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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崇天反目入敌营 ...

  •   两个月过去了,倾天和冰崖整装待发。
      “我还没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呢!”倾天战士们的样子就像是去游玩。
      “哼——这群纨绔还当是去探亲呢!”冰崖的战士们对他们完全不像临战的轻松心态和表现深表反感。
      “嘿!”许宁冲冰崖战士们晃着手中的布包,“要是咱们能活着回来爷们这身银花皮就送你!”龙骠营步兵队长的军礼服,每片都是银叶缀成,护肩的猛虎头须发毕现尤其威武,领章是精巧的百合花,据说只有拇指甲大小的花甚至还有花蕊呢。整件礼服价值数千金。但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称作奇货可居价值连城。
      “这么大方?”冯风带头应和他,“不过我们可都是身无长物啊。”冯风看看周围的战友们,大家都是一脸的浑和笑容,“咱们把从前压箱底的战利品拿出来算了,虽不值钱总不至于让人家看扁了,是不是?”倾天战士们却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战利品是辽朔的雪狼皮和寒岩玉,就是进宫的贡品也未见得有他们缴获的战利品成色纯,在大詹的地界也都是凤毛麟角的稀罕玩意。
      禁军步兵弓箭手组成的倾天在两个月的集训中变成了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弓□□兵,对自己和主将的信心令他们突然间对即将面对的战场有种期待。在南方,在去往澹水关的途中会有号称大詹珍珠的隆施,商贩的天堂新州、永联,养育沿岸无数鱼米之乡的赤云河……那些地方从前只是听说却从没机会去看看,现在他们有机会了,而且他们也不会因为自己就是个穷当兵的而惭愧,那里的居民就算再腰缠万贯最终也是靠他们来保护的。
      而实际上走过这条路的冰崖战士们是知道的,老兵的他们才真正明白行军,他们知道在行军过程中所有沿途的景色与他们都是无关的,他们就算是经过了像新州那样繁华的城市也不会有机会进去见识的,其实越是繁华的城市越是不能轻易进去的,那里的城防,那里的地方官都牛气的很,谈也不用谈,就该绕道,不该扰民。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兴奋,只有又要回到战场的无奈和心底难以察觉的震颤,还是那些前途茫茫的日子,甚至断水断粮,断绝一切希望,只盼所有期待自己还能有个未来的人们最后都能活着回来。但上过战场的人们都知道,有时,这也是很难的。

