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镇星杖起土木兴 ...

  •   “殿下,左建丞白璧初岫求见。”
      “宣!”仁王捏着前线战报,得知倾天全体被俘,后来岳融一个把整个倾天换了回来。无法说清究竟值不值得,在熙和煦手里,整场战争就像是一个游戏。而这个孩子渐渐改变的是整个大詹的朝纲,优势劣势的制衡。她是自己的半个弟子,因为他教她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不敢妄称老师,然而他毕竟不是她,无法知道这个小学生、小妹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一个孩子把整个大詹天下变成了一场赌局,每个人都下了注,但是没人看清熙和煦赌了什么,又想赢得什么。
      在仁王印象里,熙和煦是个调皮无忌的孩子,如果作为朋友是没的说的,但是这个朋友的占有欲极强,如果稍有怠慢就会得到她莫名其妙的报复,像是现在,仁王甚至到现在还是很怀疑坊间的传闻说的熙和煦是为了不能嫁给他而发起的叛乱,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很像是她的作风。也许她只是一下子觉得自己在仁王心里受到了冷落,像一个孩子吸引不到朋友的注意了,所以不可理喻地发发脾气,仅此而已。只是他渐渐不敢确定的是究竟她还当不当自己是朋友?就算是寒魄练到很高的人也不能摆脱受到自己最在乎的事物的影响,云淙是这样,寒魄没他高深的歆和淳也是这样。不同的是,云淙在意的是作为水曜的光荣,而歆和淳在意的是身边所看重的人们是不是也看重他,他们是不是会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不可否认平平稳稳二百年的詹朝现在已经是一棵内部腐朽的大树,救无可救,如不用些猛药,摧枯拉朽推倒它,就不会再有未来了,所以一场战争避无可避,正可荡涤朝野,整肃军队,可惜历史上无数曾起到了这作用的叛乱从没得到应有的感谢,乱世之后的大治被人记住了,叛乱的人们却只是贼子,只能得到历史的唾弃。无非因为他们的本意从没一个是真正为了巩固社稷,再造盛世的。和煦是为了什么呢?仁王喃喃道:“不要犯傻才好……”
      “殿下,微臣已经做好了卫城的设计图,请您过目!”朱红的官服里是一名身量瘦长的青年,他捧着纸卷的双手白皙而嶙峋。
      “好吧,我先看看,待请得帝君允许时,仍要烦请白璧大人和陆大人劳神筑城。”歆和淳接过侍臣递过来的图纸,随口对白璧初岫道,“大人要多多休息,不要太操劳了。”
      “谢殿下,臣告退。”白璧初岫规矩的语声掩着无限的柔情,但是你想让那些充沛的心意流出来却不能。歆和淳抬起头来就只看见白璧初岫风一般离去的背影,民户署众所周知的雷厉风行的左建丞大人,在他的视野里,心思里终究只有建图和模盘么?总会有什么是能激发他心底掩住的情感的吧,只是那个由头还没出现。

      陆府,云雀般的小侍女轻飘飘奔进陆旷原的书房,风铃儿般的声音通报道:“少司礼季大人求见!”
      案畔的少女聚精会神地临摹建图,悬腕凝目,额上一层亮闪闪的细汗,对随侍的通传理也不理,小侍女吐了吐舌头,缩着肩膀闪到一旁。
      又隔了一炷香时间,陆旷原描完最后一笔,搁下了羊毫,一边吐气一边抹汗,袖口额角尽是斑驳墨迹,声音却是极轻快的:“明厢,你刚才说什么?”
      叫做明厢的小侍女撇了撇嘴:“沐歌小姐来找小姐你,可是你偏偏执着于这建图,不肯理我的通传,现在恐怕人家早等不得走掉啦!”
