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冥桥》冕景

4、万影印

　　白术低头看着他，竟感到一阵心痛，不知觉流下两行泪来。
　　若说白术流泪，那可是万年难得一说的。一为大哥冥界青王自上天剔骨愤而含泪，二为二哥被锁于北海之渊四千年日日恸哭，三为好友魂飞魄散不得轮回悲而嚎啕。
　　其他再见不着阴府三少爷做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了。
　　更不用说这失魂落魄的两行清泪，掉下了落在李如景面庞上，白术才摸了摸脸知道自己落了泪。只是也顾不得研究这后知后觉的盐水了，白术半抱起李如景捏了个字诀，刷地一下当地消失了，这是也顾不得掩人耳目了。
　　只说这白小公子刹那间出现在阴府，他大哥的屋子只能跑着过去，却是背起李如景拔腿就走，路过两个地府小妖竟是没见过三少爷这么急躁躁的样子，脖子转了一圈目送白术一溜烟不见了。
　　白术惊奇这李如景竟如此之沉，自己险些拖不动了。要知道什么东西在白小公子手里都能让他轻似鸿毛。
　　闲话不说白术进了青王院子一路到了屋前，低着头就冲到了缘侧上，他大哥正在下棋。白术腾地将人扔到木板上，青王悠悠地抬头，看了看二人。
　　“大哥，你快看看他胸口上的印子。”白术闷闷地说。
　　青王低头看了看李如景的脸，过了一会儿瞟了一眼胸口的血印。“是那万影印，让他家人准备后事吧。”
　　白术惊讶地看了大哥一眼，道：“他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青王依旧严肃着脸，一本正经地简言寡语道：“人事，因果，皆有注定。”
　　白术有些急躁，如水的声音也起了波澜，嚷求道：“哥，你就救他一次吧！”
　　青王愣了愣，垂下眼不语，却连让白术心烦半刻也舍不得，只好起身执起两指点着那印子，念起了咒语。指尖一圈光芒微起，点点渗进李如景的胸口，万影印自到了阴间便再没说过话，这时响起吱呀的悲鸣声，印子一圈圈荡起波浪，似要腾飞般分崩离析，从李如景身上浮起将要消散。
　　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竟是一个男生女相、一脸桀骜的人物。
　　他的声音格外嚣张，却不难听：“我堂堂萧小王爷，谁稀罕挨着这平板身材！”
　　青王平静地看着空中的身影，身边站着刚招来的执着笔的判官。冥王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自称萧小王爷的人影晃了晃，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微微张口愣愣地又闭上，他合上了眼睛又睁开，才开口道：“我本是当朝的七王爷，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
　　萧小王爷皱了皱眉头露出个有些难耐若泣的表情，“也曾日落之后偷偷遛到院里嬉戏，后来我们相爱了。有时我半夜偷偷遛到他房里，他出不了房，只能我去。”
　　人影的表情又恢复到一脸木然，接着道：“我很喜欢跟他聊天，跟他说话，跟丫鬟说话，跟花花草草说话，半天不让我说话我就整天浑身觉痒。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关系意料之中更变得不可言了。不能说，虽然这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情意令我欢喜，也时常令我心中发痛。但若将这关系布公仅想想就令我心中更痛。”
　　“但是有一天，我们的关系被一个敌人知道了。他是个坏东西，威胁我们，威胁他。我们费了好大的干戈才做好了周旋，谁知最后一夜一步之差，险些东窗事发。”
　　“我暗地里去求了他的母亲，合力将这事态有而化无。我偷偷潜进敌人的家里毁了证据。可是为了完全保住局势，只能除掉一切祸患。我瞒着他选择了自己的退路，我不死不行。我甘心赴死。”
　　“我只是不服气，为什么其他人可以幸福美满，为何我们俩的爱情如此艰辛。凭什么老天成全得了背德恶人，成全得了贪婪囚徒，成全得了虚情假意。就是不能给我们两个的悲也喜也一丝希望。我死后被镇石压住出不得木盒，入不得轮回，所以我执念恶生，日日夜夜变成了带着印的怪物。日日夜夜只有影子出去吸收了万千人的恶意。我杀了好些人，我做了歹恶之事。”
　　萧小王爷的声音平静：“我知我有辜。”
　　青王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人最后一审之前，总会有话想说，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讲出来。”
　　白术看那人影欲语又咬紧牙关似是极为难耐，便问他：“那个人是谁？和你欢好之人。”
　　人影面目似悲似急，有些扭曲，口中吱吱呜呜地阻止着自己，他夺目而出两泡泪来：“不能说……我不能说。不能说。”最后竟是满面是泪，“不能说……不能说。”