      “我不想去!”一个少年贵族公子倚着鱼塘的雕花栏杆冲着群群的金鱼挤眉弄眼,水面的金光在他白玉般的面上荡开一波又一波的水纹,朱润的唇咧开露出编贝般的玉牙,一派天真无忧的样子。他身后恭立着一个内臣,看服色是宫廷大内皇亲随侍。他苦着脸柔声哀求:“我的小祖宗诶,不能抗旨啊。又不是让你劳军去,只是做做样子出城兜一圈罢了。”
      “那谁去不行?非得我去?让……让五弟去好了!”少年公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忽然眉开眼笑,玉容舒展光华耀眼,他甩开宽大的锦袖,提着厚重的袍襟,顺着曲廊往池面的小桥上跑去。内臣一见连忙也扯起袍襟追了上去。
      “乌龟晒背啦!”他跑到快池心的位置扶着桥栏杆蹲下来,一面伸手卷着袖子。侍臣年岁不低,体型也颇臃肿,动作却十分敏捷,小跑跟随到桥上又蹲下身来竟跟少年的节奏也差不了分毫。向池心水面上探过头去看,一团墨绿浮上来靠近水面,那是一只花背大乌龟,也是四王子歆和澧的宠物之一。侍臣颇有些无奈,却也不得不安静下来,人都知道信王殿下任□□玩,母妃是深得帝君宠爱的玉玦贵妃,却不知为何偏偏帝君这次要让他去送赴前线的倾天和冰崖部队。明知道他是一定会耍赖的,所以帝君派大总管刘才去下旨。刘才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在信王别院琳琅苑磨去了大半天,看遍了白毛狮子、黑猎豹、对角鹿、花皮松鼠、金刚鹦鹉、锦鳞鲤鱼,直至现在的桌面大的乌龟,却一直没劝服信王接这个旨。
      刘才跟着信王假装看了一会,便偷眼去看信王的视线,发现其实信王也没有在专心观察他的乌龟,他的视线闪烁着,刘才知道那不是反射的水面的闪光,信王自己也是知道这回他是躲不过去的,所以也在不安。
      “好了!小爷爷你接了旨,我就能回宫了。”刘才轻轻在他耳边说。信王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在心里犯琢磨。刘才正不知该不该打破沉默,岸上传来一声露珠般的娇呼:“殿下你和刘总管厮混了一天啦!难道不要我们了么?”两人往岸上的波心亭看去,一个嫩黄的身形立在亭子里,双手撑着红漆栏杆,正跳脚向池面上的两人晃头,俏皮又可爱。
      “花莺!”信王见了,也不怕惊了晒背的乌龟了,腾地站起身来冲小侍女摆手,“小心!别摔了!等我过去!”他猫着腰从桥上一路小跑过去,刘才叹了口气只好紧紧跟着。
      信王跑进了亭子勉力挺起了腰杆,却耷拉着双肩,花莺正要上来扶他,他已经瘫坐在石鼓凳上,一边甩着宽大的袖子扇风,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这礼服真是要了命了,又热又沉是又硬!你看,脖子都磨红了吧?”信王说着扯开浆的硬挺挺的领子,果然有一抹殷红从白玉般的颈子下透出来。花莺看了心疼得啧啧作叹,马上就动手帮他松开领子,头也不抬地对刘才道:“王爷昨儿就从娘娘那里领来了礼服,说是今儿先穿上试试。为的,就是明儿帮你们去给部队饯行!”
      刘才本来挺胸凸肚地听着,听到后来笑逐颜开,连连冲着信王鞠躬:“殿下原来早有准备,老奴担心多余了……”他从袖笼里掏出圣旨搁在了摆着果盘的石桌上,“反正殿下实际上已经接旨了,这圣旨就搁着了,老奴还得回去复命,告退!”
      “行了行了,你去吧。”信王恹恹的声音从侍女花莺身前传来,刘才如蒙大释不敢耽搁,也不想去看四王子的脸色,转身就去了,生怕这位小王爷再改主意。