      陆旷原未及答话,门外早有平直的声线响起:“明厢又编排我,该打!”朱袍的司礼正身而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逾矩之处,却是一个妙龄的少女,一双凤目乌沉沉,细眉高鼻,小小的脸儿隐隐一对酒窝,脸色有些苍白,纵是开玩笑面上也无一丝笑意。
      陆旷原见了司礼季沐歌也不自觉正了正坐姿,沉声道:“可不是,这丫头扰我摹图着实该打!”
      “咦?你不说她倒来说我,莫不是欺软怕硬,官官相护?”明厢冲陆旷原做了个鬼脸,转身从季沐歌身边跑掉了。季沐歌皱了皱眉,明厢是好友旷原贴身随侍,向来没大没小,那些逾矩的言行落在她季司礼的眼中就像是揉进眼里的沙子,硌得她难受。不免总要找些理由想给她点惩罚,却每每流于玩笑,令她无奈。而眼前还有个更令她无奈的人物。
      陆旷原幼时走失被拓机山经才馆收留,和季沐歌同门学习礼法,两人趣味相投,形影不离,肝胆相照,直到后来馆主辗转找到了旷原的家世。旷原学成归家却正赶上家主陆彻野离世,她则需放弃所学之礼法转而从事建丞之职。这个哥哥是旷原的至亲,从小在一起,对旷原向来是呵护备至,在旷原幼时残存的记忆里,哥哥就是一片天,如今天塌了下来,她陆旷原必须要擎起来。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一直以来所学的一切,从头开始研习筑工,光是建图她已经描了三个月,不眠不休地浏览筑工书籍更是半年有余。一切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不给哥哥的官职抹黑,也要把本来属于他们的左建丞之位抢回来。
      在季沐歌心中,旷原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不该继任这个官职,不该为了这个官职拼命,不该存着一较高下的心思把朝廷的事务当儿戏。但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以她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是轻易不可改变的,她现在的一门心思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出白璧初岫的错,一点一点把他从陆家的左建丞位子上拉下来。可惜白璧初岫处事简直比她季沐歌还要周全规矩,至今没人发现有什么能令他出错,甚至逾矩。
      想到这里季沐歌不自觉叹了口气:“你的建图描了些时日了,什么时候能自己画呢?要是照着这个速度,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追上白璧初岫呀!”
      陆旷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是呀,白璧初岫十几年的功夫确实扎实,绝不是我这么几天之间就能比过的。”她扶着额头缓缓揉着,“我要学的还很多……”
      “你……”季沐歌本来想嘱咐她不要太拼命,身体垮了可是自己的,但想着她是不会听进去的,也就摇摇头作罢了。
      透窗而入的晚霞把季沐歌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陆旷原辛苦临就的建图上,结构中正的殿画里,有飞翘的屋檐勾心斗角。

      “可笑,真可笑!”熙和煦一边任军医给脸上换药,一边瞄着座下的岳融,“你以为我叫你来是吃白食么?你是火曜武士!不打仗怎么行?”
      岳融一身月白襦衫,琵琶袖、束腰身,几束发辫整齐盘在头顶,微微阖目,鹅蛋脸儿略有绯色,运着一股怒气。
      “我明白!只是不给我们打罢了。可是成王败寇那是盖棺定论,没见着结局谁敢说?没准将来你就是开国功臣!是崇天里最光荣的!”熙和煦被突来的疼痛止住了话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干什么了?跟着禁军瞎混,站在举朝腐朽不堪的大詹一边拒绝变革,你糊涂!简直没一点崇天的样子!”
      “再说水曜吧,不跟他正式打一仗你甘心么?”熙和煦终于换好了药,伸手试探着伤口,继续漫不经心地说,“童谣唱得好,什么‘武士崇天,星斗一边;叛乱终偃,盛世万年。’可见只有在乱世那才有你们的用武之地,否则盛世人家都享受去了,有你们什么事?”
