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她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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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钥匙开了门，意外地发现家里亮着灯，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炖汤味。茂市丢下书包朝厨房喊：“你不是不回来吃吗？”
这阵子茂爸总是加班，他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他一次。昨天本来也说好今晚会晚回来的，现在看见他在厨房忙碌，点起久违的灶火，总有种不真实感。
“工作提前结束了。”茂爸端着一个小锅走出来，里头盛着几张黄灿灿的玉米，“不烫了，先吃一根。”
茂市扫了一眼，他一心惦记着练习卷上几道没做完的大题，伸手拿了一根拎起书包回屋：“我先去做作业，吃饭了再喊我吧。”
“对了，”茂爸叫住他，“这两天，有没有人来家里……找我？”
“没有啊，”茂市有点莫名其妙，“有的话我会跟你说的。”见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于是问，“怎么了？”
茂爸摆摆手，把那小锅里的玉米重新摆放好：“没什么。”
茂市忽然想起之前听他愁闷地躺在沙发上听的那首歌，不禁起了好奇心，想再次探究老爸目前的感情状态，茂爸却梗着脖子，一跺脚说：“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茂市心里嘀咕“什么啊，神神经经的”，他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没有深究。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大半年时间里，自林通找上门来后，有多少事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发生。
去年秋天，林通带着一张检验单上门，又在客厅里抽了一下午的烟。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畏畏缩缩的口气求助，在那一声声的叹息中，茂爸得知那个他自己曾经许诺真爱一生的人徐昕兰，彼时已经躺在了医院，靠着高昂的抗真菌药维持生命。林通说，她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感冒发烧，皮肤上溃破了好些伤口，拖着拖着终于去了小门诊，那个医生在问完诊之后大惊失色地把他们赶去了传染医院，在那里他们呆了一个星期，终于等来了两次阳性的检验结果。
艾滋病。
林通也做了测试，阴性。到底徐昕兰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病毒，他不得而知，医生说艾滋的潜伏期很长，可以追溯到几年甚至是十几年前去，而徐昕兰缄默不语，绝不开口提起。
林通这次上门的目的，是钱。艾滋病的基础药物是免费的，但这费用并不包括感染后的治疗。徐昕兰的CD4细胞降到了4，几乎是免疫缺失的状态，她的呼吸道里盘踞着的细菌、皮肤破损处蹭到的一点泥土都可能要她的命。
林通说，抗真菌药真的很贵。
这是茂爸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踏足传染医院。他觉得这里附近环境不错，树木环绕，是一个很清幽的地方，很适合人养病。但是实际上这里大部分的病人都没有可以出外呼吸新鲜空气的心情和身体，而来探病的人也往往没有欣赏绿树红花的情致。花园般的医院里随处可见的是塞满口罩的垃圾桶，一个穿戴严实的护工推着一辆小推车，正准备把里面的医疗废物送去焚烧。
他问：“这里，都是一样的病？”
“不是，”林通头也不回，“肝炎、肺结核、狂犬病，什么的都在这里，艾滋没那么容易传染，你不用太担心。”
他跟着林通一路上了三楼，电梯里碰面的探病者都有一副面具般僵硬的脸，他不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病房很安静，徐昕兰的床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正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外面。
她瘦了，黑了，脸无血色，头发散乱还掺着白发，一只枯枝一样的手轻轻地抓着被子一角。听到声音她回头看了过来，茂爸不知道她是不是没有认出帽子口罩后的自己，因为那一刻她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波澜。
林通找来了账单给他看，他并不想解释说自己并不是来考证的，只是想来看看她。医生查房后给他们交代了病情，便匆匆赶往下一张病床。