      “列位到了前线一定要以国事为重,不过更要保重自己,要知道这个国家是不能没有各位的!”这本来是谁都会说的套话,可是由这个天真无邪的四王子说来却真的透着热切的关心,大家听在耳里,就觉得像在和自己的家人道别,暖烘烘的话塞满了心田,又特别留了一条线在自己手里,牵扯着他们的思念和牵挂。
      “千万不要以为,”歆和澧垂下眼帘,眼光黯淡,顿了一顿,“你们是一个人。”四王子在这时想起来他染病暴毙的金鱼,那时小小的歆和澧平生第一次面对死亡,产生了很多感慨,开始对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珍惜。
      “欧——”行伍中的战士们庄重地应和着四王子的嘱托,那也是他们心里家人的嘱托,是许多无法忽略的真正重要的东西。带着这些,部队开拔了,奔赴南方的战场,那些他们期待着和不期待的战况。他们重重踏下去的脚步激起了团团的尘土,它们汇成了一片昏黄的幕,掩盖了战士们远去的背影,也令前途看不真切。
      四王子站在车辇之上挺直脊背目送部队,直到他们的队伍再看不见了,直到连激起的尘土都重新落定了,他才放下视线,有些疏离的眼睛里闪烁着琉璃般的光:“走吧,去一趟怀莹塔。”
      一阵静默之后没人响应,车夫迟疑地看看侍立在车侧的王府总管刘硕,被瞪得不知所措。这时信王回过神来,看看两人开口道:“看什么?啊!”带着孩子气的责问有些尖锐刺耳,车夫没见过信王发火,吓得也不敢去看总管的脸色了,只一扯缰绳八匹马拉的王驾往城郊的怀莹塔飞奔而去。
      “疯了,真是疯了。”总管给扬了一脸尘土,也顾不上抹,回身扯过马缰翻身上马,一边对随侍嘱咐道:“今日的行程要是谁泄露出去,非活剐了你们不可!”话音未落已经打马窜了出去。
      怀莹塔——是王族禁地,除了帝君,没人敢来的地方。这个十六年前被帝君亲自下圣旨设为禁地的地方,比冷宫还要可怕,软禁着帝君的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歆和渥。这个小小孩儿打面世就没进过皇宫,帝君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儿子,只是因为帝君最爱惜的莹皇后就是怀着十皇子回家吊丧,结果中途受伤,不治身亡。下葬不久,帝君受到莹后托梦,命人启墓,果见十皇子赤身浴血在墓穴之中呱呱作啼,虽然当时执行任务的内侍后来都被处死,但当时的景象还是流传了出来,帝君认为他是鬼胎,从此另筑怀莹塔安置这个儿子,降旨永不纳入皇籍,就是将来老死在京城郊外,连灵位也不能进太庙。谥号端敬的莹后也是五皇子歆和淳的母妃,但是五皇子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弟弟。
      四皇子也是由于机缘巧合听得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自己联想了一下才知道那些人们传说的怀莹塔的鬼怪其实就是自己的十皇弟,之后他就会避人耳目悄悄探望这个可怜的弟弟。他知道这个故事有两年了,怀莹塔也来过三次,竟从没被他母妃和帝君发现过。最后一次他还把从帝君寿辰上死皮赖脸求来的雅致阁的大向傀儡带去给弟弟作伴。转眼又是半年了,这个体弱的弟弟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那里他甚至连个玩伴都没有,也竟那样长大了。

      怀莹塔第四层是十皇子歆和渥的寝室,重病的十皇子正卧在床帐浑噩的阴影里,厚重的棉被之下他孱弱的胸腔在微弱的起伏。虽然室外碧空万里阳光明媚,但五层的怀莹塔里常年都是灰蓝的色调。连光线中飞扬着的灰尘也都被裹着宝蓝色的壳。十皇子有着和莹后别无二致的妩媚容颜,一双凤眼狭长,这双眼长在莹后脸上时是一派柔媚,但在十六岁的十皇子脸上就带有着深沉的孤寂和阴郁,像是一把在角落里被人遗忘了的一把雨伞,纵然是可怕的电闪雷鸣也没机会见到,只能孤独地变旧变破。歆和渥纯洁清澈的莹蓝眸子里映着一张白瓷般的娃娃脸。那脸上圆圆的杏核眼也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的歆和渥。
      “小渥不要睡,柔嘉还有故事呢。”紫袍的孩子八九岁模样,一手扶着床沿,一手伸进被子轻轻握着小渥的手。
      “柔嘉你不要歇一歇么?你已经讲了三天三夜的故事了。”歆和渥真想一直听柔嘉讲故事,自从柔嘉来了之后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多了,柔嘉会讲古往今来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所有故事。绘声绘色的故事里有高傲美丽的公主,有勤劳勇敢的小木匠,有指点江山的君王,有穷途挥泪的才子;血火交织的战争,气象万千的盛世,奔波辗转的旅途,灿烂辉煌的梦想。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好像这个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在他心里的,有了他就有了整个天下。所以小渥很满足,他有时甚至想就这样一辈子听着故事,就算是总也不能出这个门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是小小的他没想到,尽头这样快的就到了。这个念头一冒上来,小渥虚弱地笑了笑:“柔嘉还是继续讲吧。”多听一个,再多听一个那也是难得的荣幸和财富。小渥这样想,“柔嘉永远不会累,不会死,这样,真好……”小渥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觉得很累很累,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剩下,眼前出现好像站在塔最底层的中心往塔顶看,有一圈一圈旋转上升的楼梯那样的情景,塔顶有斜斜射入的微光,照亮拱顶的彩画,飞天的仙女捧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伴着母妃上了天庭,可是她扔下了小渥。不过现在他也可以追随母妃而去了,只是母妃还会不会认得他呢?应该会的吧,我为母妃守了这么多年的灵塔……
      “小渥不要死……”柔嘉像是连着讲了三天三夜的故事真的倾尽了所有的语言和力气,吐出了最后的一丝声音,就不再说话,整个四层突然一片死寂。风拂过窗角的蛛网,蜘蛛为了在颠簸中保持平衡,紧紧贴在网上。柔嘉像是一尊蜡像直直坐着,眼光柔和,盯着一处虚空,无泪。

