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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娇篇 ...

  •   我的母亲,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是一个身处权力中心地位高贵的女人。我从不怀疑她对我的爱。只是在她的眼里,权利和地位才能保证幸福。她唯一的梦想就是把她所能想到的,一个女人可以拥有的最大的荣耀给我。
      那时候她说:“我的女儿拥有这天底下最高贵的血统。长公主的女儿,堂邑侯府的嫡翁主,孝文皇帝的外孙,当今陛下的甥女。将来,只有母仪天下才能配得起你。”
      她说她希望我的夫君是皇帝,在未来我的孩子也会是皇帝。
      可是我以前听人说过,北宫住着一个女子。她是高祖皇帝和吕太后的外孙女,是鲁元公主同前赵王的嫡长女,宣平侯府的嫡翁主,南宫侯的胞姐,是惠帝的甥女和皇后。
      她曾经那样尊贵,最后还是在北宫里孤独的死去。
      我见过她一次,在她去世的前一年。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一双浓丽的眉,大大的杏核眼,眼角还微微的上挑。清冷孤傲,冷冷的一双眸子划过去,让人心里发凉。
      外婆说这个女子本来不是这样的,她曾经那么欢快热烈,整个人就好像是长乐宫中一朵耀眼盛极的牡丹。
      那时候还没有盖起未央宫。她的外公外婆是这个帝国的帝后,母亲是公主,父亲是赵王,舅舅是太子。整个长乐宫中没有人敢给她一点点委屈受,所有人都极尽所能的宠爱她。虽然盛宠之下长大,难免不解世事骄纵张扬,却是个善良活泼的女孩子。
      及至后来,她嫁给自己的舅舅。可那时她还小,身份又尊贵。惠帝再怎么不满这一桩婚姻,也没有办法对这样小,又这样依赖自己的外甥女有一点点的委屈错待。
      外婆说,那时候,这个女孩子是长乐宫中的唯一一支清流,是血腥阴暗的宫室里唯一的光彩生气。
      后来惠帝与鲁元公主先后去世,吕后薨逝,诸吕作乱,才二十二岁的张嫣从吕氏的大牢里救出多少刘氏族人。那些血腥与心计,在可以护着她的人一一去后,一夕学会,再没有那些单纯无忧。
      可外公进入长安,入主未央宫后,就将她迁去北宫。现在她去世了,人们都不肯为她起坟,还任由宫人们玷污她的遗体,将她的秘密公诸于世。这个女子,她好可怜。
      我多希望这一切可以避免,我多害怕放任自己走向一条深渊。我不愿意像张嫣一样凄惨的下场,更不愿意像母亲一样,将自己陷入一个不知疲惫的轮回,权利与欲望的轮回。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六岁,是承明殿王夫人的儿子。一身红色的袍子,清秀可爱,蹲在长乐殿前玩。
      听见我们的笑声,他抬起头来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本王。”小小的年纪,说起这话来竟带了一股威仪。只是人太小,这老成的话还是让人忍不住莞尔。
      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十皇子胶东王,以为是哪一家的诸侯世子。开一开玩笑,也就走开了。
      在后来的一次宫宴上,我又看见了他。这一回他被抱在我母亲的怀里。直到母亲的指尖指向我,我才发觉,他们是在说我。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历史的巨轮已经在我不觉时缓缓转动。后来再回头看那一段往事,我仿佛看见,从那件事开始,那条宽大的河流顺着一个我不忍去看的方向开始流动。
      我看着母亲指着我说:“彘儿你看她怎么样呢?”又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在满殿众人心思不一的注视下,这个孩子双眸清亮声音朗朗。这成为我多年舍不得忘掉的记忆。即使这是我一生最疼痛的梦魇。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在栗夫人娇艳的面容上布满了惊恐。她的儿子,当今太子,微微笑着向我看来,遥遥向我举了举杯。笑容温和。
      我以前同刘荣很亲近,在长乐宫住的那段日子,这个一如春阳般温和的少年,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好。
      直到母亲将我接回长公主府。她说:“谁能配得上你呢?天底下哪个女子及得上你的尊贵呢除了皇帝,还有谁可以配的上身份高贵的你?我的女儿,你这样好。”
      于是在栗夫人拒绝我与刘荣的婚事时,母亲果断的接我回府,并接受了王夫人的示好。于是就有了那一次的宫宴。