      “帮你打仗是可以,”岳融截住了熙和煦,也不睁眼,只是沉沉地说,“可我不用鹤顶。”话音未落他已经站起身来,垂着眼皮转身就要出帐去。
      “咦?为什么?鹤顶战士可都是训练有素的,比我们招来的‘暴民’可好训多了!”熙和煦扶着案角欠起身。
      “没什么,看不起不忠不义的。”岳融低低念叨一句,匆匆转出帐去。
      “嘿——我没说完呢!”熙和煦扬眉呼唤,却无应声,“这丫头!还是这脾气。”

      “锁桥,让你给陆府送的建图别忘了,她不能老拿着旧式的练习摹图,没有意义。”回到自家书房的白璧初岫就变了一个模样,散着衣襟,挽着袖子,将羊毫夹在耳上,一手提着丈尺,另一只手沾满了湿泥,俯身在泥模旁边,一只眼睛透过那小小的城门看效果。
      书童锁桥听见少爷又提起这个话题很是反感,嘟起了嘴也不答话。
      白璧初岫等了一会不见回应,抬头看看对面的书童:“怎么了?到那边受委屈了?”
      听见少爷开口询问,锁桥的嘴翘得更高:“他们家的明厢总是对咱们冷嘲热讽,说是您那么积极给他们小姐布置作业,害得他们小姐不眠不休。还说我们就是想累垮他们家小姐!明明少爷是为了他们好,怕陆小姐术业不够专精不能服众,咱们这么上赶子,换来的就是他们的阴脸蛋子,真是不自在,我每次去可都是硬着头皮的。”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心思重的时候,受不得委屈,偏生人家是女孩子,就是受了挤兑也得强压怒火,已经憋得到了极限。
      白璧初岫点了点头,一边在泥模边缘磕掉丈尺上粘的湿泥:“怪我最近太忙了,等过了这几天我自己去,他们就不敢放肆了。”
      锁桥听了少爷的话,不禁抬头去看白璧的表情,只见他眉头紧锁,深吸了口气,目光焦急地扫过整个泥模,匆匆寻找着哪里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不由得一阵心疼,急急开口道:“少爷莫要烦劳,下次锁桥去了就找雅楼姐姐就好了,用不到您亲自奔劳。”
      白璧初岫摆摆手:“本来我也要去的,这卫城建图和泥模她都是要过目的。我要先把建图给她送去看,以免到时筑建司会审卫城模时她措手不及。”
      锁桥垮下脸来:“少爷何苦替他们想得这么周全?全是多余!人家还是当咱们仇敌一般。”
      白璧初岫听在耳里,浑身不经意一振,带点颤声道:“锁桥呀,我渴了……”
      “少爷不爱听也没办法,上一辈种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长成了,改也改不了。”锁桥小声嘟哝着捧起空茶壶,往房门外去了。
      初冬的阳光明亮倒是很明亮,却不带一丝暖意。白璧初岫忽然觉得敞了一早晨的胸口有些冰凉,慢慢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掩住衣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苏湛一副打马球的装扮,悠闲地带马缓步在京郊的小路上。她要去怀莹塔,带信王的大向傀儡回奇巧工房。在本朝最初,柔嘉就是属于雅致阁的,这个传说能像真人一样说笑思想的傀儡被装在一个琉璃箱子里,从来没有动过。直到一次雅致阁清点打扫,它被搬出来放在空地上,到了夜里宝物入库的时候,他活了过来。