      大詹睿帝正在远和殿批阅奏折,忽地心里一阵绞痛,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按住胸口,这感觉却一下就过去了,他惶然四下看看,拿起茶碗灌了一口茶下去,想压下那一股烦乱。余光扫见门口有人影探了探又缩了回去,胸口一轻,烦闷也好像散了一些,他默笑道:“进来吧。”门口绯红礼袍的信王低头迈步进来远和殿,探身一揖:“父皇。”带些鼻音。
      睿帝素来爱四儿子天真好玩,乐天知命,每每在他政务繁忙心思烦闷的时候能令他轻松起来,这次他来的正是时候。于是端详着正装的儿子:“这礼服你穿来真是一派庄严,也有点王子气派了呀!怎么不抬头来给父皇看看?今日送部队上前线觉得倾天和冰崖怎么样?”
      信王勉强抬起头,抬到一半又垂了下去:“倾天和冰崖的战士们士气甚是高昂,在二哥带领下必然会力克强敌的吧,毕竟他们心里还希望家里的老小不必做亡国离乱人。”
      “是呀,”睿帝点点头,神色肃穆,“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期望的,无非便是家人幸福安乐,好好活着。”

      “什么!”玉玦贵妃惊得从坐榻上弹起,“他又去了怀莹塔!这不是过了半年了么?还以为他给忘了……”
      “娘娘……这次不比以往……”刘硕跪在地上深深埋着头,说话吞吞吐吐。
      “别藏着掖着了!这次又是什么?你再不说非把我急死不可!” 玉玦贵妃猜测着儿子会做出的出格的事情,不安地把微微发颤的手腕笼进袖子。
      “这次王爷到了怀莹塔正赶上,正赶上……”刘硕踌躇地扭扭身子,头顶传来贵妃的怒吼“快讲!”吓得他浑身一颤,哽在喉头的那句话终于滚了出来,“十殿下薨了。”

      “父皇希望我们都好好活着么?”信王缓缓抬起了头,眼里琉璃般的光转了几转,“我们要是谁死了……父皇会很难过的吧?”
      “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明明知道父皇耳朵越来越不灵了,还不大声些。”睿帝宽厚地笑着,“你刚才说什么?”
      信王眨眨眼,深深吸了口气,张口大声道:“要是我还有一个弟弟,那么等他成年,父皇会封他为礼王么?”
      “那要看他是不是和你们一样听话争气了。”睿帝假作认真地思考着,这个小四儿提的问题从来这样没头没脑,但是他却很喜欢这样和他探讨这样充满假设的奇怪问题。

      玉玦贵妃恨不得肋生双翅快快飞过这些曲折的回廊,立刻就到达远和殿,好赶得及阻止儿子去捋老虎须,提那个十六年无人敢触及的问题。可是哪管她纵步如飞,甚至已经远远甩开了跟从的侍女们,却觉得雍容宫和远和殿距离是如此的远,重重殿阙阻断的会不会是儿子无忧无虑的前程,或者生命?她不敢想了,只拼命地往前走着。