      好,你的太子不要我的女儿,那我就扶上另一个太子,让他来娶我的女儿。我的母亲,她是深宫长大的女子,她如此的决绝。
      那次宫宴之后不久,舅舅病倒,之后宫中就传出了废栗夫人为庶人,太子为临江王,不日便要去国就藩的消息。
      后来我才明白,刘荣母子的废立,更多牵扯着大汉朝堂势力的此消彼长。在社稷面前,他们母子的牺牲算不了什么。或许舅舅并非不知道母亲与王夫人的交易,更或许刘荣母子被废也是他有意为之的。这一切甚至也是他默许的。
      我们的婚约,是对大汉国祚的扶持。为了大汉皇位的稳固,刘荣必须走。
      栗姬母子走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就是风有点大。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看着宫人将一件件行李搬上车。
      曾经那样骄傲美丽的栗夫人,憔悴到已撑不起身上的华服。宫里从不缺美人,她的去留,舅舅不一定在乎。但他们一定有过一段繁华的相处。
      刘荣抬头看见我,温和的笑一笑,向我摆了摆手。心里忽然一窒,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不起,阿荣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都清楚,他的离开,我的母亲到底做了多少。
      看他上车离开,忍不住哭出来,他第一个从我生命中离开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终于想明白,他还是第一个在我眼前为权位社稷牺牲的人。
      到如今,有些事已经改变不了。我的舅舅是皇帝,未来夫君是皇帝,在其他人眼中,未来我的孩子也会是皇帝。天下哪个女子还会有我尊贵呢?
      长乐宫里同我一起成长的人,说要娶我的人,他是这么好的少年。我不能想未来我们的日子,他不是我的心上人,却是比心上人更让我无法放下的人。
      昔日的王夫人变成了皇后,她的儿子自然就成了太子。舅舅为了显示恩宠,为他还改了名字。彻。彻田为粮,通明透彻的彻。彘者彻也。
      我待他,如同一个弟弟一个玩伴。但他待我,却是对待喜爱的人一般。我承认,我喜欢他,我想同他成亲。可万一,栗夫人的结局发生在我的身上怎么办?那时候,再没有舅舅和母亲时,彻儿不喜欢我了,与我冷淡时,我该去哪里?我害怕。
      但与他在长乐宫的那些日子,没有顾忌,没有畏畏缩缩。如同一个平常的少女一样,接受一个少年的疼宠爱护。
      后来母亲将我接回府中,我们之间大多是书信来往。偶尔他也会溜出来,瞒着外婆母亲偷偷来见我。
      舅舅去世的那天,我在长乐宫的一座空殿里找到他。他没有哭,我却拉着他的袖子哭得肝肠寸断,舅舅他一直都很疼我,比疼他的几个孩子还要疼我。
      我记得那时彻儿对我说:“娇娇你看着,我一定会开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为了父皇,为了我好不容易登上的皇位,为了这一路上我同母后的辛苦。”我微微的抖了一下,再没有开口。
      之后便是太子登基,天下诸侯朝贺。刘荣也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这长安原本可以是他的。现在,却只有父皇葬礼新皇即位这种理由才可以让他光明正大的回来,而且是战战兢兢的回来。
      我去见他,他只是笑着对我说:“这个时候见我,对你不太好。”
      他长大了一些,还是那么温吞,离开长安的这些年,好像一直没有变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帝位不甘心,但我没有问,因为这句话由我问出来,便是对他极大的侮辱。
      自彻儿登基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母亲将我送回临淮郡堂邑侯府。直到两年以后,他来娶我。这一年,我十九岁。
      回到长安第一个来看我的人,竟然是阳信公主。
      阳信公主来看我时,带着些许隐秘的说:“如今大不如父皇在时了,多少人虎视眈眈。阿弟要是多走一步错路,就是万丈深渊永不翻身了。真让人害怕我们会踏上刘荣的老路。”她说,“阿娇,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嫁给了阿弟,你就是皇后,母仪天下。你甚至嫁的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整个天下。将受万人敬仰。”
      阳信公主的话,我未必不明白,我也未必在意。那个高处太冷,我虽不愿意参与权位斗争,但我只是放不下彻儿。是的,我放不下这个与我一同长大的少年。这个说要娶我的少年,我怎么割舍呢?
