手放在兜里随便看看。”
老师拿起来翻了几下:“……以后别这样了,影响很不好。虽然只是个广告册子,但我还是要按规矩没收的。”
茂市看他分明对那小册子的内容饶有兴趣,便宽下心知道不会当众点名,于是点头:“好。”然后看着这位年近三十的疑似单身人士捧着那本婚介所广告小册子,专心致志地看着眼都不抬地往回走。
可见等男人到了一定年岁,在娶个媳妇成家这方面,无论嘴上怎么说,心里还是着急的。
起码茂市觉得在他目前接触到的两个样本里,事实是这样的。
汽车业和房地产市场上有金九银十的说法,这几年这四个字似乎应用甚广,哪个行当都可以以自信权威的口吻呼吁或忽悠人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渗透到人才市场也就算了总算靠着金融贸易的大本家,但最近的介绍人也信手拈来,这就有些令人焦虑了。又不是要找刚毕业的小姑娘,九月份有什么稀奇的呢?虽说如此,茂爸一个月就相了四个,进出西餐厅的次数比一年的都多,但是每次回来都没什么话说,茂市估计是全砸了。
他样子看着没什么,心里说不定也很烦恼吧?
茂市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尽量不去揭人伤疤。放学回家他听见音响开着,只听见一句“the last that ever she saw him, carried away by a moonlight shadow”就被掐掉了。
茂市一边脱掉书包,一边心惊胆战地想他毕业那么多年还记得多少个英文,为什么听这种歌,听这种歌是想干什么。他爸从DVD机里取出碟片装进CD盒里,站起身去炒最后一个菜,他坐到沙发上,瞥到茶几边的垃圾桶盖夹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包装膜。
他踩开垃圾桶想把包装膜整个塞进去,突然发现这包装膜的形状有些特别。他拎起来抖了抖,是香烟盒子外头罩着的那层塑料膜,还保留着几个方正的角。他们从来没有会在屋子里吸烟的客人。
林通来过。他就坐在自己现在的位置,随意地掏出烟盒,撕掉包装塞在垃圾桶里,然后在这里狂妄无礼地吞云吐雾。
茂市对林通的厌恶,除了他本身的面目可憎,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没什么好感的生母。林通坐牢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也希望可以再不相见。但他们两个就像捆绑着的牛头马面,一个出现了,原本已经划清的界限就被践踏破坏了,从他那里可以连接到她,她随时都可能折路返回,带着多年来对这个家庭毫无愧疚的背叛。
一对定时炸弹。
不对,是一个带着引信的炸弹,引信是林通,炸弹是他妈。
茂市看着地板上厨房里漏出来的灯光,心里想,他自己必定是怨恨着那个妈的,但是老爸呢?刚刚那句歌词,是在说她吗?他焦思苦虑着,一方面觉得她的离去不似“月影带走”那样诗情画意,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这种句子很适合套在前妻身上。
没准其实是他遇到他不知情的老情人呢?没准是初恋呢?
茂市安慰自己,但对于他老爸的情史,他其实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