      “他要是,很听话,很争气,和我们都一样呢?”信王若有所思,一点钻石般的光聚在眼角,“父皇会不会很喜欢他,把他留在身边呢?”
      “呵呵,”睿帝起身绕开文案,来到信王身前,伸手拍在儿子后颈,“这个问题么,没有意义!不过我告诉你,我会的!”睿帝说完正想拍拍儿子肩膀,信王却突然在他身前跪下,让他拍下的手落了个空。他正在纳闷,不待开口询问,门外内侍通传道:“玉玦贵妃到!”
      “咦?”睿帝茫然看着门外,“你来前不曾先给母妃请安么?”喃喃说完,提声命令:“宣!”说着缓缓踱回案后坐下。
      玉玦贵妃款款进殿,盈盈下拜:“吾皇万福,臣妾来叫信王随臣妾回宫歇息。”
      “你哦!”睿帝冲玉玦点手道,“他又不是蜡做的,太阳底下晒晒就化了,这才回来,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呢,就歇?”说着看看低伏的信王,摆摆手道,“得了,歇着去吧!”
      玉玦如蒙大释,就想扯起儿子。
      “不!”信王执拗地甩开母妃的手,依旧深深伏着,“父皇!”声带哭腔,几颗晶珠滚落玉石地面,“父皇已经不记得十弟了么?”
      “什么十弟?你只有五弟!”睿帝的脸绷得生铁一般,神情冷而硬。虽然他一直以来的经历和每天的事务浩如烟海,但千丝万线都在他心中,从信王开始往这个话题上引,他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确实在他的心里觉得当初的处理太过残忍,可惜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就不再可以有什么追悔,这个位子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万能,却很少有人明白坐在这里将失去什么,包括他自己的儿子。也许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知道为了维护那些无用的尊严和错误而牺牲亲生儿子的一生是愚蠢的,只有他不知道。然而,他不是不知道,他无数个夜里想起这个小儿子,不知道他多大了,长成什么样子,有没有想起他,会不会恨他……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咒语围绕着他,让他变得怅然、优柔。后来他一想起这个问题就拼命遏制住,因为还有好些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费神,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无意义的胡思乱想里。对十儿子的思念成了他不得不割去的残肢腐肉。这种痛苦可能要一直持续到他们之中有一个离世,否则一座怀莹塔将永远戳在他心里,像根刺。一直以来他是高高在上的,所有人明明白白,不去撩拨他心里的这根刺,但是今天偏有个不知死活的老四,要来问他还记不记得老十,如果他像他们一样在宫中长大,如今正是成年的时候,该当这个礼王了。于是心里那座塔倒了,露出塔下一直小心遮掩的伤口,鲜血奔涌,那里面一个小人在挣扎,是老十,他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是他在京郊独自守了这么些年,最后连父母什么样也没见过就一样孤孤单单的去了。留下后悔了的父亲一个人在不安中苍老,甚至没有回忆可以品尝。

      信王记得自己小时候养的金鱼死了一大批,他把它们捞上来,亲手刨坑埋了。但他那时想,如果我是金鱼,肯定不想要什么豪华的坟墓,主人多多陪着它们爱护它们才是他们的幸福。现在他也一样想不通,十弟活着时父皇连皇宫都不许他进,现在却要以外戚的礼节厚葬,谥号礼王。他甚至不知道十弟长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符合他要求的听话、争气。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真正需要的,他贵为帝君的父亲却给不起。

      “说是近日就到,怎么现在还没动静?让我们拿什么练?”岳融听说新的补给已经到了,飞跑来看,可是他们整个倾天兵团苦苦期盼的“火羽”弩还是没来。那是国子监苏博士组建的奇巧工房在他们临走前研制出来的一种缚在手上的一种小弩,箭尾设有“雷丸”,冲力极大,是以虽然箭头小,但是杀伤力依然很大,而且缚在手上容易控制,并且准头很大。当时只有几副,说是将来在民户署筑炼厂大量投产之后再运往前线。可是到了前线也有一个月了,配给全团的火羽还是不见踪影。说是给什么礼王办了葬礼之后国库没钱投产火羽了。
      但话说回来,即使没有火羽,现在的倾天箭阵已经让敌人闻风丧胆了。出师数十次未尝败绩。现在的大詹军队每每开城摆出前倾天后冰崖的阵型,把澹水关守得是固若金汤。