      我抬起头微微的笑:“阳信阿姐不必多虑,彻儿一定会好好地,把天下守护好。”
      十九岁初夏的那个黄昏,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漫天的红色,照的每一个人的脸都是红的。到如今,我披上了嫁衣,嫁给了他的世界,嫁给了他。
      他站在高高的前殿上,向我微微的笑,带着满身的欣悦。忽然想起长乐宫的那几年,他就是这样的笑,远远的叫出来:“娇娇!”这个人,是我的夫君,有我熟悉的轮廓,带着满满的欣悦,来迎娶我。
      忽然一阵冷意泛上来,我想起北宫的那个与我有相同身份与相同经历的女子,想起远在临江的刘荣。他日若是真有那样不堪的一天,彼此熟悉的甜蜜无法应对反目成仇,到那时,我该拿什么面对那些千疮百孔?彻儿,你说若是到那一日,你又该拿我怎么办?
      我勾起一抹笑,眉目含笑,顾盼生辉,我想让这美丽稀释以后的不堪。我想看看,真的到了那一步,彻儿你将如何对我。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这场婚礼,在那些背叛分离爆发之后,成为我生命中最可怕的记忆。
      金屋只不过是一个诺言,住在椒房殿,有他给我的无尽疼宠,那这就是我的金屋。
      在大婚的夜里,他说他很开心,他又说了一遍他会开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要我陪在他身边好好的看着。烛火间,醉人的气息软软的落在颊边,说不出的小心翼翼,温柔怜惜。相对相视的笑,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芬芳的。
      大婚之后,我们之间是真的很好,好到不像是真的。日夜相伴,出入相携。一如过去十九年中,那些承诺的快乐。只是我们都默契的不去提掖庭的问题。
      他在宣室殿忙到什么时候,我便在椒房殿的殿外等到什么时候。
      他给的疼宠太美好,好到我不想分享给其他的女人。即使我早已心知肚明,即使我告诉自己那么多遍,他迟早会有其他的女子。
      他是个帝王,是天下人的君主,他身登九五权倾天下。我忘了,我忘了我的丈夫是万千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忘了掖庭里还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们的年轻温柔,青春饱满,都是我不愿意去想的。
      我将回忆看得太重,却忘了我已不再张扬的年华。我越来越不爱在宫中肆意行走。即使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我也不想忘记曾经的美好。
      我怎能接受,枕边人带着别人甜腻浓厚的气息来拥抱我,怎能接受我的少年带着另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温存缱绻。这不是罪恶,我却无法忍受。
      或许,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难受。我不想卑微的去向谁乞怜,这无关自尊或是观念,这只是我的执着。
      那一次的争吵之后,他冷声说:“如果你当皇后实在是不耐烦,朕可以成全你!”没有温柔,没有娇宠,他再一次远远地离开我,那么狠绝。
      彻儿,你怎么舍得这么冷漠的不看我。从前,从前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晓不晓得,我很难过。你晓不晓得,这个后位若没有你,我便不稀罕。
      我站在椒房殿的庭院里,看着开的千娇百媚的花海,一直到大雨倾盆。他一手建立起了自己的朝代,站在他身边的人却不止我一个了。
      刘彻,你要做什么我都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你为什么不说,你怎么不说呢?你好好的说出来,我未必不肯帮你。我甘愿用我眉眼助你蕴成你的江山,可你的眉梢,怎么忽然就变成了我的冰天雪地?
      你一手将我推上云顶,现在撒手让我万劫不复。翻手让我哭,覆手让我笑。我知道你的迫不得已,可还是放不下你。因为,我们还不到末路。
      大雨冲刷着身体,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侍婢来拉我。身体的深处有一股撕裂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的从我的身体里被挖掉。痛不欲生。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见那一阵阵哭声。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我无声地笑一笑,这个不受期许的孩子,不应该存在。不出生,是“它”的福气。失去“它”也许是天意,可这个天意谁又知道,是不是人意。作为堂邑翁主,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长公主的女儿不能生下有汉室血统的孩子。
      他来看我了,衣摆上还沾染着些许水汽,想来在门外许久了。他脱了外衣,倚塌而卧,隔着被子抱着我。渐渐的就这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宫里封锁了消息,没有人知道,皇后还失去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来的无声无息,去的也那么无声无息。
      彻儿对我是加倍的好,只是现在我们慢慢地一天又一天的相对无言。有些话,他已经不方便同我说了。我渐渐开始害怕见到他了,害怕他和我没话找话说,害怕他坐在我面前却找不到话说时的表情。
      他对我的好就是把那些好东西流水般的送到椒房殿,如果在以前,我会很开心。但现在,他的东西处处透着弥补和讨好。他的东西,不是他。再好的东西,我也觉得苍白廉价。
      彻儿,你为什么不能与我好好说一句话,哪怕是有关一碗菜一丛花也好。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话。况且,你的弥补,是为了过去,还是为了未来?
