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兰弋

2、卫子夫篇

　　阳信公主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是她家浣衣的家婢。她说，我有柔顺的性格，有不输于当今皇后的美貌，只要听她的话，她就可以让我脱离屈辱的婢女生活，拥有无尽的荣华富贵。
　　我答应了她，我知道自己的容貌很好，所以公主许我的荣华富贵对我更加有诱惑力。
　　在未央宫的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委屈，我受过比这更加屈辱的委屈。我有很好的耐心，等着这个帝王回头一顾。
　　我不甘心只做一位夫人。椒房殿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她有我柔顺温柔么，有我轻歌曼舞的才艺么，有我年轻鲜活么，有在战场上不断立功的弟弟么，她没有。
　　她除了美貌和身份以外，什么都没有。就连个孩子，都没有。
　　她太平顺，被保护的太好。就好像一盏美丽的琉璃尊，流光溢彩，透明光洁，却一触即碎。单纯的让人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人都是贪心的，脱离贱婢身份的我百般算计，就是为了将她拉下来，为我的孩子，为我的家人，挣一个人上之人的前程。
　　我深知，在这个宫廷，帝王宠爱谁，谁就是最尊贵的人。他说我配，我就是配。可要是没有她，就再也不会有人那我的身份与她做对比。
　　后来，阳信公主与我联手拉下避居甘泉的她，废居长门。我不恨这个女子，只是她挡住了我前进的路。
　　我生下一个孩子，可惜只是个女孩儿。这也足够了，毕竟是他二十七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但是我还需要一个男孩子，一个可以足够保护我自己的男孩子。
　　那一天，我去找她，我原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气焰喧天的语气同我说话。可是，她笑得那样冷淡傲然，她漠然说：“卫子夫，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为了你这几句话伤心。既然六年前本宫出的来，就没有什么舍不得。”
　　她说，她没有伤心，她没有舍不得。在她的眼里，我还不值得她生气伤心。
　　那一天，我使人在她的竹宫埋下了巫蛊，上面写了我的名字生辰。我原以为，他会赐死她。毕竟她在甘泉幽居时，他在多情把玩新人发。可是没有，他只是废黜她，幽禁她。
　　元朔元年，我生下了一个男孩，不久之后，我便被立为皇后。我的儿子是太子，我的兄弟封侯。
　　可是，就在册封那一天，她在那里击缶。那样袖怀天下的乐声，激烈而浩盛，将我柔婉的舞蹈比到了小气庸俗的地步。她的鼓点何止是打到了他，在我的心上也敲出了伤。这个女子，她这样绝烈。
　　我看着我的陛下将我抛弃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向她奔去，就好像他再也不要身后抛下的所有。我木然的看着，不知所措，只能勉强撑着自己不失态。
　　可这样一个女子，她从那里跳了下去。像一朵云，飞出宫阙的枷锁。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有些战争，没有敌人。是我太傻，在他身边许多年，直到做了他的妻都没有看清楚。
　　我没有想过，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贵族女子，阳信公主偏偏挑了我一个女婢献给他。为什么阳信公主胆敢冒险与我联手拉下窦太主的女儿。为什么他不顾反对执意立一个舞姬为皇后。这一切，很有可能是他的默许。
　　其实，她，是我的镜子。纵我在这未央宫里繁盛如此，这未央宫也不会是我的。他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他来椒房殿越来越少。
　　未央宫的女子那样多，自她走后那样多。尹夫人，婵娟夫人，王夫人，李姬。每一个都胜于我当年全盛之时。
　　未央宫的战争永远不会停，人们一直以为椒房殿就是结束。却不知椒房殿只是一个开端，我们的战争从来与那个真正的对手无关。
　　后来，她死了。这世界上，我唯一的敌人，她死了，死在大雪纷飞的午后。那个时候，我就在她的身边。她微笑着说，你很好。她说，我很好。那一刻，我很想告诉她，她什么都料对，唯一错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
　　我那薄情的帝王知道她死去的消息之后，消失了一天。回来之后，一切如常。这个男人，大汉的君王，我们的夫君。他这样清醒，他最爱的女子的死去，就得到他一天的伤心。
　　我在他身边四十六年，当了三十八年的皇后。可是我的四个子女，没有得到他们父皇的怜惜。刘据自尽，卫长痴疯，诸邑、阳石被处死弃市。
　　那一刻，我听着他冰冷的旨意，终于知道，他容不下我们了。就好像他容不下窦田陈三家外戚的壮大，他也容不下卫家了。只是当年他舍不下她，于是堂邑侯府与大长公主府还有退路，陈阿娇还有退路。
　　陈阿娇和窦太后薨逝以后，他也对堂邑侯府处处留情，甚至对隆虑公主和陈矯也多有赏赐。若不是因为陈须和陈矯兄弟被人发现在丧期犯了国法，他们就会一直君恩荣宠下去。
　　可是现在，我不是他的舍不得，我的子女也不是他的舍不得。卫氏盛极时一门五侯的尊荣，便成为他的舍得。当年拉下陈阿娇的行为成为他的舍得。我没有退路了。
　　一匹白绫，挂在椒房的梁上。我回顾这座美丽的宫殿，这里曾经有许多女子的气息。我原以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却没有料到，这是我们的坟墓。
　　我苦命的卫长，娘就要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当脚下的木墩被踢开的那一刻，我看见自己垂至脚踝的长发纠结在我的裙摆后，记起他曾经说我的头发“美哉！秀哉！”。现在，我就要死了，他却再不肯回过头来看一看。
　　我的人，我的孩子，生生的被压死在这个大汉最尊贵豪华的宫室里。我这一世狼狈，不过是大梦一场，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歌姬，梦醒之后，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