      坐镇横江的叛军统领熙枋和雷绯阅海听着澹水的战况都有些焦急,他们已经卡在这里有四五个月了,长此以往部队的锐气都要拖没了。而熙枋尤其不明白,一向所向披靡的女儿现在怎么拿澹水没辙了,难道崇天武士团真的有那么厉害?
      对于熙和煦来说,别人眼里的她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可以让父亲借着她因仁王大婚而发的脾气发起叛乱。但是她和了解她的父亲都知道这个叫熙和煦的家伙,一颗心要看透可比从海面看最深沉的海沟里的一根虾须还要困难,有时甚至连熙和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在大詹朝上下都因为建国以来竟然有一天会因为这样孩子气的理由面临战乱而苦笑的时候,熙枋已经因为摸不清女儿的真实想法而对战争的结果开始有些恐慌了。

      要是还在京城现在已经面临入冬了,但是在澹水还一点秋意都不明显,熙雷联军的前线阵帐中,一名劲装的军官把头盔夹在臂下匆匆钻进一顶军帐。
      帐中一派昏黄,不甚清新的空气中,行军榻上仰面躺着一名便装军官,他翘着二郎腿,一臂横在额上,瓮声瓮气地道:“盛潼,迄今为止,他们打了多少胜仗了?”
      “报告将军,他们……”盛潼撇了撇嘴,“有半百了。”
      将军扭过头,臂下的双眼亮闪闪:“忌讳什么?五十多就是五十多嘛。”阴影下的嘴角看不真切,隐约是牵了牵,“好快呀!”嘟囔完了翻身坐起,由帐窗透进的光线正好兜头泼下,罩上金色纱幕的容颜精致灵秀,又透着一股英气,正是熙和煦。她兴奋地搓搓手:“也就给我到此为止了吧!”话音未落她人已弹起,窜至案畔研磨起地图来。
      过了一会,她头也不抬,伸手向盛潼招呼道:“你过来看,倾天就会死在这里!”

