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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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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九睁开眼,闭上,睁开眼,闭上。这些过程中,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想。
许多时候,人做事情并不需要思考,比如呼吸,比如眨眼,虽然他此刻什么也没想,他的身体各项机能仍然正常执行任务。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时九意识到,他刚才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天黑了。
他记得他死了,虽然过程比较痛苦。死之前的剧痛并不是幻觉,三天两夜被凌迟的痛苦也不是臆想,可是为何,这一刻,他浑身上到头发丝下到脚趾头尖,没有一个地方有不适的感觉。难道人死了之后就是这样一种被黑暗包裹的姿态么?还是说,这只是个美好的梦境?
这种久违的平静让时九陷入了之前那种朦胧。几十年提着心力,时时刻刻与死亡抗争让他太过疲惫。二十一年刀口舔血的日子里,他从不知道熟睡是什么滋味,做梦,那又是什么东西?他还记得,皇帝下了旨让他死呢,死都死了,睡觉似乎也只是个寻常的事情,再不用担心谁会在暗处杀他,或是让他去杀谁。
他懒洋洋地躺着,任由自己的思绪飘来飘去,身体放松成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姿态。玄铁卫内部有一个口号,除了变成尸体,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这句话还是时九刚上任的时候说的,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可笑,他可不就是死了一次嘛。
平躺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体验,背部和地面的每一寸都亲密接触,丝丝的寒气从衣服里渗入皮肤,带着一股子潮意。
在黑暗中久了,五感却越来越清晰。
时九睁开眼,默默叹了口气。如果此时有人看见他,一定会惊奇,这个从未有过什么表情的人,脸上竟然带着一股极为明显的遗憾。
十年的训练,十年的经历,这位暗夜的杀手比寻常人的各种观感都灵敏数倍。首先是嗅觉,各种奇怪的味道扭合在一起,从一个极小的缝隙里不屈不挠绵延不绝地挤了进来,钻入他的鼻孔,进入他的肺部,他能够迅速辨别出来,里面有血液的味道,内脏的味道,便溺的味道,烧焦了的皮肉味道,焚烤过的木头味道。其次是触觉,四肢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被蒙上一股干涩的湿意,干涩,是因为皮肤被外力烘烤过,湿意,是由夜晚弥漫在空气中的水汽造成。再次是听觉,沉静的黑暗里,似乎什么也没有,慢慢的声音多了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脉搏的声音,口水吞咽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腹腔内轰鸣的声音,骨骼摩擦的声音,这么多的声音,其实只来自一个人,在以时九为中心极大的一片感知区域内,就他一个活人。
最后是视觉,时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黑暗。黑暗中有一个极小的缝隙,透过缝隙,是一片墨色的夜空,偶尔,一朵被夜色浸透了的云飘过,露出几丝星光。
时九抬起手,推开面前黑暗的壁垒,如同他意料的那样,打破黑暗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轻轻一推,这个死后的世界便轰然倒塌。他坐起身,静静环顾四周,用目光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轻柔地抚摸了一遍。
夜色洒满了这个世界,微寒的秋风吹开遍地的血腥气,尘封的记忆如同隔夜的梦,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骤然盛放。
怪异的声音打破了静谧,断断续续的,似是极度的痛苦,又似极度的欢愉,在周遭诡异的环境中,这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消失。时九用两只严重缩水的小手,仿佛抹布一样,从上到下将自己的脸用力抹了一遍,拂过眉眼,擦过鼻梁,掠过嘴唇和下巴,最后黯然滑落。他垂着头发愣,与刚才不同,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涌进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
时间沉默着前行,并未因这个孩童的沮丧而放慢步伐。许久,已经变得年轻的时九恢复了平静,双臂一撑,从刚才的栖身处爬了出来,然后转过身,小心翼翼盖上掩饰的木板,将地面恢复成刚才的样子。做完这一切,他轻轻拍去手上的浮灰,站起身,站在这一片废墟和死人中间。
废墟,是他的家。死人,是他的至亲。这个地方,并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二十一年前的叶宅,先辅国将军府。
时九,不,此时应该叫他叶慕生,静静看着这陌生而又久违了的一幕。他作为叶慕生活了九年,作为时九活了二十一年,如今越活越倒退,居然又活回了叶慕生。
时间倒退回二十一年前,世界上还没有时九,只有一个九岁的叶慕生。他是叶家这一代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嫡子。
叶家是大胤最大的家族之一,叶家这一代的家主叶明勋因为南征北战,建立不世功勋,被封为辅国大将军。他的正妻是先太子太保的孙女,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和叶家也算门当户对。当年皇帝陛下亲自指婚,婚礼之盛羡煞韶京无数男女。这位夫人初入叶府,叶明勋待她还算不错,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惜十年未曾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开枝散叶,叶明勋先后娶了四房小妾,共计生了八个儿子和五个女儿,到了第十一个年头,一直没有动静的大房,肚皮终于争了口气,生下了叶慕生。
