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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熙止城成雪月明 ...

  •   三个月后,方圆九里的卫城筑成了。带领众多工人创造了这个奇迹的左建丞白璧初岫携誉归来,入宫面圣。
      “陛下,请为新城赐名!”白璧初岫这一番归来,看上去比以往还要清瘦,脸上还隐隐现出青色。
      “卿家为大詹鞠躬尽瘁,实为百官之典范!这城是卿家建的,名也由卿家来取吧。”睿帝扬扬手,一名内侍已经捧上了纸笔。
      “陛下赐,不敢辞。但筑城一事全非微臣一人之功。烦请仁王殿下代整个民户署为新城冠名。”白璧深深颔首,像一株风中的蒲公英。
      内侍向帝君征询,睿帝点点头,纸笔又被递到了仁王的面前。歆和淳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提起了笔,细腻的兰辛笺上,落下两个行云流水的大字——熙止。

      “下雪了呀。”陆旷原站在檐下,仰着脸看片片芦苇絮般的雪花。她只着夹袄,两颊鼻尖冻得绯红。明厢抱着斗篷和兜帽顺着檐下走来,轻轻站在小姐身边。
      “明厢,我们出去打雪仗吧!”旷原也不看明厢,只看着这初春突降的鹅毛大雪乐呵呵地说。
      明厢全然不再是平常插科打诨没心没肺的样子了,眉梢眼角尽是忧愁,她摇摇头,眼光垂下去,落在石阶上:“小姐已经多久没碰筑工营造的书籍了?”
      旷原默然。
      在熙止,筑枢楼之时,运石料颇多,旷原上前问督工官员:“石性强于压力,而张力曲力弹力至弱,与木性相反。若凿之为卯榫使之构合如木,则日久必崩坏。何以此枢楼偏以石材为主?”表面上是不耻下问,实际是想显示自己学问扎实。谁知那工官冷笑一声尚未作答,旁边一泥瓦匠憨笑着开口道:“这位大人有所不知,砖石之构合易崩坏,盖因其砂浆填补缝隙不匀,如今白璧大人将结晶粗砂粒加石灰制浆,将砖石打磨平整,这样就避免了支点不匀之弊端,使石墙得以应用,实在是当世神匠!”
      这个人的造诣已经如此高深,甚至超出了当世的筑工营造惯例,开始独辟蹊径,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字辈怎么能赶得上呢?所以她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任何从前她强迫自己看,认为看透了就能比过白璧初岫的那些书。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雅楼提着裙裾,打着伞,踮着脚尖走到小姐跨院的月亮门口,看见旷原和明厢都站在檐下出神,大雪把地面盖得洁白无瑕,院子里没有半个脚印,也懒得踮脚走过去,只站在那里大声喊道:“大司礼大人到访,小姐要见么?”
      明厢听见了这个名头,眼前一亮,这可是大詹最年轻的大司礼,朝堂上有名的美男子,要不是他是司礼之职,加上又是一名祈风师,为人正派,恐怕上个街也能落个掷果盈车。满浦京没有哪个少女不是在梦里期盼着能做他的妻子的。明厢当然也不例外,但她的优势就在于,她家的小姐是空流澈大人最心疼的小师妹,所以她有很多近水楼台的机会。但是可惜今天小姐心情不好。她偷眼看去,小姐坚决地背过了脸,斩钉截铁地说:“不见!”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自己没有什么脸面再见师兄了吧?她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就这样溜走了。
      明厢正在伤感,又听见雅楼说:“可是司礼大人说,您今天非得出去见他不可,他要让你走出这个院子,不然你就永远走不出了。今天不见他,以后也永远别想见他。”
      明厢看见小姐一双脚前出现一个黑色小圆点,接着是两个,然后越来越多。小姐哭了。她很痛苦,痛苦在于她开始鄙弃自己,开始不敢面对身边的人。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踏上了石阶,他一把扯住小姐的胳膊,把她扯离了檐下。他来得好快,就从明厢身边,像是雪天突然刮起的旋风,轻柔而转瞬即逝。
      空流澈拉着陆旷原站进大雪里:“你要站起来!没人说你不行!”他的另一只手握着御赐的丈尺衡域,尺尾坠着沉甸甸的缨穗,那也是陆家祖祖辈辈沉甸甸的荣耀。他把衡域塞在旷原手中,那是陆家技术和威望的象征,所以旷原还从来没有用过。
      “外郭南北三十六里,东西四十里,内城横三十街,竖五十街,分六市五区。自东至西,由南到北,一区氏族,二区坐贾,三区酒楼,四区店铺,五区下民。”听见空流澈的规划,旷原下意识挥起衡域,在雪堆上划区垒壁,不多会一座微型城初具了规模。可是旷原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慢慢停止了动作,呆呆地虚握着衡域立在一座残城旁边。
      “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继续下去,还能干什么别的么?而你现在的才能已经在多少人之上了,你知道么?你拿着衡域,就再是为你自己而活了……”空流澈拍拍旷原的肩膀,转身踏雪而去。
      如果不是自幼被拐走,以她的家学渊源终不会在白璧之下。但到底她曾经走失,她学的是礼法而不是筑工营造。可是既然已经走了这么多的路,干什么半途而废呢?旷原把握紧的衡域举在了视线之下,她怎能放弃这里面包含的骄傲和时光呢。

