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兰弋

3、刘彻篇（番外）

　　小的时候，母妃就教导他，要做皇帝，就决不能做人股掌之下的帝王。那个时候，他以为为了这句话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却没有想到，做起来这样的简单事，下决定却这样的难。
　　阿娇，只不过是个女子。这句话，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好像有一些东西已经失去了。在下旨之前，他以为他可以不在乎。
　　当将那样一道旨意宣之于口，他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原本以为，他们还有未来的。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她活着，只要在一片土地上，她的气息自己就能感觉得到，他就不会寂寞。
　　他知道，阿娇差一点就成为他哥哥的妻子。不过，幸好，幸好阿娇是他的妻子。差一点，也是差。
　　大婚的那一天，他站在未央的门口迎接她，看着她缓缓而来。艳红色的斜阳照在她的身上，连她鸦羽色的长发也染上这样的颜色。
　　其实，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走上末路。迟早有一天，他会亲手打碎她信任的笑颜，会将她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失去过一个孩子，也许是个男孩，也许是个美丽的小公主。他不是不伤心的，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好，万一阿娇生下来的真是一个男孩子，该怎么办。
　　那时候看见她那样的伤心，他有隐秘的庆幸，不用亲手来杀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不用亲自做出让她伤心欲绝的事。阿娇看起来娇宠张扬，实际上很好骗，也很好哄。
　　其实，他也知道，卫子夫未必就比她好。只不过，那几年朝堂上诡秘莫测，外戚专权。他又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哄娇宠的阿娇，渐渐厌倦了凡事都要与她商量受制于人的感觉。但他那时候也没有真的想过要废黜她。
　　卫子夫很温顺，很听话，就连美貌也那样的柔婉。她其实没有阿娇明雅漂亮，她唯一的好处就是柔顺的性子，顺从到像是一幅美人画。好像没有思想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她没有他和阿娇少年相知的情意，自然没有阿娇的好处。
　　那时候，他看着阿娇站在他面前疲惫的说：“我们和好好不好？”那样明雅娇宠的女子，带着疲惫的表情说和好。他忽然就心软了，然后送走卫子夫。
　　父皇在的时候，很喜欢阿娇，经常将她抱在膝上说：“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能取走朕的娇娇。”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福气，是很好的。
　　再接回卫子夫，并非是他自愿，只是那时候他需要卫青，需要平阳侯府的支持。需要给世阀贵族一个强硬的态度。
　　只有他拥有了没人胆敢觊觎的权利，他就可以夺回被匈奴抢去的土地，就可以保护仰望他的臣民，就可以带他的姐姐、大汉的公主回家。他才可以回头可以后悔可以有自己的未来。
　　对阿娇，他不可以后悔，不可以心软。尽管，那很难受。
　　阿娇离宫的那一天，他是站在那里送她的。她没有同他说一句话就走了，车驾也没有停一停，他也不知道若是阿娇真的停下来了，他该说什么好。
　　他想，这一次真的是伤到阿娇的心了，这么骄傲单纯的阿娇，这么喜怒明媚的阿娇，她就这么一句话没有的走了，连委屈都不肯同他说一说了。可是他也明白，就算阿娇肯说，他也未必敢听。
　　他想起来，父皇在世时说过：“娇娇，将来舅舅找一个很好的人来娶你。他倘若对你不好，舅舅替你教训他，如果你不快乐，就回到这里来。”他心底哀哀的叹气，父皇啊父皇。
　　父皇，孩儿对不住阿娇，但是，孩儿没有办法。父皇你也能理解的吧，莫要怪罪孩儿。
　　那时候平阳侯府与承明殿联手扳倒堂邑侯府，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权衡利弊是一个帝王首先的选择。阿姐与卫子夫本就荣辱相关，他们联手拉下阿娇，也是他意料中事。甚至说，这也算他默许的。
　　那时候她对卫子夫说，她舍得。她为什么舍不得，这样不好的自己。
　　当时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却没能保护的了。甘泉宫的细作还是将那些肮脏的东西藏在她的地方，这样单纯的阿娇怎么可以被人如此玷污，怎么可以用这样肮脏的东西来陷害她。
　　可他已经走得太远，他没有办法保护她。杀楚服的那一天，她尖叫着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她其实很聪明，她未必不知道为什么。