从头到尾，徐昕兰只主动问过他一句话，这一句话简直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与自尊。她哑着嗓子问，茂市现在怎么样了。医生说，这么严重的感染她本是应该咳得很厉害的，但是她的呼吸系统连咳的防御功能都丧失了。
那天从医院回来，他难得地买了一包烟。他们那代人大部分是抽烟的，他年轻的时候也抽，后来自己一个人照顾小孩，只能戒了。他在小卖部买了一包五块钱的好日子，回到家里撕开包装点燃了一支。
浓烈刺鼻的气味灌进他的气管里，呛得他不停地咳嗽，他咳着咳着要咳出眼泪来。那一瞬间他回忆起几年前回到故乡的老墓前，给父母烧纸钱时火苗吐息腾升起的的烟雾。那并不是愉快的记忆，这个联想也很不吉祥。
他忍耐着如同自虐般抽完那支烟，便把剩下的烟盒连同烟灰烟蒂一起用报纸包好，下楼扔掉了。茂市是最讨厌烟的，绝不能让他有所察觉。而关于他亲生母亲的病情，也绝不能对他透露。他不愿意让茂市对她产生更多的痛恨与厌恶，又怀着对她犹存的爱意，或者说是责任心，同意为她筹集医药费。
茂市做完了那几道题，不等茂爸叫便自己跑出来了。他坐在饭桌上打开电视，理所应当地等着茂爸给他盛汤，不时还抱怨电视剧里的桥段剧情太过时。
“我不要那么多饭！”他嚷嚷，“刚吃了根玉米呢，我喝汤就行。”
他咕噜咕噜地喝着汤，筷子在盘子里任性地翻翻拣拣。他左手肘上去年摔伤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只留下一个浅褐色的疤痕，丝毫不影响年轻皮肤迸发出的活力。他的头发和鼻梁在灯光下打出点阴影落在光滑的脸上，他的轮廓和五官，能够最直观地证明他的血缘来自于谁。
他果然是她的孩子。
而前一天夜里，徐昕兰在重症监护室里彻底停止了心跳和呼吸。说“彻底”的原因是，这之前她已经有几次心跳停止的经历了，所幸都被抢救回来了。她并不是一直都这样病情危重的：有些时候感染治好了，她能够出院过上些稍微正常的日子，不过她的身体太差，很容易又再次遭遇感染。她脆弱得，连一阵微风也能将她重创。
他原本以为，今天也会是像往日一样的一天。一次抢救有多惊心动魄和恐怖，多次的抢救就有多令人麻木。当医生宣布死亡的那刻起，他竟然感到一丝解脱。他看到最后仍然插着气管的徐昕兰闭着眼睛，一个参与抢救的女医生帮她在最后把头发拢了拢。
林通早已不知所踪。他深埋着这个关于前妻的秘密，不能透露给亲戚、同事、邻居，尤其是茂市。他请了假，在外面又抽了一支烟，喝了一顿酒，才头重脚轻地回到家中。家里仍然是从前的样子，但在他把全副精力放在外头的这大半年里，连屋子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脑袋不住地回响起“the last that ever she saw him, carried away by a moonlight shadow”的旋律，这是他第一天探望完徐昕兰、抽烟那天在家里播放的那支歌。他仍然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的时候，徐昕兰为他介绍说，很多人认为，这是作曲家描述的列侬遇刺事件，那个被月影谋杀带走的，是列侬妻子毕生的爱人……
他们那时候正值热恋期，徐昕兰说的那段话，连情话都算不上，但却成了他关于她最深情模样的回忆。
他醉了又清醒，然后掏出手机，开始为徐昕兰的死亡做最后的收尾。他发了短信给柯文，感谢他能帮忙垫出一些医药费。年初的同学会上他看出了他的困窘，替他缓解了部分危机。茂爸一直没有把柯文的善举告诉徐昕兰。二十年前，徐昕兰曾倾心于柯文，但苦追不成，最终才让他有了机会，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他怎么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三人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他出门买了菜。茂市已经很久没吃到家里的饭了。
锅里的汤在小火的炖煮下渐渐散发出了香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煤气炉上的火苗跳舞。突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然后钥匙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身影探了进来。他朝厨房这边望了望，十几年来一如既往地丢下书包，对他喊说：
“你不是不回来吃吗？”
他把手里的抹布丢进洗碗池，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揉了揉因注视火苗太久而酸涩的眼睛，端起一边的小锅，里面是放凉了些的玉米，“工作提前结束了，”他走了出去，“不烫了，先吃一根。”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她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