当时就吓傻了两个内侍,消息报到睿帝那里,刚登基的睿帝认为这是祥兆,还亲自去雅致阁看过柔嘉,看他在箱子里说话动作,还给他提了块“钟灵毓秀”的御扁。柔嘉被搬进雅致阁秘宝室之后,就自己在琉璃箱子里说话坐卧,再没人见到。直到一次睿帝寿辰又想起了他,命人把他抬出来为寿宴助兴,四皇子见了甚是喜欢,软磨硬泡之下,帝君将柔嘉下赐。后来四殿下又把他送给十殿下解闷,直到十殿下薨逝,柔嘉就留在了怀莹塔。苏湛日前开始研习大向雅致阁一名编修编纂的《傀儡要术》,颇有些眉目,想从柔嘉身上验证自己的想法,就向帝君请示将柔嘉带回奇巧工房。
      苏湛从前只是听说过怀莹塔,现在她真正站在怀莹塔面前,忽然觉得有种面对雅致阁时也不曾有的敬畏感。雅致阁里收藏的是天下的奥义,而这里却埋葬着一切鲜活的梦想,如果你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进了这里恐怕也会变得苟且而颓废。只有五层的怀莹塔在见惯了皇城高屋大殿的苏湛眼里显得局促,它砖石的构造在岁月的打磨下显得沧桑,实在不像莹后的灵塔,它真的只是一座监狱,丑陋而猥琐。
      柔嘉,如果他真的能像人一样思想,那么他是怎么体味他的经历的?他一直都是从一个囹圄走向另一个牢笼,他一面世大向就亡国了,他在琉璃箱子框出的天地里看见缔造他的人白绫加颈,他能明白这意味什么吗?后来他被无数的人视为妖物或者祥瑞,但是没人把他看作一个人。他就是这样度过了二百年的,有人的思想又怎样?他终究不是一个人,甚至在最在乎的人们一个个死去的时候,他都不能流眼泪。
      苏湛无力地摇摇头,想摇散这些胡思乱想。她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守塔的侍卫。迈上了怀莹塔的台阶。她想,在一个可以永生的人心里,所谓生死所谓兴替也都不值得什么眼泪吧?
      柔嘉还在歆和渥的寝室里,他环抱双腿坐在从塔窗透进的一方阳光里,安静而寂寞。他有机会看见很远很远以后的未来,却不能让死去的人再出现在他的视野。如果我是他,苏湛想,该因为有这样的命运而庆幸还是悲哀?
      “柔嘉?”苏湛柔声唤道,“我来接你的。”
      柔嘉抬起头面目精致得像瓷器,却没有感情流露。如果可以,他想让这个温柔的女孩子知道,他很惊喜,因为有生以来只有师傅小渥和她这样温柔地呼唤过他。师傅很早就死掉了,他和小渥之间隔了二百年,等了二百年终于让他等到了小渥,现在小渥又死了,他在想,又要安排他等待多久呢?这中间又会有多么漫长而无聊的岁月呢?有时他想他这个连死亡都做不到的人恐怕已经被上天给遗忘了,或者它觉得反正他是永生的,就把该给他的关照分给只有短暂生命的人吧。每每他这样想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突然充满能量的充实感和满足感,交织着就要失去能量的恐慌。好在这个人很快就到了,柔嘉觉得自己很幸运,他真的很感激,所以他想,不管她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去的。

      “今日咱们就卫城建图和泥模进行会审。”左建丞白璧初岫踞案而立,对着筑建司全体官员道,“帝君已经准修卫城,并拨备齐足,我等则更要认真斟酌,不可出半点纰漏,否则便是对不起帝君的信宠。”说完他把目光在每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旷原脸上,“谁有什么异议么?”
