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乾卦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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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是个长相很温婉的女人，实际上脾气也很好，至少烛衣跟在她身边一段日子以来从未见过她发火，甚至咄咄逼人的孟金狮也无法打破她弱水一样表面平静的湖面。
她不会生气，临死前都没恨过咬断她花梗的某只有毛动物，但这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生气了，连招呼都没打就独自驾车返回解语楼。兔哥递上酸梅汤，被无情冷落。当烛衣风尘仆仆回来时，无论兔哥问什么，她都一脸严肃（其实是心虚）。
前几日山童清理房间，发现滴水观音叶子枯了一半，换泥土时一堆相当光彩夺目的布料倒了出来，出于慎重，山童将它们拿给素馨，请示要不要扔掉。
素馨脸色当场就白了，本来也没多好的心情糟蹋彻底，她不善于发脾气，想不出除了撕掉烛衣外更好的解决方法，晚上烛衣被锁在门外，无辜的山童表示可以给客人再安排住处。次日明珠会开始，烛衣再去素馨房里时，房内已经空荡荡，连堆在桌角的碎布也被带走。
说是自己驾车回去，其实出山庄没多久素馨就已经精疲力竭，这种赌气性质的行径她很少做，在她看来，这是相当不明智的做法，如果不是被烛衣这个狐崽子惹到勃然大怒。那可是鸾纹宝珠衣啊，她即使出嫁那天都舍不得穿啊。
“素馨姑娘。”
从停下来的马车外传来声音，素馨掀开丝绸布帘，看见梅林空地上停着另一辆马车，深绿色车顶，一个剃光头的老妪牵着马等她，马背的毛也染成深绿色。
“家师邀请您到府上一聚。”这诡异的景象怎么那么熟悉。
老妪微微一笑，摸了摸锃亮光头：“姑娘已经不记得老身了吗？”
素馨闻到梅花香外清淡的味道，嗅觉牵引着百年前的记忆，像渔夫撒网一样捞出一大叠模模糊糊的名字。是想起来了，这不是洞灵真人的老徒弟么。
“怎么，老头子想我了？”
“姑娘可否记得家师应允的事。”
“记起来了。”素馨没好气下车，提上包袱进了老妪的蓬顶马车，深绿色的车顶车帘还有地毯，马车在老妪驱使下缓缓起动。
洞灵真人飞升后隐居在羽山，因为那里是整个天界中最绿的地方，绿色的竹子漫山遍野，连同绿色的羽鸟和绿色的羽虫，这两种动物到春夏秋季就叫得跟杀猪一样疯狂交*配，再生出一大堆绿油油的鸟和虫。素馨她们从山脚上去时不得不贴着水面驾车，那两种动物怕水。素馨掀开粉绿色的帘子，看见绿油油水里游着绿油油的施狸鱼。洞灵仙人万年不变的恶趣味啊。
到达府邸，老妪领素馨穿过绿色长廊，洞灵仙人蹲在湖边等她们，正让一群翡翠色的施狸鱼吮吸手指。
“素馨姑娘，好久不见。”洞灵真人抬头看她。
洞灵真人不是老头子，虽然他已经到了老头子的岁数，他自称整容新时代的先驱，把皱纹拉平，漂白皮肤，装上贝壳牙，每天给空荡荡毛囊里植入毛发，如此这般硬是把自己整成了美男子。按说仙人只要修为高，随随便便就能变个样子什么的，但洞灵真人认为，这是不真实的，依靠修为和仙气变出来的样子只不过在自欺欺人。修为和仙气枯竭，样子会变回去。
“素馨姑娘……我想剥*光你的衣服，再剃了你的头发……”
因为它们不是绿色的么？素馨打断他的话：“告诉我关于狐君的一切，你当初是这样应允的。”
“......作为代价，这并不算高，但我可是是冒着泄露天机遭雷劈的风险。”洞灵真人接过老妪递来的瓷碗，开始染指甲，“我只能告诉你一点点。”
“亢仓子，你这算盘打得太精了吧。”
“反正听不听由你。”洞灵真人看着深绿色的指甲：“呐，八个字。晓梦旧人，依筑新人。”
“什么鬼？”
“你有点文学素养不？我可想了一个晚上！”
随着洞灵真人的怪叫，青空远远的地方聚起一片乌云。老妪接过瓷碗的时候瞄到了。
“师父！！”
洞灵真人听见隐隐约约的雷鸣：“绿绿！”
“别怕，绿绿会保护师父的。”老妪转过头，对素馨说：“老身无法顾及太多，姑娘自己保重。”
素馨眼睁睁看着老妪大喝一声，光秃秃的头顶生出羽毛，双臂一展变成一只巨型羽鸟，叼上鬼哭狼嚎的洞灵真人就飞走了。
泄露天机的代价么？素馨想不到天界那条古老的规矩仍然存在。原本不大不小的乌云迅速扩大，朝羽山轰隆隆压来，山上大片鸟兽能跑的跑能飞的飞，剩下走不掉的就拼命哀嚎。泄露天机者该劈，获知天机者也该劈。
素馨心里叹息，运起鬼气将身体包裹，穿过后山的刺竹林一路飞奔，因为鬼气的影响，竹林大片萎缩，天雷一道道顺着竹林空道劈过来，前面不远处就是洞灵真人飞得高高的影子。腾空会浪费很多鬼气，素馨不敢奢侈，只能像毛鼠一样贴着地面刮出去。
天雷是吃素的吗？从盘古开天辟地劈到现在少说劈了几万亿人，多少能逃出它手掌心，屈指可数。值得庆幸的是，泄露天机不是死罪，天雷劈下来顶多让你躺十天，不至于伤经动骨湮灭心魂。