　　大抵是太过伤心，她最后深思恍惚地说一些话，他甚至听见她委屈的撒娇：“好可怕的梦，外婆，为什么不早叫醒我。”
　　那时候他希望她就这样恍惚下去好了，疯了就疯了，大不了将她好好藏起来。又怕她这样一直昏沉下去,昏沉到永远认不出来他。
　　废黜她的那一天，他下令杀光了甘泉宫的所有宫人封口。她站在一地血腥中间，面色恍惚。
　　当时她自己写好了一份废后诏书，她想回到临淮去。他没有答应，就将她安置在长门宫，她的母亲曾经送给他的那座园子。他暗地里让人将这座园子修的华美，就连种的花都是她喜欢的花。
　　那个时候，她看起来那么伤心，大大的眼里都是哀伤不解。她说她只相信他念出来的，她说她会死心的。
　　她说：“彻儿，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在你从我身边走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承受不起了。”阿娇苍白的手背抵着眼睛，挡住上半张脸，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纤巧的下巴滚下来，只听见她微微叹息：“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
　　他怎么会不相信呢，但是他连头都不敢回，只是承诺会护得堂邑侯府的周全。可那时候，他哪怕同她再好好说一句话呢，哪怕好好地再看她一眼呢。他没有。
　　那个时候，她那样的伤心。他第一次觉得，眼泪是一种武器。
　　卫子夫封后的那一天，是他未来几十年最不愿意回忆，也是回忆的最多的一天。阿娇从那里跳下来，从她嘴里溢出来的血融化了她颈旁一大片的白雪，她流出来的血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看不来颜色，却感觉得到温热。
　　姑母伤心欲绝，她问他，你凭什么？是啊，他也想知道，他凭什么呢。他坐上帝位，是因为阿娇，因为他的祖母窦太后和他的父皇都宠爱阿娇。
　　因为他们爱阿娇，所以不舍得阿娇流离，所以把阿娇交给他，好好的交给他。所以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那个笑容明艳的小姑娘。可是他用阿娇的爱，用他们对阿娇的爱，来获得他想要的天下。到最后，却把阿娇的尊荣拱手让给另一个人。
　　他亲手把天下最好的给了别人。并且，那个人她不配。她不配得到阿娇的一切，他明明知道，但还是辜负了阿娇。
　　他休弃了阿娇。他凭什么呢，不过就是仗着阿娇喜欢他，凭着阿娇信他爱他，他才能毫不费力的解决陈家外戚的问题，才能，不要她。
　　那一天，阿娇告诉他，其实她很想好好保护他，陪在他身边守护天下。看，这样傻的阿娇。她说，再见必是一人亡。这样决绝的阿娇。
　　不去见她，有多难？她甚至，不要他再看她一眼。母后去世时对他说：“皇帝，你我母子，唯对不住阿娇。”他知道。
　　倘若是阿娇当初嫁给的人是刘荣，温和善良的刘荣，会不会比现在好很多。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如今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大汉皇帝。高高地坐在上面，握着冰冷的杯子，一个人。
　　刘荣早就死了，而阿娇嫁给他又离开了他。世界上没有如果。
　　她去的那年冬天，冷的连梅花都不肯开。阿娇说过，再见必是一人亡。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看一看她。
　　他抱着她在长门的雪地里坐了一天，同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以前，阿娇很喜欢与他在休沐的早晨，两个人埋在被子里安安静静的说话。
　　可是现在，她死了。那种很绵密的疼痛，就好像本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从骨子里慢慢地渗透出来，疼到你无法从外表显现出来。
　　知道她死去的那一刻，这样的情绪就从未停止。他原以为，她会活着。活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好地。
　　现在，她死了。怎么办呢，她死了。拿什么来祭奠阿娇这些年的委屈伤心呢，拿什么来祭奠失去她的气息后的孤单哀痛呢。拿什么来祭奠自己死去的温情。
　　对了，谁伤害她，就拿谁来还好了。欠人家的孽，就自己还好了。
　　卫子夫也死了，死在椒房殿。留下一个疯了的卫长，他的第一个女儿。
　　再后来，他真的老了，他喜欢小儿子，想让他承了皇位。于是他便杀了他年轻的母亲，杜绝了外戚专权的可能。
　　他这一生，辜负的人太多，他本性凉薄狠绝，也没有什么好愧疚。只是阿娇，他的阿娇。一言难尽的阿娇。
　　他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他很想她。他，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