      在他寿辰时,阳信公主邀请他去公主府,他带上了我。筵席很精致,阳信公主召了舞姬前来助兴。领舞的女孩子舞步柔软,面如桃李,眼角微微上挑,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子。笑一笑,明艳动人。
      他表情愈发幽深起来,看着那女子前来斟酒,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与疏离,微微一笑,足矣让她们受宠若惊。
      她说,她叫卫子夫。低眉顺眼,含羞带怯。眉梢眼角都是春情媚意。这个女孩子太年轻,太美好了。
      他问:“朕听皇姐提起过,你还有个弟弟,是不是?”
      那天回宫,我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带卫子夫进宫。”谁都可以,卫子夫不行。就算以后我放开你,我也不想让你和她在一起。你看起来那么喜欢她。可是彻儿,她不是真的喜欢你。
      他看着我不说话,我一向不会看别人的眼色。我看不出来他怎么想的,他拉开我的手,说:“皇后,不要再任性了。”我的手就松开了,他怎么会和我这么陌生。他怎么会叫我皇后呢。
      彻儿,我都不知道,在你的眼里,现在的我除了身份以外,还有什么。可是如果你要的那个人是卫子夫的话,我没办法无动于衷。
      我知道在我们回宫后不久,阳信公主就把卫子夫送入了宫中。那天夜里,我独自一人在寝殿里,彻夜难眠。数着更漏,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我去宣室殿找他。我站在他面前说:“彻儿,我们和好,好不好?”那时候,我的心里,那么伤心。他说:“好。”正如以前一样,无论遇见什么事,我说和好,他就说,好。
      卫子夫还是被送走了,是掖庭令亲自带走的。我知道她还会回来,彻儿很喜欢她,可我只是还想多贪恋两年。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这两年朝堂上的斗争已经接近白热化,他看我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冷峻,来椒房殿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少。我们之间看似和平的关系,却是岌岌可危。
      他重新接回了卫子夫,不顾众人反对,封为美人,让她住在漪兰殿。还将她的弟弟卫青放在李将军的帐下重点培养。
      在他接回卫子夫的第二天,我就搬去了甘泉宫。走的时候没有跟他说,却在出复盎门前看见他。他独自一人负手而立,站在那里看着我的车驾出宫门。谁都没有说话。
      在去甘泉宫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看看我们多默契啊。这回我没有要求他送走卫子夫,而是爽快的离宫。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也不能让卫子夫离开他。那我就离开吧。
      他怕也是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其实是在了解我不过了。只是,我一直都不太了解他。
      让我自己走,比他下令让我走,更让我们好过一点吧。他不难堪,我也不难堪,这样多好。
      我在甘泉宫住了六年,这六年我过的远比在宫里轻松。我收了一个叫服儿的姑娘在身边,她很漂亮,说话很好玩。我是捡她回来的,她被人打得半死扔在河里,被我看见带了回来。
      有一天,侍婢来说,卫夫人在宫外,想见我一面。我很惊讶,她在长安不好吗?为什么来见我?
      六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加娇艳可人,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和喜悦,连眉眼间的沧桑都带着风情万种的娇媚。这样好的女子,不知她可不可以承受她那不堪的未来?爱上彻儿的女子,或者说待在皇宫里帝王身边的女子,没有真正的好结局。
      她笑一笑,说:“皇后娘娘,子夫是来请罪的。”我不接话,等她自己说下去,“子夫过几天就要搬进椒房殿了,娘娘莫要怪罪。是陛下说我的身子太弱,怀着龙裔需要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来将养。娘娘不会舍不得吧?”