前面大羽鸟叼着洞灵真人没飞多远就被一道天雷贯穿了，直直地轰一下，翠绿翠绿的两人变成一团乌黑跌下来。洞灵真人和老妪的嚎叫吓得素馨心肝颤颤。从小她就被两个相当强悍的义姐护在怀里养着，当初大当家逆天行事将她复生的时候，也是傅老妖站外面一动不动生生被天雷劈成翔，最后顶着爆炸头回来还问她疼不疼。
天雷这次算怜香惜玉，只是擦着素馨脚踝卷了一下，比起不远处还闪着火花的洞灵真人和老妪实在轻得不能再轻。
素馨的脚踝先是红肿一片，然后慢慢起了疹子，渗出血丝来。天罡正气对创口持续影响，导致鬼气无法修复创口，创口接触空气后开始发炎，最后流脓。
她租了一辆二轮马车，在酷热街道上与车夫讨价还价了两个时辰，才能用为数不多仅剩的夜明珠买下一趟回家的路。马车里很闷热，还有颠簸不定的噪声，她的屁股甚至可以分辨出车轮磕到了石砖还是路洼。她现在身无分文，脚上都是伤，满肚子怨气，愤怒和辛酸让素馨几欲流泪，她觉得自己至少一个月都不想理那只还在堂庭山的狐崽子。
当兔哥看到出现在眼前面色苍白的主子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如往常一样捧着冰窖里藏了半日的酸梅汤给她解渴。然而主子正眼都没看，从它身边经过，登登登地上楼去，啪地一下闩上房门。这可就足够兔哥消化了，侍奉主子近百年，它从没见过主子讲重话，没见过主子做什么甩房门的行径，更没见过主子无视它这颗玻璃心拂袖而去。
晚饭时候，烛衣也回来了，拎了大包小包在食会买下的玩意，十分严肃的面孔。
“主子怎么了？你怎么不和她一起回来？”
“她在房里吗？”
“在。”
烛衣让兔哥替她拿好包袱，一步两步也跟着上楼。
“叫主子出来吃饭吧。”兔哥朝烛衣喊。
素馨和兔哥和烛衣都住在九楼，一楼是大厅，二至八楼都是雅房，供不同地位的客人使用。烛衣在木芙蓉和夹竹桃的包围中敲门，门没有锁，一推就开。素馨正躺在床上睡，将裹着纱布的右脚伸出被褥和纱帐外垂着，疼痛和不安令疲惫的她一挨枕头就睡着了，虽然她很想再生一会儿闷气。
烛衣看到那只被粗鲁包扎的脚，不动声色走过去，移来椅子坐好，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看到那个被炎热，汗水，灰尘以及过量动作糟蹋的伤口时，烛衣忍不住皱眉。揭开纱帐，素馨睡得不安稳，额上出了一层冷汗，被褥只搭了一个角在胸口上。烛衣俯身挑开粘在她嘴角的发丝，觉得胸中愤怒似曾相识。
这间不大的卧房其实是解语楼心脏，连通各个客房药房澡室，涂成浅青色的墙纸和茉莉酴醾遮掩下是一个个密道。是以，烛衣兔哥时常有意无意就备些药物在房里，一方面是安全，另一方面是懒。谁让素馨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呢。以松香、白芨、龙骨、黄丹等研细外敷，有止血治外伤的效用，烛衣很耐心地研磨，数着杵和碗的摩擦声平静心神。
素馨往常是极注意生活微枝末叶的人，她虽然散漫，但一些小到吓人又无用的细节却比谁都留意，比如薰衣香必须不能超过三钱二两，皂匣必须用南海古龙涎木，筷子尖端必须要有一半多一点是象牙白，酴醾必须和南国茉莉一起种，诸如此类。换句话讲，就是强迫症。要她放下这些比尊严还重要的坚持不如叫她去死。像现在连衣服都不脱，脸都不擦，被子都不卷好，室内香都不点就躺在床上的原因只有两种，要么真的是气疯了，要么是累疯了。
烛衣坚信是后者。
论香法，烛衣不比兔哥精通，她只掌握了大概药理，所以她能很粗鲁地往三龙立耳香炉里撒一把连香草罢事，而不产生任何暴殄天物之感。
敷药是痛苦的，特别烛衣还看不得素馨痛得纠结的模样。该说也算好事，某鬼睡得太沉，在烛衣异常小心的动作下没有惊醒，只是偶尔小腿会下意识收缩。
烛衣拎着那条沾满污血和砂砾的白布满心懊悔，假如自己忍住好好穿裙子，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心。最终烛衣还是没舍得叫醒素馨，提醒兔哥留些清粥小菜热着，便袖子一卷，煎药去了。
子时五刻，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嚷嚷要见素馨姑娘，兔哥伺候得手忙脚乱。烛衣刚刚把药煎好，仙鹤草、紫珠草、三七、蒲黄、茜草、白茅花，黑漆漆冒着黄气一大碗。此时素馨恰好醒了。
“兔儿，兔儿。”
等半晌，兔哥没有回答，反倒烛衣低着头捧着粥菜小碎步走进来。
“吃点东西再喝药。”她说。
素馨看见放在六足香几上黑糊糊的药，叹口气，接过粥菜吃起来。
“你若是真不喜欢裙子，可以早提出来，何必要撕掉它来撒气呢？”
“对不起。”烛衣端起药碗吹气，用勺子拌着。
说重责的话吗？素馨讲不下去，烛衣本来就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她一直很乖顺，也许太过委曲求全，以致于自己忘记过问她的喜恶，酿成尴尬下场。
苦涩的药里放了大量的糖，从知时藤落叶中提炼出来带泥土香味的糖。素馨喝到这一点甜，忽然觉得有些心软。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乾卦九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