      “殿下,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义王手下的两名将军段洪和王明昭膛音洪亮,透着激动。在他们得知他们苦守半年的澹水终于要解危的时候,在他们亲眼看见熙雷联军的部队开始连夜撤走的时候。他们想,终于坚持下来了,对得起义王的信任,对得起军人的荣耀,对得起大詹的江山。虽然胜负未知,但现在心里鼓鼓的信心才是最重要的,原来詹军与熙雷军打也不一定是落花流水,至少提起澹水一役,那是攻守逆转的实例。从前驻守北疆的鹰翼和驻守南疆的雷绯阅海的鹤顶也能拼成势均力敌,何况现在还有水火双曜的倾天和冰崖,现在他们心里敢说大詹不会输!可是长达半年的固守和对方的常规攻坚战令他们忘记了对垒中一直以来最可怕的变数——熙和煦的存在。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忽略会令他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同样,正在为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而积极部署的对方也还不知道这一役会令他们获得什么,敌方失去什么。
      “今日我们出城打野战,你们的准头我毫不怀疑,但是这次我们可能远不止远距离射杀这样,很可能还要近距离格杀敌人,你们原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禁军大人,都是举世任横行的家伙,从没杀过人吧?”岳融目光扫过整个倾天的所有成员,神情中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很显然倾天武士们都有些紧张,有些年轻的箭手还咽了咽唾沫。
      “但是,我们不能后退,不能逃避,不仅因为我们作为军人必须打好每一场仗,而且因为这场仗有着不可言喻的意义,我们不能输!”岳融眼里泛出他们作战友,作将兵都不曾见过的坚定决绝的光芒。也许这场出去他们就不见得还能回来,但就算是赴必死的战场他们也不愿意让这样的主将失望,他们是倾天箭阵的战士,他们还曾是龙骠营的战友,他们箭法通神,而且主将说了,他们,不能输!
      离开澹水关二十里有片树林子,古树参天,树下杂草荆棘丛生,熙雷军今天要经过这里撤走,倾天箭阵的所有军士就埋伏在树下的草丛和阴影里,捏着手中的箭弩,先用冷箭惊扰他们,再借着丛林的掩护大规模游击射杀敌军,等待冰崖的接应,然后两部合并撤回。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城作战,也许大获全胜,也许遭遇挫败,不管怎样都是宝贵的经历,所以他们紧张着,兴奋着,期待着。
      眼看日头过午了,人们该是到了又困又乏的时候了,但倾天战士们现在却正是度过了兴奋期,一颗心开始静静稳稳地沉下来,双眼只是盯着林间那条羊肠路。岳融的脑海里甚至反反复复设想了无数突袭发起时的情景。
      地面传来不远的地方敌军整齐的步伐行进着,就要进入他们的伏击圈,他们一直期待的就要来了,不管是什么它都来了,倾天战士们握紧了手中的箭弩,无数的目光透过准星也攒成了箭簇,交织成了没有死角的天罗地网。
      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个个高头大马,将官服色,前呼后拥一辆兵车,里面坐着个将军铠甲的人。难道他们竟然碰上熙和煦的将卫营?岳融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把手搭在火羽的扳机上,目光被准星聚集在熙和煦的胸口,微微张开了嘴,如果这真是将卫营,他想,那就……“放箭!”他大吼一声,火羽应声而发。雷丸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熙和煦的心口,四溅的火星散成冲锋的礼花,每个倾天战士的心都跟着一提,臂上灌满了力气,箭羽密集得像是群起的飞蝗,呜呜轰鸣着一片接着一片向路当中已经乱作一团的熙雷军罩下。
      叮叮一阵乱响之后,岳融制止了大家的群射。定睛看去,路当中的熙雷军已经弓着脊背团团卧在地下,所有箭矢只是在他们裹在身上的铁壳上弹了弹落在了地上,而对于敌方来说他们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了。岳融皱眉咬紧了嘴唇,现在最好不是已经被包围,如果是那样倒可以赶在收口之前且战且退,不然的话只能被困死,因为很显然他们打算围点打援。他们的优势仅仅在于群射连射,以压住敌方的攻势,但是在劣势之中的他们身上的箭支是有限的,岳融不想让大家第一次野战就面临困境和劣势,可还是碰到了最棘手的情况之一。
      岳融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轻声道:“第一纵队继续连射,务必压住敌人,不能给他们时间抬头起身!第二至第五纵队跟我往西南方向撤。一纵队箭支殆尽后抓紧后撤!行动!”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射死了熙和煦,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将卫营,但他也不想管了,现在他只想把所有弟兄尽量少伤亡的带回,并且希望冰崖的接应能够及时。但是他也明白,准备围点打援的敌方一定会在冰崖该来的方向设置重兵,所以他只好带着部队往相反的林子纵深处撤退,这里的路他也不清楚,只能听天由命,希望熙和煦不是以全歼倾天为目的。现在务求在第一纵队能够坚持的时间内尽量跑出敌军包围圈。他们跑开了很久,直到岳融认为已经该不在包围之中了,他带着部队潜伏下来,同时让传令兵原路勘察第一队后撤情况。可是一切都像是投进了无底的深井,甚至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岳融猜想,也许熙和煦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现在就像是她手边的一些棋子,拼命也是逃不开她安排的命运的,他捏紧了手里的煌罗,然而,身为倾天战士可绝不是为了输来参战!
      “许宁!你带四五,我带二三,我们分头。你西我南,出了林子或者确认安全就放响箭!”
      “哦!”许宁神色严峻,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带队突围,刚欠起身被岳融一把扯住袖子:“记着,你还欠人一套礼服,那些雪狼皮和寒岩玉可也是咱们倾天战士该得的!别让殿下们失望!咱们好歹都是龙骠营出来的,别丢人。”岳融在许宁的注视下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领着队伍往南潜身而去。
      不知该算是自己运气好还是什么,在林子里潜行了一夜,他们分队看见了林子边缘,而分行而去的四五队却一直没有发出信号。他们也许还在莽莽丛林之中潜行找路,也许……岳融有些黯然,尤其当他趴在草窠里看见林子之外那片钢甲的丛林,密密层层阻断了暗淡了所有生的可能和希望。他想冰崖在哪里呢?在和熙雷军争夺他们生的可能和希望么?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他们该有多好?那样他会觉得其实冰崖那亮闪闪的铠甲也没那么冰冷没生气,那是爽快和另一种温暖。
      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朝阳一点点露出头来。敌人又都暴露在他们视野之中了,但岳融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们所谓的凭借和对抗,也无非就是垂死挣扎。