      陆旷原轻轻阖了下眼睛,深吸口气站了起来:“属下有几点疑问。”
      “陆大人,你我同为建丞之职,并无高下之分,什么疑问但讲无妨。”白璧初岫朝陆旷原点点头,眼里闪烁着担心。
      “卫城依山而建,该依地势程南高北低之势呀,因何劳神费力挖出一片低地置于城南?这样一来下起雨时城南的屋宇不是要被淹?何况哪里还正是全城中枢所在?”陆旷原大体看了看白璧初岫的建图就觉得漏洞不少,实在不知他的毛病是怎么犯的,甚至违反了营造的基本法则,终于等到了会审的日子就想着好好羞辱他一番。
      果然白璧初岫听了她的话心虚地咬住了嘴唇,还不及开口,已经有一名工官站起来冲她一揖:“右建丞大人容禀,这个问题就不必白璧大人亲自解释了,我们今番建的是卫城,是屯兵备战用的,一旦失守,我们在高处引颖水倒灌入城,这样才能淹到他们的中枢。”陆旷原被噎了一下,愣住了,没想到自己认为显而易见的问题,认为违反了营造法式的问题其实并不是问题。因为他们讨论的是卫城而不是一般的都市。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审视整个泥模,忽然发现自己保留意见的问题,全变成了战时需要。女墙高而深是为了蓄水;道路设为环状,便于巷战时前后呼应相与支援;指挥中枢设在中心位置,便于传递情报,建筑高大便于俯视战况;屯兵之地特意借鉴了南疆山地的环楼,节省了空间,同时容人更多……陆旷原失望地抬起头,她什么问题都提不出了,原来她读了如许时日的宫廷苑囿寺庙民居,结果还是外行,白璧初岫的担心和不安原来都是给她准备的,筑建司工官们眼底含着的冷笑高墙般挡住了所有的阳光,她环起双臂抱住自己,无言地走了出去。
      出了民户署大门,随侍带车马凑上近前,她理也不理,就那么径自走着,原来一切都是那么难的,她耳边还回荡着低级工官们的嘲笑:“呵呵,好个右建丞大人,卫城也看不明白,不过也难怪,谁让左建丞大人设计的卫城如此精巧,很多用意我等也是琢磨了一下才明白的。更别说你一介外行了!哼哼——”
      难道哥哥的骄傲和才华就这样被我一笔勾销了么?想到小时候瘦瘦高高的哥哥牵着受了欺侮哭鼻子的自己,柔声安慰:“没人不要你,别哭别哭,哭就不是陆家的好孩子。”
      好冷啊,陆旷原抱紧了自己,她怕冷怕冬天,很小的时候哥哥会解下自己的皮氅裹在她身上,跟她说:“别怕,跟哥哥回家!”
      那个瘦瘦高高的家伙永远会顺着她的意,把她爱吃的爱玩的给她搜罗到身边,可是她却没法保护他的荣耀和名誉,让宵小连带陆家一起嘲笑了。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猛地抬起头来,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认输了啊!”记得哥哥会在她气馁的时候叫她用荷叶粥把肚子填得满满的,然后力气足足的去努力干,最后达到了很多她曾认为达不到的目标。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回去把卫城的文献再看看就是了!陆旷原攥攥拳头,顶着寒风往家走去,身后紧紧跟着座驾的车马。一辆规格略高的马车远远追了上来,车夫喊了一声:“陆大人请留步!”旷原被叫住,停下脚步,转身看去,正是白璧家的车马。倏忽之间已经赶到,车还不及停稳,白璧初岫已经跳了下来。
      “原来是大人,却不知有什么吩咐在下?”旷原措辞虽然恭谨,态度却一派傲慢,听来满含讽刺意味。
      “吩咐倒没有,你我本来就同是建丞……我想你需要看些营造卫城的文献,就先捡了些给你。”跟着跳下来的书童递上一包书籍,他接过来递向旷原,“你回去看吧。”
      “可要多谢大人了,属下家中尚不缺这些文献!”旷原一揖到地,“您还是收回吧!”
      “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家少爷是为了不让你大海捞针似的费神,这才给你挑好了的,还不要!”
