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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七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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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
死于一场车祸。
活着时我曾很认真的思考过,人死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直到有一天我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做梦,没有半夜起来上厕所,也没有被吵醒,然后我就顿悟了。大概人死后,就跟熟睡一样。
但是,我想错了。
因为我变成了鬼。
不是水鬼,不是吊死鬼,没有恐怖的面容,狰狞的獠牙,脑袋上也没有多几个窟窿眼,就跟我生前一模一样。
双眼皮,常年窝在家里所以有点苍白的皮肤,带点卷的头发。当我在镜子面前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时,我习惯性的去拿漱口杯,然后我的手穿过了杯子。
我是一只鬼。成了一个只能待在他身边的鬼。
除了他的身边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他的周边三米处飘荡。
现在是我待在他身旁的第三天。
酒瓶子凌乱的散在地上,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灰和烟头,他盘腿坐在地上,有些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把窗帘都拉上了,光线十分昏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也盘腿坐在了他的身边,念叨:“我早就跟你说了,过年前一定要把头发修修,你也不怕头发戳进你眼珠子里。还有,家里这么乱,你怎么也不收拾收拾?最重要的是,你竟然还喝这么多的酒,你不是跟我发过誓要戒掉的吗?”
“天这么凉,你也敢直接往地上坐,你不怕吃药了?”我对他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还有,你几天没洗澡了?衣服都皱巴了……”
我还没说完,他就直接站起身,穿过我的身体走向房间。
我转过头看他,刚想要追上他,他就抱着几个相册出来了。
我凑上前,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翻开相册,他的手指十分好看,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的相当整齐,看起来很干净。
我曾无数次握住他的手,在大街上,在学校里,在家中。
他跟我抱怨:“你看上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手。”
“是啊,你除了手没什么可取之处了。”我眼睛盯着游戏机,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然后,我就感觉到细碎的吻落在了我的后颈上,我浑身一哆嗦,就game over了。我立刻把游戏机扔在一边,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混蛋!混蛋!我咒你今天睡觉鬼压床!”
“宝贝儿,别这么爱我,我受不了。”他平时总是睁不开的眼睛这会儿倒是瞪得挺大,笑得春风满面,跟吃错药似的。
“这张照的我脸太肥了。”他一边翻,我一边在他身边吐槽,“还有这张,显得我腿好短。”
他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管干什么都没精神,整一个颓废小青年。但喜欢他这一款的女生还挺多,每次他收到情书,我都会踹他一脚,直到后来他长心眼了,我腿还没抬起来他就立马跑到一边去了,有的时候我没想踢他,就是想抬个脚,他都条件反射的往旁边闪。
那个时候我就会特别鄙视的给他一个白眼。
看看,就连照相也是这么个德行。尤其那次去看升国旗,赶得晚上九点的火车,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整个人都是被我拽着走。
升国旗多么严肃的一件事,他愣是靠在我身边睡着了。
跟我们一起来的还有我寝室的一个哥们儿,他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在那儿拍,结果回来洗出照片的时候,我一看,他没一张睁眼的。
我就拿着照片往他面前一放,说:“何和,你就不能认真跟我照一次相吗?”
他本来拿着西红柿在那啃,弄得满手都是西红柿汁,然后他一点都没心理压力的直接上手拿了照片,瞅了半天,才说:“你看,我睁了一点缝的。”
“真亏您老能看出来。”我说。
我从小父母双亡,和舅舅住在一起。舅舅和舅妈都很疼我,我表弟也特懂事,但是,总不如跟自己父母亲近,我很怕自己给他们惹麻烦,他们怕我在这个家里尴尬,这么一来二去,就有个说不出来的膜隔在了我们中间。
我是初中认识的何和,我是班里第一,他是班里倒数第一,我坐在第一排,他坐在最后一排,似乎我们从老都不会有交集。
可是初二的时候我就跟打了激素一样,个子‘蹭蹭’往上长。
自然,我也被老师调到了最后一排,我同桌,就是何和。
这小子好啊,每天上课不听讲,回家不写作业,就整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我都怕有一天他会睡死。
真正跟他有交集的时候是在初二下半学期,体育课点人数的时候少一个人,老师问是谁,同学之间互相看了看,说是何和。
何和虽然成绩不行,也不学,但从来都不缺课,也不会无缘无故逃课,这可就奇怪了。
结果有个男生举手,说:“老师,何和可能被锁在教室里了。”
老师问:“为什么?”
“我锁门前忘记看看班里还有没有人了,而且,何和上节课好像睡着了。”男生回答。
这个理由够强悍,我这么想。
老师本来想让体委去解救何和的,但是体委今天生病没来,就问:“班长是谁?”