      “老哥!我给你弄来了好玩意!你尝尝!”殷乘舆双手小心端着一个泥盆,迈进白璧初岫的寝室。正躺在榻上看书的白璧初岫看看他,觉得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身华丽,端着这么个泥盆十分滑稽,自己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亲自伺候过的人吧。
      “什么东西?”他欠起身,掀起被子要下床。
      “别别别!等我端到你床头去!”殷乘舆一脸献宝的得意神情。白璧更加好奇,不由得探着脖子往泥盆里看去。乌沉沉的一盆汤里隐约可见一大块蘑菇样的东西,但这东西大得多也厚得多,白璧吓了一跳,因叫道:“‘伏龙’?你哪里来的?”
      殷乘舆一副被人提前拆穿把戏的悻悻然:“还以为你一个筑工不会懂得的。”
      “废话!我问你哪来的!”《嘉言本草》有云:伏龙,生于火焰山口,经百年成型,经五百年集熔岩之精,经千年而成正果。若体弱虚,常年积劳,或心事繁重,至肺腑崩裂出血,得伏龙可弥合肺腑之裂缝,壮体。然火焰山口历来难攀,且一旦爆发则伏龙将化于热气,千年伏龙素来难得,兼之其颜色与周遭岩石无异,触感若石,故向难辨获。遂其当之无愧药中之圣。这种东西他殷家有虽然不足为奇,但是是绝不会轻易交给他这个新家主的。他不希望乘舆为了救他去偷拿家里的财产。
      “这个,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变通……”殷乘舆有点委屈,“这玩意终究都是我的。”
      “胡闹!这是救命的灵药,你拿来,将来你家里有谁需要怎么办?你把你一双高堂至于何处!”白璧初岫激动极了,又剧烈咳起来。
      殷乘舆看着朋友的样子眼前蒙上雾一样的眼泪:“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么?你让我为了将来不一定会有的需要现在对你见死不救?我做不到!这伏龙你可以不吃,我把它倒了!救不了人命的药妄称药中之圣!反正这是我的!”
      “不要胡闹……”白璧初岫软软摆摆手,昏倒在床畔。
      殷乘舆一见着了慌,放下手里的伏龙,跑过去扶起白璧放在怀里,一手支着他的肩膀,一手抚着他的前胸。
      正在殷乘舆不知怎么好的时候,白璧初岫悠悠醒转,他颤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的病已经没治了?哪管是伏龙还是仙露,都没法续命的啊。傻瓜,你干嘛就胡来一通,糟蹋了这样千载难逢的灵药!这样让我如何安心?我的罪过岂不是又多了一层?”白璧拧着眉毛,泪凝于睫。多日积存压抑起来的对死亡的无奈,对这个世界的不舍一齐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留住你……”天赋经商的殷乘舆揪住衣角,以此来止住自己的眼泪,蜀锦的长袍被揉得面目全非。他真的想留住他,那是他生命里最初的善良。
      十年前殷乘舆跟着家里的商旅来到浦京,年幼好奇的他跑上了一条别人轻易不敢踏足的街道,在浦京百姓的口中这街叫天街,因为五署高官和丞相的府邸都在这一条街上,整条街是岭南整块天然梦明石铺成的,不可走马,不可高声。晴天里明亮的阳光射在梦明石上散开,柔柔的轻纱一般,如梦似幻。那时看去,都觉得天街尽头也许就连着天门吧。
      殷家在永联是最大的商家,乘舆是少爷,在永联没人不认识,哪里都能去,哪里都随便。他习惯了,于是第一次看见天街的时候他被这宽阔而明媚的街道给迷住了,他张开双臂鸟儿般扑上去,“嗷嗷”叫着撒欢。随侍的家奴吓得不轻,又不敢高喊,追又追不上,捉又捉不住,急得直念阿弥陀佛。
      乘舆正玩得欢,不提防退到身后一人脚上,一跤向后仰去,后脑磕在一块铁片的东西上,“咚”地一响,他小嘴一撇“哇”地就要哭,却被人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提起领子,飞到了半空。他眼前金星直冒,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铁塔样的人正提着他要甩出去,带来的家奴们跪了一地,为他求情。
      十年前,白璧初岫和殷乘舆还不认识,只是一日他乘车预备入宫陪读的路上,经过天街的时候,听见一个孩子的笑声,对于习惯了清净的天街来说,这样的声音是很突兀的,白璧在家是独子,每日就是书房花园卧室。进了宫,宫里也是一派规矩肃杀。路上经过一条天街,这里又不许车马喧嚣。白璧的耳朵里这样的笑声是很稀少而珍贵的。他想只是听听就当作是自己笑了。当这笑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掀起车窗向外探看,可还没见着,那声音就已经戛然而止了,自家的马夫提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男孩,捂着他的嘴巴不再让他出声。他大概是行商家的儿子,带的家奴颇多,却不懂浦京的规矩。他帮他求了情,车夫却不放心,怕他再搅扰天街清净。他也怕他再惹了别的人家,恐怕到时就难以脱身了,索性把他请进了马车,一直带出了天街。那一天之后,永联的殷乘舆就和浦京的白璧初岫成了莫逆之交。
      殷乘舆想着现在自己长大了,当家了,应该不会再犯错了,可是他还是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以为伏龙就能治好初岫,结果初岫自己也说他治不好了,只能等死。乘舆就想,上天真是不公平,安排白璧救了他的命,却不给他救白璧的机会,想让他永远欠着他么?
      “其实人的生命终究都是有限的,就算你我一直活下去也未见得能天天相守,过得短暂也没什么,只要有意义就行了。”白璧靠在殷乘舆的怀里,目光无限忧愁,“我死后请你尽力保着大詹。”
      “我只是个商人……”殷乘舆恹恹地说,目光垂在裹着白璧的锦衾上,“不过要是有用得着的,我会倾我全力!不管怎样我也是大詹一民。”
      “要好好活着!”白璧吃力抬起一只手臂,搭在殷乘舆手臂上。