      “锁桥!”白璧初岫制止了书童的抱怨,叹了口气,“既然陆大人不收那就算了。”他把书籍递还给书童,“其实你我老父都是兄弟……”白璧初岫声音渐轻,有些脱力一般。
      旷原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一片好心,只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陆大人还没有吃饭吧?前面的粥铺还算干净,荷叶粥尤其闻名,我请大人喝粥!”白璧初岫伸臂邀请道。
      虽然旷原正想喝荷叶粥,可是与一直和父亲针锋相对的白璧拓的儿子,现在又取代哥哥坐在左建丞位子上的白璧初岫坐在一起喝粥,可不是她想要的,她只会觉得别扭。
      “不必了,在下还是尽早回府研读营造卫城的文献,毕竟筑城之事迫在眉睫。”旷原说完不等白璧初岫回话,已经跳上自家座驾。车夫得令扬鞭驾车回府。旷原坐在车厢里顺着扬起的车帘看见伫立在烟尘之中的白璧初岫,有些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准备吃荷叶粥的?大概是个巧合吧。只是为什么她觉得这个高高瘦瘦的家伙眼里流出的温柔和哥哥那么相像呢?
      原来她到底已经忘记了,忘记了小时候她被哥哥妒忌才能而拐骗丢弃的经历,忘记了是他把她从城郊的林子里用皮氅裹回家,逗着她玩哄她开心,又托拓机山的闻老师照顾她。毕竟那时她太小了,而且他也不希望她会记着那些可怕的过往。现在陆彻野已经在他费尽心机也要得到的建丞位子上耗尽了生命,所有的真相就让它永远封存吧。这些是陆老伯伯和旷原都不想知道的,就让他们还永远以他们的这个亲人为荣吧。那些他一心一意想要化解的仇恨终究是不可改变的。白璧初岫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车壁,勉力支撑住身体。有些事情他还是无能为力的呀。纵然不甘心,却不得不选择所有的付出化为乌有甚至加深误会的那条路走,只因为他不忍心打碎那个在陆伯伯和旷原以及所有陆家人心里纯洁而崇高的人,因为他已经不在世了,也因为他的家人是如此需要这个脆弱虚假梦境的完美。
      白璧初岫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感到有只手在他胸腔内部揪住了他的肺腑,令他咳到抽搐。
      “少爷少爷!”锁桥焦急地搂住白璧初岫的肩膀,忽然发现原来少爷是如此单薄的人,脆弱得就像一张纸,蜷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
      “别……别怕……”白璧初岫颤抖着一只手勉强拍拍锁桥的肩膀,“少……少爷,咳咳……没事。”声音嘶哑,他扶着书童肩头爬上座驾,一直把染血的袖角捏在手里。
      “锁桥……我们回家吧……”

      “喜欢这里么?”苏湛率先踏进奇巧工房,回身对着在门外迟疑着的柔嘉这样说。后者顺应着点点头,实际上这里让他回想起自己对这个世间的最初印象。铺天盖地的图纸,眼神迷离而神秘的工匠们,残损的毫无美感的半成品,绷紧的弓弦般的气氛。
      他不太敢走进去,因为会想起师傅,那个骄傲而孤独的人,终于创造出一个能给他作伴的傀儡,但是他的国家亡了,其实他还可以活下去,虽然他可以稳坐工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他不肯这样自欺欺人,于是他抛弃了柔嘉。也许他明白柔嘉是无辜的,只是不舍得让这样无懈可击的作品就这样早早毁灭掉。也许他认为对于永生来讲任何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管怎样柔嘉安安静静地活下来,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即使他很希望师傅还活着,希望小渥还活着。可惜就算是创造出他来的师傅也不能预知这样的命运,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命运,他也只是能永生而已,难道到了这里他能做些别的什么吗?他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了么?他的功用不止于被人胡乱安上妖物或者祥瑞的名号?
      工房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和气场,他们浑然忘我,眼里只有自己的构思和作品。他们期待着把自己的灵魂赋予最得意的作品,让它们来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延续。那狂热的眼神那激情澎湃的动作令柔嘉却步,他想告诉他们其实没有用的,有了灵魂的作品并不快乐。不过既然未来终究是不可知的,他又何必阻止他们现下去享受尚且能够享受的快感呢?而自己为什么又不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呢?