      “卫子夫,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为了你这几句话伤心。”我微微的笑,没有和她客套,“既然六年前本宫出的来,就没有什么舍不得。”
      我突然想起来,外婆在的时候那么疼爱我,她说:“未央宫的战争,长乐宫才是真正的城池。我的阿娇,将来定是要住到长乐宫的。”
      小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一定是不愿意住到长乐宫的,我住到长乐宫了,就代表彻儿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但是现在,我连椒房殿都可以没有了。外婆,我还怎么住到长乐宫呢。
      她正要说话,忽然就惨白了脸。我回头,看见他就负手站在门外,也不知道听见没有。我定定的看着他,开口:“服儿,好好地,送卫夫人出去。”
      回宫后的卫子夫忽然病倒,一个多月起不来身,况且她的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阳信公主在无可奈何之下,请了方士,说是北方三百里有巫蛊之物。北方三百里,是甘泉宫。人人都在议论:“不知道卫夫人,犯了谁?”
      他大怒,下令彻查。于是,在我住的竹宫下,挖出了巫蛊之物,直指长安。我百口莫辩。
      他站在那里,背着光,看不清眉目。只听见他阴沉地声音:“说!”我回头看他,他薄极的唇抿出一丝怒意来。
      我尽力的仰头想看着他,只是阳关太耀眼,我就是看不清他的样子。“陛下想让臣妾说什么?”说什么?我要说什么
      这是必然,他不是就在等着一天吗?废了我,除了我,除了我身后的权势。我勾着唇角,不理他。他不信我,他不信我一切便都定了。
      更何况,彻儿,谁知道这又是不是你的默许呢?也许,这就是你做的呀。舅舅那时,就是因为疏远了刘荣母子,所以才导致他们的流离。
      可是刘荣母子幸运的是,舅舅再怎么疏离他们,他也是大汉的皇子,想走还是可以走的。我却不行,我嫁给了他,在他不要我之后,我也不能真正的离开未央宫。
      我想起来,舅舅在世,我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舅舅很疼爱我,也还没有我们的婚约,他将我抱在膝上说:“阿娇,将来舅舅找一个很好的人来娶你。他倘若对你不好,舅舅替你教训他,如果你不快乐,就回到这里来。”
      可是现在,舅舅,那个很好的人不要阿娇了,怎么办?阿娇也没有办法回去。九泉之下的舅舅,看到阿娇被捐弃,会不会为阿娇心疼?
      服儿放开拉着我衣袖的手,站直了身子。轻轻开口:“是我做的,与她无关。”他看向她,我也看向她。这不可能!莫不说巫蛊之术本就是弄虚作假的,服儿她根本就不会。她不会这么做的,她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是楚服做的,与娘娘无关,”她看也不看我,对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是奴婢讨厌卫夫人,瞒着娘娘做的。娘娘身为一国之后,自小长于宮闱,出生尊贵,怎会不知行巫蛊之事为死罪。是我做的。”她圆圆的脸上毫无表情,说完之后就对着他跪了下去。
      他默默看了她一会,便回过头冷声道:“张汤,将巫女楚服枭首于市。”我扯着楚服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见他说:“自今日起,皇后不得出甘泉宫紫殿半步。甘泉宫其他人等皆圈禁,待廷尉府查清事件后再行处置。”
      “不行!你不能杀她……放了她吧,你放了她吧……”我挡在楚服身前语无伦次的说着。看他的面目一分一分冷下来,心一点一点凉了。刘彻,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刘彻,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躲得还不够远么!”我问他,那时候我已经没有感觉到是自己在讲话,只觉得好像都不是真的,只有尖叫出来才能唤醒自己的噩梦。
      我都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互相质问的地步。他面上抽了抽,没有回答我。
      我忽然怀疑,我们是否真的有过婚约,我真的嫁给过他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行走在长乐宫的长廊里吗,不是应该还躺在长乐殿的软榻上?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情?舅舅和外婆在哪里?阿娘又在哪里?
      这些,是不是一场梦,醒来以后,我还在长乐宫里的榻上。会有宫女为我披上衣裳,她说:“翁主,你醒了?可是做恶梦了?”