      “没人不要你,别哭别哭,哭就不是陆家的好孩子。”
      “别怕,跟哥哥回家!”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背对着旷原:“妹妹已经忘了我啊。”
      “不是,我记得!”旷原急得伸出手去。暗黑的背景下男孩慢慢变高变大,转过身来,清清楚楚是白璧初岫的脸孔。
      “要好好活着!荷叶粥虽然好喝,你也要学着自己站起来!”
      明厢想着小姐的粥该喝完了,这回该正在午睡,准备回屋收碗,可能还要给粗心的小姐盖被。刚转过廊角,听见了“啪”地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抬头正看见小姐匆匆跑了出去。她赶到门口一看,一碗满满的荷叶粥摔在地下,连桌上的书也掉了好些。
      旷原拼命跑着,为什么今天作了这个奇怪的梦?她要到司礼监去找祈风师空流澈,他也许能让她看清,事实的真相。

      殷乘舆一直不敢问白璧初岫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他怕问了之后这个家伙就会很放心的去了。他想,让他心里存着一个未了的心愿,也许他会凭着意识坚持下去。
      白璧初岫希望陆家和白璧家不再为敌,希望旷原喊他一声哥哥。可他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陆彻野死时,陆家尚有旷原接掌,等到他也死了,白璧家就再也没有能一掌门楣的人了,到时父亲该怎么办呢?他一心一意想光大的白璧家的荣耀就这样随着他生命的终结付诸流水了。他努力对得起每个人,却最终对不起自己的父亲。
      “我死之后,把我的骨灰撒在颖山吧,我为大詹看守这最后的屏障!”白璧目光涣散,虚弱地笑笑,“而且我也没脸留在家里见老父啦!”

      旷原不知自己是怎么看完自己四岁那段经历的,也不知道怎么离开司礼监的。师兄空流澈发动法阵回溯时光的时候动作熟练流畅,不假思索,但看过之后他也像自己一样抬起手,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拍下来,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想本来以为白璧初岫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替他父亲补偿对陆家的亏欠,到头来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她怪错了恨错了,现在哥哥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她现在站在白璧家门前,甚至不敢踏上台阶。
      她以为哥哥已经不在了,不会再跟她说别怕,不会跟她说站起来。其实是她不珍惜,他一直在身边,他说了很多做了很多,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孤零零一个了,现在这种想法终于成真。现在她知道,那些看见白璧委顿时的不安和隐隐的关切是为什么了,那些一见就产生的熟悉感是为什么了,可惜就算是现在顿悟了,能挽回的也只是弥留之际的一抹笑痕吧?所有的都太晚了。从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深深院落里传出哀号的那一刻,她明白哥哥生她的气了,所以抛下她走掉!宁肯再也不见,也不想听她倾诉思念了。

      熙雷联军得了火曜武士的相助,大破二殿下一直死守的澹水关,挥师北上,眼看就到颖山了。鹤顶是南疆守军,惯常在山地作战,从这一点上来说,鹰翼是草原上训出来的骑兵,勇悍有余灵活不足,在山地野战中输给了善于游击的鹤顶部队。同时,在每一个澹水守军的心目中,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水火大战、冰雷大战深深烙刻着。那不灭的场景已经变成绳索紧紧缚住他们的心和手脚,从那以后他们再不敢相信还能战胜倾天和鹤顶。
      当澹水守军列出冰崖阵的时候,他们曾以为那无懈可击的银色荆棘就是世间最不可逾越的障碍。而倾天开始进攻的时候,火羽的流矢像是传说中的荆棘鸟拖曳着金色的长尾在枪林中极速穿梭,战士们却无法领略它们的惊人美丽,因为他们只能躲在铜胆木盾的下面,看缝隙里落下来的闪光和点点火星。那时他们简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窝囊的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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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续,谢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熙止城成雪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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