      “殿下真的不派冰崖去救么?”王明昭急切地问着,在他心目中倾天箭阵就是扭转颓势的天降神兵,是绝对不能舍弃的。
      “他们的意图是围点打援,冰崖去了只能面临进一步的折损,别的部队就是去了也管不得什么,所以……”王明昭看见义王挺直的脊背微微颤了颤,那是壮士断腕的瞬间,有彻骨的疼痛袭遍全身。

      熙和煦借着头一缕霞光对着倾天战士们的藏身之处开始喊话:“诶,都别藏着了,出来吧,你们兄弟都在我们营里啦!大家一起都还没吃早饭呢!你们出来咱们都回营去好好吃个早饭好不好?”
      岳融看见了一个比全军覆没还要可怕的未来,他的倾天要当叛军么?可是,如果不答应她全部倾天战士的性命和未来不是全都没有了?为什么冰崖不来?为什么援军不来救他们?为什么要他岳融来面对这样的选择?古往今来他要做第一个叛乱的崇天武士么?
      “别琢磨了,大家和你一样都饿着呢!”熙和煦顿了一顿,提了口气,高声道,“告诉你吧!什么冰崖,什么援军!我本来是想围点打援的,结果狗屁也没见着!你是孤军奋战哪!大詹已经放弃你啦!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一定需要你们倾天!”熙和煦扬扬头,她当然完全有权力这样的骄傲,“当然有了你们更好,只是你们所信守的忠义是没有意义的!难道给大詹打江山的崇天武士们就不是叛乱么?他们反了大向!才有了今日的大詹!”
      岳融注意到熙和煦的胸甲上有一个深坑,头上也缠了绷带,褐色的血点点滴滴,他知道自己其实射中了,原来这家伙真的是用自己来做诱饵,一个无畏的,眼里只有打好仗的指挥者,她无疑是优秀的。岳融对她好感顿增,可惜他不是一个人,无数的倾天战士是不能义无反顾地做出选择的,他们在大詹还有妻儿老小,也许为熙雷军打天下会打得比较愉快,他也能和云淙真正较量,但是许宁他们心里的梦想和追求就此便断了,他和自己所珍惜的战友之间的情谊就此也便断了。
      “其实,我只想要你一个人,那些和大詹粘连不清的人们,我都可以放了!不过得看你!”熙和煦的伤可能比想象中要重,她只喊了这几句话就显出疲态,干脆盘膝席地而坐。
      一个人的叛变,换大家的自由;一个人的绝望,赎清所有的绝望。这个买卖无论怎样看都是稳赚不赔的。岳融不再容自己多想,背起煌罗跳出草窠,身边的士兵甚至来不及触及他的脚踝。
      他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出去,没有去想自己的名誉,自己的未来,只是想着相对于整个倾天部队来说,他一个人就是跳进万劫不复的泥潭也是值得的。如果能让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完好、洁净,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有时便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怎样这是必要的代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崇天反目入敌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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