      “柔嘉,”苏湛又叫了他一声,吸引来他质询的目光,“你喜欢这里吗?”苏湛郑重地问。
      “我……”柔嘉看看苏湛,又低下头,他想看看自己的心,可是看不到,“我喜欢这里,这里是柔嘉的家。”这里是他的家,有家的味道,是金属的腥味交织木材的香味,有家的感觉,是狂热的创造和无疆的想象。
      “柔嘉要在这里造出像你自己一样的傀儡。”苏湛觉得自己失言了,也许用“人”好一些。
      “像我……”柔嘉想,像我有什么好呢?但是这是苏湛说的,他就照做,因为苏湛对他很重要。

      “锁桥,行装都打点好没有?我们明日启程去颖山筑卫城了。”白璧初岫扶着头,吃力地从书架上翻找出需要带上的书本。
      “唔——”锁桥很是踌躇的样子,抢上来接过初岫拿在手中的书,趁着少爷不注意又悄悄放回书架上。
      初岫忙活了一阵子,看看书桌上空空如也,狐疑地看向锁桥:“你干嘛了?”
      锁桥给看得心虚,不由得低下头:“少爷,您都发烧了,就晚去几天又怎么样?”
      “筑城开头是不可马虎的,不然难以矫正,我不放心。”初岫伸出扶着头的那只手拨开锁桥,“你就不要胡闹了,我要是呆在家里恐怕病得更重。”
      “哼——病得再重那也是在家里!”锁桥对着初岫后脑大喊,声音带着哭腔,“你到了工地上登高爬低,泥一把土一把的我也不放心呀!呜呜——”说着说着竟就这么伤心地哭着跑出去了。
      初岫本来擎着书本的胳膊软了下来:“这孩子也知道了呀……”

      数九寒冬,天上零星飘着雪末子,工地上的工兵和役民挥舞镐头铲子干得热火朝天,每人头上都升腾出一团团的雾气来。虽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他们知道这是浦京的最后一道屏障,有点关乎大詹朝生死存亡的意味。
      初岫携旷原及筑建司诸多工官奔波于各处工地,把各处的地基规格都交代了下去。
      “白璧大人真是事无巨细呀!值得敬佩!”筑建司的随行工官簇拥在白璧初岫的周围拍着马屁,真正把营造准则学到心里的恐怕没几个人。
      初岫耳边充盈着无稽的滥美之词,心里想着再走快点,再走快点,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你们多多学习,希望将来你们独当一面时也要做得滴水不漏,这是对国家负责,对工地上的工人们负责,也是对你们自己负责。”这些话说出来,又会有很多人觉得他迂腐了吧,以为他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无趣的人。可是他们有时不知道就是那些被它们所抛弃的东西才是很重要的,虽然说出来无趣,被生活中眼前那些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的表象所掩盖了,被忽略了的,甚至被作为老朽的信条给遗弃了的,它们才会让这世间更美好。可惜他们没想那么多,想到了的人们给他们说了,又听不进去。
      “大人,运石料和木材的商队到了,就在城外,您去接洽一下。”一名民户署幕僚截住了白璧初岫的去路。
      “哦,”白璧初岫点点头,指着留出的通路对随行官员们说,“你们看好,让他们把沙土铺匀,宽度留够。我去看看材料。”
      城外车马喧嚣,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围成圈席地而坐,听着中间的一个人天南海北地扯,不时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的衣衫虽然沾满灰尘,但是却都是上佳的布料和手工,绝非凡品,随便一件也值得一车石料的市价。
      “想必这就是永联的商旅们吧?”白璧初岫提声问道,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开始接手家里的买卖,这次有没有前来。
      “哦,老徐!朝廷的大人们到了,快把车马给我排整齐!”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回身愉快地招呼自家老奴,一个年岁不小却依然健硕的老者在远处洪亮地答应了一声。白璧初岫认出这是殷家的商队。
      “殷家的乘舆少爷来了么?”白璧初岫轻轻问道,立刻被移动起来的车马声给盖住了。
      “哈哈。”刚才喊话的青年回过头来,“你还没忘了我呀!”正是殷家少主殷乘舆。
      他远远地伸开双臂,把怀抱展开得大大的,冲上去紧紧抱住了白璧初岫,像摔跤一样扭一扭腰,“叭”一声响亮地在白璧初岫脸颊上亲了一口,马上又开怀地笑了起来。留下一众人们,包括白璧初岫在内,全都不知所措。随行而来的永联城商旅们倒是率先笑了起来。民户署的幕僚不自在地地下了头,假装自己没看见。
      “你不要胡闹!”白璧初岫被困在殷乘舆怀里,只能扯住他的衣袖,小声说,“我的下属都在!”