      楚服还是被带走了,她就快死了。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低着头走出去,娇小的影子带着从容不迫,仿佛是去为我泡一杯茶。
      嘴里漫开一丝腥甜气味,我只能死死的咬着嘴唇。我不能张开嘴,我怕一张嘴,就会尖叫出来。
      再没有看他,自己站起来走到案几旁边,那里是楚服为我绣的一幅腰带,还没有完成。我拿起剪刀用力的戳下去,那么漂亮的腰带就断为两截。
      彻儿,你明明那样了解我,了解你的表姐,你的妻子。所以你自然知道,怎样让我绝望。你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明明知道我会难过,却还是放手让别的人来伤害我。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
      他走了,他还要回去查案,看看怎么处置我。我一个人坐在紫殿,坐了一夜。我说我放下了,但为什么还会害怕。原来,人在坠落前,都抵不过恐惧。
      阿娇,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就是在乎,就是没有放下。你只是没有勇气让自己留下来看结局。
      夜里的紫殿很冷,但是月亮可以照进来,很亮很亮。门被打开,他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卷丝帛,面色铁青。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我自己写的。就放在我睡的枕头底下,放了好几年了。他们既然搜查了整个甘泉宫,就一定会找到这个。他这样了解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
      他将手里的东西狠狠的砸在地上,怒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没有看他,只是轻轻说:“陛下想做的事,就是本宫想的东西。陛下与本宫之间,还要问个缘由么。”
      “把这东西念出来,从此以后,陛下在陛下的庙堂中,臣妾在臣妾的山河间。”我没有哭,原本我以为我说这话的时候会哭的,“陛下不必觉得欠臣妾什么,以前臣妾同陛下在一处时,总有些欣悦日子的。何况陛下给阿娘的也很多了。”
      “阿娇,你真的这么想?你以前从来不自称臣妾的,朕以为你有多骄傲。”他问我,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就那么坐着,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你看,我不小了,总是要长大的。我这样累的难受。”然后又想了想才跟他说:“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在那里我也可以住得很好。你忘了么,我一向如此,不大在意跟我没有关系的情绪。你也不要生阿娘和哥哥的气,他们只是太爱我,没有存心要让你生气。”
      他冷着脸:“你在临淮,可以过得很好?”
      我点点头笑起来:“是啊。古灯青衣,清茶卷册。很好。其实,臣妾很羡慕卫夫人。她的不顾一切,她的身份,都很羡慕。现在,臣妾也想要过这种安静单纯的日子。陛下也再不用理会臣妾。”
      “我宁愿,我只是一名舞姬,从来没有见过你。可以抱着梦想过一辈子。在我年华最好的时候,遇见一个安稳的人,妥帖的将我收好,直到我们一同死去。”
      刘彻,你看一看。我真的很好。同你说了这么多委屈的话,我都没有哭。以前,我即使不说,你问一问,那些委屈就不见了,但我也会哭出来。现在,你不问,我说出来,也不大想哭了。就算,我真的很委屈很难受。
      这个丝帛是一份废后诏书,加了玺,就有了作用。这足以让我离开这个地方,我想回到临淮堂邑侯府,那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但我对那里很熟悉。它很适合我,我记得院子里种满了紫阳花。
      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离开长安,离开他。所有人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再也不用过金戈铁马,运筹帷幄的日子,真的很好。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没有做任何梦,不管美梦还是噩梦,都没有。那一天早上,天气和前一天一样好。
      我没有化妆梳头,我不会,我的侍女也没有来。我有一件很喜欢的衣裳,是鹅黄色的,袖口领口绣着紫阳花。我自己打开紫殿的门,我想,宣读旨意的人就快要来了。我得去听。
      就要离开这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打开紫殿,一股浓热的味道袭来,我站在那里,连挪动脚步都做不到。我脚边的这个女孩子,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喉管被割断,还在流血。她伸手抓住我的裙摆,想说话。
      我认得她,她是给我梳头发的宫女,才十六岁。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漂亮。她看着我,嘴唇在动。她在说:“娘娘,救我。我想回家,救救我。”
      我终于知道,这一觉我为什么睡得好了,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们都是被割断喉管,叫都叫不出来。在我睡着的这几个时辰,他血洗了甘泉宫。