于是我接过了那个男生手里的钥匙,小步跑回了教室。
一开门,何和果真趴在桌子上,看那样子,还在睡觉。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和,醒醒,去上体育了。”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我,面色苍白:“许安,你得救救我。”
我把他送到了医务室,医生说他这是胃痉挛。
神奇的是,这小子自从这一次之后,竟然黏上了我。我去哪,他去哪,跟个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当然,当时我更愿意用水蛭这个东西来形容他。因为我无论用什么样的语气,用什么样的态度让他离我远点,他都只是懒散的看着我,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把我的话当成放屁。就像水蛭一样,不管怎么样拍它、打它,都死死的贴在你身上。
初三的时候,他的成绩直线往上飙。于是高中我们也上了同一所学校。
再接着是大学,我们依然是同一所学校。
那时,我跟他已经是很好的哥们儿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巧合,我跟何和总是上同一所学校。
大二的时候,社团里新来的一个男生跟我玩的很好,可是何和总是看他不顺眼。我一单独跟那个男生出去,他一定跟着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下巴搁在桌子上,无聊的要死的模样。
我跟那个男生聊天,他在桌子底下握住我的手腕,就是不松开。我一挣扎,他就瞪我,像个糖被抢走的小孩子。
有一天下午,社团活动结束,那个男生叫住了我。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跟我表白了。
我当时愣了好久,才说:“对不起,我……”
我后面的话之所以没有说完,是因为我看到何和站在班门口,他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我昨天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糖炒栗子,他竟然放在心上了。
何和走到我的身边,把糖炒栗子放到了我的手里,说:“吃吧,一会儿凉了。”
然后看向那个男生,他的眼神很冷,带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压迫感,那个男生估计被何和吓到了,站在原地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他是我的。”我听见何和这么说。
何和一路把我拽回宿舍,宿舍里没有人,好像是去参加联谊活动了。
我眨了眨眼睛,从袋子里摸出了一个栗子,开始自顾自的剥了起来。
我正要把栗子放进嘴里,就感觉何和狠狠地把我拉到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舌顺势堵住了我想说的话,这个吻是粗暴而强势的,我只感觉呼吸一点点从我的胸腔中流走,而何和的手臂勒的我的腰生疼。
我不知道何和什么时候放开了我,他把脸埋在了我的脖颈处,声音有点喑哑,他说:“许安,跟我在一起。”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好像势在必得。
就这样,我跟他在一起了,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然后我们大学毕业,各自找到工作,接着他的三十一岁生日来了,我那天下班后去给他拿生日蛋糕,迎面跑来一辆车,于是我死了。
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司机闯红灯,他得赔偿我啊。
再次恢复意识,我就已经在何和的旁边了。
看着他一拳揍在那个醉酒的司机脸上,看着他趴在我的尸体旁边痛哭流涕,看着他疯了一样嘶吼和咆哮。
而我,只能静静的看着。
因为我发现,鬼是哭不出来的。
这让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个午后,我的头枕在何和的大腿上,我问他:“如果你的生命还剩下三天,你会做什么?”
何和笑了,那笑容可真是想让人扇他一巴掌,他说:“上你。”
现在我才知道,你压根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终结,还何谈生命中最后三天呢?
早知道我的生命这样短暂,我会每天早上给他一个吻,我会每天跟他说我爱你,我会给他做他最爱的吃的油泼面,我再也不跟他吵架。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那样短暂,连爱你的时间都不够。
何和总是跟我说,他亏了,因为他从初中就开始喜欢我,一直喜欢那么多年,可是我竟然一直到大学才爱上他,所以我一定要比他多活十几年,把我欠给他的,都还回来。
可是,何和,我大概做不到了。
我在他的身边待到第七天的时候,有个身穿白衣服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该走了。”
“去哪儿?”我的视线没有离开何和,他这几天愈加憔悴了。
“去投胎。”那个男人说。
我沉默了。
“当然,你还有个选择,就是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对。不过你可想好了,留在这里的意思是,永远不能离开这里。只能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待着,永不得再入轮回,享受无穷无尽的孤独之苦,百年后你面前的这个人去投胎,而你和他永不能再相见。”男人这么说道。
“我要留在这里。”我回答。
于是,我留在了他的身边。
看着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看着他的鬓角染上白霜,看着他领养了一个孩子,眉眼有三分像我,看着他一遍遍翻着我们从前的相册,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别难过,我在这里。”
他终身未娶,身体硬朗,一直活到了九十七岁,寿终正寝。
我继续飘荡在这个屋子里,看着他领养的孩子又结婚生子,他的孩子又生了孩子。
何和,我做到了。
比十几年还要更久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