      “哦,好好。”殷乘舆松开了白璧,只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兴奋不已地说,“我们又见面啦!儿须成名酒须醉!你也当官了,我也当家了,我们今晚好好喝一杯!”
      “我在督工,不能饮酒,等城建成了请你回京城喝!”白璧伸手在殷乘舆身侧拍了一下,“你这次可以呆多久?”
      “嗯,总能等到你请我喝酒吧?”殷乘舆勾住白璧初岫的脖子,“不过中间可能四处跑一跑,做点别的生意。”
      “也好,反正我在建城期间也走不开。”白璧初岫反手也勾住了他的肩膀,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和轻微的恐惧。时间哪怕再多一些呢,他也不想让身边的人痛苦。

      冬夜,在砖瓦单薄的简易工棚里,工兵和役民们蜷在发潮的棉被里,互相依靠着排满了大土炕。这一向是他们的宿命,他们也都习惯了,想象着自己也睡在工官们舒适的帐子瓦屋里,生着火盆,盖着干燥厚实的棉被,就进入梦乡了,毕竟累了一天,寒冷终抵不过疲乏。正在大家都沉沉进入梦想的时候,朦朦胧胧之中,听见金铁碰撞的声音,还有压低了的说话声,恢复意识之间眼皮里闪着红光,好像屋子里亮了起来,大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翻起身来,看见白璧大人正指挥着两个值岗卫兵把两个大火盆搬进来,屋里顿时被暖烘烘的橙色填满了,老实的工兵和役民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比较大胆的带头喊道:“多谢白璧大人!”然后大家都裹着棉被想要跪在炕上给他行礼。
      “好了好了,大家睡吧,明天还要干活。”白璧初岫伸开两臂制止了大家的行动,匆匆转身离开了。
      他研磨建图太晚了,最后出来检视工地,发现工棚里人们都挤成一团,就命人把自己屋里的火盆抬了来。还想着要是早点出来看到就好了。
      睡好了觉大家干活都分外地有力气,只不过半个月时间整个卫城已经初具规模。这天,大家都在饭桌上蒙头大吃,一名笑眉弯弯的青年步履轻快地跳了进来,他在几张饭桌中间背手站好,提声宣布道:“今天给大家换被褥!”工人们听了均是一愣,不知道这个面生的家伙是从哪里来的,看服色也不是官员,做派也不像,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不用不信!是白璧大人拿自己的俸禄为你们置办的!”青年喊完回头从站在门口同样惊讶万分的白璧眨眨眼睛,正是殷乘舆。其实是白璧向他说了这个想法,又先拿出了一些俸禄给他,说是不足的地方他将来再补齐,可是殷乘舆拍拍胸脯说,要他给自己一个毁家纾难的机会。没想到最后他还当了一把无名英雄。
      “今晚儿白璧大人请客,给大家加个菜!”殷乘舆突发奇想,想再给白璧添一件功德。这次他对着白璧身后的老徐使了眼色,老奴马上会意带着随从去置办了。
      白璧也没什么好说,看着工人们朴实而满足的笑脸,和乘舆开心得意的神情,觉得哪怕是就在这一刻失去了生命,也无憾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镇星杖起土木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