      从我脚边看过去,紫殿外面的地上,很多很多的尸体。一个一个的在我眼前倒下去。那时候我在想,我的裙子,一定成红色了。整个地面上流满了血迹,那么红,那么重。我几乎可以听见血泊中间,还有不甘的哭声。
      彻儿啊,我与你都是文帝的子孙,我流着的一半的血,与你是一样的。我的唇与你的一样的薄,我的情我也可以让它与你的一样薄。我们都活的太清醒,谁都不肯退一步,也不肯在踏出一步后回过头来看一看。
      我忽然很想问一问他,我是你在皇位上牺牲的第一个人,你给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场肃杀。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你却把他们,都杀死了。
      我低头看着已经断气的宫女,她明明不会妨碍你的,她跟你的皇位没有关系。我想抬头看着别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办法,脖子转不动,我抬不起头来。我只能看着她没有焦点的眼睛,但我就是感觉她在哭,她很绝望。
      我不认得这个女孩子,我也并不是为她伤心。我只是怜悯她死的无辜。如果她不是我的宫女就好了,她没有在甘泉宫就好了。
      他来了,大概是要亲自来宣读废黜我的旨意。他身后跟着廷尉张汤,目不斜视的走过来。我都可以看见他丝履底下沾上的血迹。我盯着他的鞋底,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有过依恋,有过笑意,有过温柔,有过决绝,有过我二十一年的喜怒哀乐。
      张汤展开手里的丝帛,我却拦住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平的就好像在念书。我说:“你念,你念的,我才信了。”只有他念,我才有勇气离开他,才有勇气踏出宫城。
      他沉默一会,并没有接过张汤手里的丝帛。他就那么看着我,目光里波涛翻涌。我听见他说:“皇后无德,为巫蛊惑,宫人不能劝于皇后。着廷尉府将涉及人等皆正法。”
      又听见他说,“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无上旨禁出宫闱。虽废,供奉如法,不得异于上宫。”
      我想,我写的是临淮郡堂邑侯府。他改在了长门,大概他怕天下人会说他苛待于我吧。也好的,长门,没有他多少痕迹气息的地方。
      他袖下的手翻上来握住我的,很疼也很冷。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眼里满满的都是悲戚和无奈。他有些执拗的看着我,我想,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现下要同我说些什么。
      “你血洗了这里。”我说。诛连三百人,就只为了将我从后位上拉下来。你好大的手笔,我好大的面子。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划过我的脸。我看着他的指尖有些湿,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终于哭了。
      他收回手,声音低低的说:“我会护得大长公主府的周全。你,你不要担心。”在他转身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你在长门,会很好。”
      我说:“彻儿,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在你从我身边走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承受不起了。”我清晰地可以听见,语气里的哭腔。我抬手掩住眼睛,很慢很慢的问他:“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
      我听见他说:“我信。”
      我搬到了长门宫,长门在长安东南方,与未央宫两两相望。四周全是重兵把守。在外人看起来,他将我赶到长门宫居住,等于赶回娘家,是对大长公主府的警告。其实,这已经很好了。比让我待在未央的冷宫已经很好了,那里现在已经全是卫子夫的气息。
      长门是一座真的金屋,当年母亲把它送给他时,是没有这么繁华的,现在的长门宫美到让人叹息。花园里种满了紫阳花,我以为在长安,大片的紫阳花是活不下去的。可这里的紫阳花,开的那么张扬。
      可是,彻儿你为什么不明白,我只想要你心中的金屋。长门宫再好,没有了你,便是一座死宫空城。
      你曾经将金屋建在我心里,如今已然轰塌,现在你给我这世上再华丽的宫室,于我也不过是住的一座屋子。
      第二年,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将被立为皇后。那时候,我很想看一看她,我想告诉她,从她被立为皇后的那一刻起,她就离他越来越远了。虽然我不喜欢她,但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的好姑娘,她不是真的想伤害我,她只是不甘愿自己流离的命运。
      如果我还能再活很久很久的时间,我想问一问她,她可曾后悔。站得那么高,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家人,都赔进一个人盛大的权位宏图里。