　　鬼被带入阴曹地府之前，总要有个尽白的自陈时间，把心中怨气也好呓语也罢说完了，才能判刑押走。这期间欲言之辞全凭自己所想，若不想，觉已无需多言，也可不说的。
　　连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也有。恍惚不语的非仅一二人，但在众鬼之间实是冰尖一点。
　　且大多跟着鬼差走了，跨过了浮冥桥，饮尽了孟婆汤。
　　这位似被施了给予痛苦的禁言、实为己不欲语的主儿，却是真真不愿语。只抱着头洒了一地泪。
　　不过到了尽白阶段，似人类的回光返照，只映出灵魂所思，再之后便一切魂归地府了。萧小王爷的魂魄在青王施了结印后也从李如景的胸口浮起，飘忽地回到了木盒上。
　　召来的牛头马面也已在旁待好，就等着牵引萧小王爷渡冥河。
　　没曾想那一团光团的魂魄吱呀乱扭，像加了滚汤的混沌冥海此起彼伏开来，青王和白术一惊，白术道：“这是……！”
　　翻滚的光团似是突破了极限爆开来，之后一反之前暴戾的动作，轻飘飘地化作星星点点向上蔓延，安静地似一条光髓浮上散走了。
　　动作缱绻，直至消散。
　　空中再不剩半点乳白雾气，木盒也与路边摆卖的盒子无异了。
　　白术愣住，张了张嘴才道：“竟是，魂飞魄散了。”
　　青王也恢复了表情，点点头，道：“他自愿不留丁点，不入轮回，不再有任何牵扯。盖是他祖上积德亦或前几世皆留大善，才能脱了其罪不被锁在阴间受刑。”
　　白术仍旧愣愣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直扑向地上昏迷的李如景。
　　却说青王结印后李如景胸口的咒印也消退了，只留下嘴角的一丝血。白术望着他，这会儿休缓了些李如景慢慢睁开了眼睛。
　　青王挑高了一边眉毛，低沉地轻哼了一声，道：“倒是体质不错，没喝我的符水便醒了。”
　　李如景虽不甚明白前因后果，大致情形却也猜了出来，当下撑起身子端端正正地对青王拱了下手，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大抵是两位于高位者的你答我谢。
　　李如景摸了摸胸口，半分痛也没有，周身只有发丝稍松垂落两根，外加胸前血迹，其他和往常无二。四周是雅致又威严的木楼，南边一眼无际的竹林。氛围是着实怪了些。
　　还没及多些想，这白术的大哥突然微一拳手，迎面而来一团紫烟，之后他便头脑一片混沌，思考不真切了。
　　要知这地府进却好进，出可就难了。除了从东边儿的深渊蹦下去外，再想去外界就要说道些什么了。依白术的功力，若想直接现身外界，一年也仅有三次权限，换个说法而言，白术的功力只够瞬间移动到外界三次，且每次皆需大损。
　　由此而见地府之难出。
　　故青王一为不让李如景发现此地蹊跷，二为送两人出冥府也只能模糊了李如景的记忆。
　　李如景只记得见了白术的大哥并为之所救，到了个幽静雅致的地方，之后再记得的就是又回到了孚华城。
　　既没了恶女衣，关着万影印的盒子也可托李如景带回落剑山庄交任务。“此次多亏了白兄。”李如景温暖地笑了笑，“如此一来，浮屠寺的恶意也消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白兄若有空，是否能来山庄小坐？”
　　白术眼神飘忽了一下，要说这李如景也算是为救他才受的伤，只是白术虽思维迟钝又古怪了些，自家大哥对李如景略带敌意的态度却还是感受得到的。要说白术是冷漠，那青王就是目中无物了。对一个陌生人抱有较鲜明的态度真真是少见。再加上自己对李如景莫名的感受，白术不由地觉得不妙。
　　方才问大哥，已确认这次需注意的事端就是那被收服的万影印。解决了恶女衣后的违和感也消失了。
　　考察人间随便在何处的哪块云上都可进行，但白术的直觉告诉他，虽总不由自主地亲近李如景，但还是离他远些为好。本来，他就不愿与人间界有过多私人牵扯。
　　想完，白术便抱了抱拳道：“此后还有他事，若有空定去拜访。”
　　李如景已洗了脸束了发，此时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过路的小姑娘不由地用手帕衣袖遮着脸，偷偷地望一望那面光洁、长杏眼、飞剑眉的剑客。那青衫人正略有怅然而双眸不眨地目送一个白衣背影随着人群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