      册后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我一直都没有发觉,长安的雪可以这么大。就好像,三十年来我第一次看清楚长安的颜色和模样,却还是这么白。
      从今天起,长安就会遗忘我了。可是,彻儿,现在我想自私一回。我想让你记得我,想让你不忘了我。
      我穿上了一件黑色衣裳,爬上长门宫高高的露台。我知道会有人报告他的,我知道他会来的。
      我双手在缶上狠狠的敲击,一声一声,在风雪里传向不知名的远方。我看见他策马而来的身影,马蹄一划,他摔倒在地上,接着爬起来,向我跑过来。一如当年在长乐宫,紫阳花开的小径上,他向我奔来。
      漫天皆白,就这么一个人向你奔过来,没有身后的天下,没有身后的权谋。我曾经多希望,你可以这么向我跑过来,毫无顾忌的。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和我在一起,不顾一切。不再有无可奈何,不再有无能为力,不再有迫不得已。没有权位,没有卫子夫。就你和我,就这一次。
      我背向露台上倒了下去,落在软软的雪上。我努力的将眼睛睁的大大的,捂着嘴唇的手,感觉到了指缝间滑动的温热腥甜,就好像废后那一天,在紫殿前我闻见的味道。
      我看见他拧紧的眉头,将手伸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阴鸷的表情,那么小心翼翼的动作。将我抱在胸前,替我擦去颈上的血迹。
      母亲跪在我的身边,宽大的衣袖扫过他的脸,她的声音那么绝望那么远:“阿娇,我的阿娇。阿娘带你回家好不好,阿娘带你回临淮。” 我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脸。自从建元二年以后,母亲就一直很恭敬的对他,再不曾逾越,生怕招惹到他会让我受委屈。母亲,一直很爱我,我一直知道,她很爱很爱我。
      可此时,她转身撕扯着他的衣袖,压抑的哭出来:“刘彻,你凭什么这么对我的女儿?你凭什么!你都不要她了,就把她还给我!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我的女儿,她这样好……”
      是啊,我也想知道,你凭什么。你,刘彻,凭什么?
      “陛下,皇后还在等你,要不……”我听见阳信公主的声音。他低低的说:“出去。”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动。他便又提高了声音说:“出去!”阳信公主无奈的一扬手,就有人扶了晕倒的母亲出去,接着自己也退了出去。
      我抓住他的手,但力气的流失让我又松开,他反手握住我的,我却再没有力气去抓住。我眨了眨眼,待他的影子清晰一些,才慢慢问他:“彻儿,长安好看吗?”声音这么虚弱,喉咙发出的声音软糯的奇怪。
      他看着我,眸色黑沉,慢慢地“嗯”了一声。我轻轻的笑了一声,溢出更多的血。我跟他说:“彻儿,其实我不相信你,从来就不相信你。”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任他为自己擦着污血。我就看着他领口绣着的龙纹说:“以后,你要好好的,把这个天下好好地守护,不管谁在你旁边看着。原来,我以为我可以抗拒一切,在你旁边好好陪着你。现下,怕是不能了。”因为你不需要了,我便做什么都是无用的。
      我忽然就委屈起来:“你知不知道。在长乐宫的日子,我最开心。”那些年,有彼此之间毫无心防的相处,而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爱情。
      微微的平静自己的情绪,我很认真的说:“你要保护好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再见必是一人亡。”所以,你再好好看看我,记住我。你不能忘记我。
      他吸口气,沉声说:“你怎么就不能乖乖呆在这里等我,你为什么这么孤绝。阿娇,你为什么就不能妥协?”
      “叫我姐姐吧,再叫我一声姐姐。”
      没有原因,彻儿,这没有原因。就好像你无法对皇位妥协一样,我没有办法对自己妥协。况且,我不相信你。
      因为我把你看得太重,太高,于是我便没有办法对独占你的心意妥协。我若妥协,就将自己摆的太低,将你摆的太低,将我们之间的情意摆的太低。那么我们之间才是真正的分离。
      我是长公主的女儿,堂邑侯的嫡长女,孝景皇帝的外孙女,孝文皇帝的甥女。我即便不能再做你的皇后,即便不能在未来入主长乐宫,我还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女子。
      我还爱着你,我就还有骄傲的资本。谁也不能比过我去,谁也不会给你与我相同的情意。天下之大,只有我一个陈阿娇。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头,带着彼此熟悉的疼痛。我们之间的熟悉,无可比拟。我们是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两个人,将对方的痛楚收进心里,就算心脏都在蜷缩。
      从这以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如他所说,我在长门宫生活得很好。我不出,他不进。一个在北朝南,一个在南朝北,中间不过二十里,却是隔了一生。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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