纵使母凭子贵,毕竟时过境迁。十年光阴,先太子被废,先太子太保一氏惨遭株连,叶氏大房娘家一脉竟是凋零的不成样子。虽然生下了嫡长子,险险稳住了正妻的位置,再要恩宠,已是今生无望。
叶慕生的母亲,刚刚生下孩子,便跪在叶明勋的面前,苦苦哀求到了起名的权力。慕生惧死,她不求富贵,不图权位,只求这个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苦命孩子,能够平安一世,好好活下去。
自叶慕生记事起,他的母亲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慕生,好好活着,活下去。
活下去……
时九攥起拳头,狠狠往太阳穴擂了一下。那个女人的声音模糊了一下,消失了。他仰头看了看头顶,残垣断壁中露出如墨夜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他迈步离开这里,从满地的砖瓦和尸体中淌出一条血路。前世的记忆如夜风般腥气十足扑面而来。
叶家倒台的罪名是谋逆,放在哪一朝都是个该活剐了的罪名。辅国将军谋逆案当年轰动朝野,就连后来镇国将军和皇二子先后因为各种各样罪名身陷囹圄的时候,也没这么大的阵仗。不仅是叶明勋及其叔伯兄弟、妻妾子侄被悉数处死,辅国将军府中八十二条生命于同一天殒命,与叶明勋交好的臣僚,或是辅国将军曾统领过的军队,皆遭到了清洗。短短一个月不到,大胤因为叶明勋这个名字而没了性命的人,逾五千之多,几乎抵得上两个韶京。
说来可笑,辅国将军一声戎马倥颂,杀敌之数和害己之数,竟在他死后打了个平手。
在这众多牺牲品中,唯有一人,叶慕生,被他可敬可怜的母亲藏了起来——藏在他卧室床下木板后的隔层里,一个除了他们母子二人再无第三人知晓的所在——侥幸偷生。
前世,惊魂未定的叶慕生,在极大的惊惧中居然睡了过去,睡醒之后跌跌撞撞离开叶府,在一条窄巷中抱头饮泣,惊扰了途经此地的贵人,从而被贵人带回府中秘密训练,逐渐成长为大胤朝最出色的一把刀。
这一世,叶慕生的脸上没了泪痕,眼中没了惊惧,他随着记忆慢慢走出死人堆,等回过神,已经站在前世那个熟悉的窄巷之中。
原来,他真的重生了,重生到了二十一年前。
时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白净稚嫩的手,没有茧子,更没有伤痕,是一双富贵之家的少爷应该有的手。他只要继续站在这里,低头哭泣几声,这双手就会被几年后大胤朝最有权力的那个人牵住,带回府中。十年之后,它会摸遍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够杀人的东西,它会射出最锋利的飞镖,它会拉开最硬朗的铁弓,它会剖开最隐蔽的敌人的胸膛,它会砍掉站在主人对面所有人的脑袋,包括那个叫做贺轻寒——前镇国将军的脑袋。
那一世,时九已经记不住有多少人咒骂过他的选择,由于他的存在,直接或者间接断送了二皇子一党登基称帝的最后希望,成就了自己的主人——康宁皇太后的亲侄子,大胤第七位皇帝的亲表弟,恭亲王宫宁,作为一位异姓王爷,坐上了大胤的龙椅。
虽然这位自己一直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主子在坐稳屁股下的龙椅的第五年开春,就在他身上剐掉了三千块肉。
时九摸摸喉咙,那个核桃般大小的血洞,了无痕迹。
他一直不管自己做的对还是错,善恶对错于他而言全无意义。在他最无措最失落,被这个世上最有力量的皇权一棍子打落至尘埃的那一刻,有一双手,将他拉了起来,从此他就愿意将自己的血肉化作那只手中的刀,最锋利的一把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扫清前方的所有障碍。他不求富贵,不图权位,只想活下去。可是对于那个已经获得了全天下最大富贵最大权力的人而言,最怕的就是时九这种除了活着什么也不求的人。
这种纯粹的愿望,可以被任何一个派系掌握,皇帝一向看得清楚,再锋利的刀,不在自己的手里,还不如没有。
你将来会后悔的。一路跟随着恭亲王的步伐,为他披荆斩棘,时九记不得多少人这般对他说过。即便到了这一刻,真的吞下了当年种下的苦果,时九想,他还是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非要说的话,也就是多了那么一丝好奇。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发展,五年前,也就是十六年后,自己将会亲手砍下贺轻寒的人头,将它献给宫宁,为宫宁的登基之路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对于贺轻寒而言,时九是个无知的敌人,可怜又可怕。可怜的是,他不知自己为谁卖命,不顾国家的兴衰荣辱,肆意滥杀忠臣良将,视人命如草芥。可怕的是,这样一个屠夫,却是大胤朝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刺客、杀手,神出鬼没,无处不在,他是宫宁的耳朵、眼睛、嘴巴和刀,他执行宫宁的命令犹如宫宁自己的手在运作。再聪明的脑袋,没有刀子,只是一个无力的头颅,再锋利的刀子,没有脑袋,只是一把无用的废铁。宫宁和时九的结合,将最聪明的脑袋架在最锋利的刀子上,将最有力的拳头挡在最可怕的脑袋前,没有人,再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们前进的步伐,哪怕是三十万虎贲卫的领袖,天下兵马总调度使司,镇国将军贺轻寒本人,也不行。
对于时九而言,贺轻寒是个顽固的蠢人。他执着地掉入宫宁算计好的一个又一个圈套,损兵折将不说,自己也是屡屡陷入危局,连时九这种烂棋篓子并且毫无谋算之力的人都能看出,宫宁为他布了一出又一出的死局,他却在明知无解的情况下,不回避,不放弃,直到最后毫无悬念的输了,在刑场之上,面对刀枪剑戟,仍然直视时九的双眼,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冒失的晚辈,一个闯了祸的孩子。
贺轻寒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宫宁,这个斗了大半辈子的敌人,而是对时九,这个送他上路的刽子手,他心中最鄙夷的敌人的鹰犬和爪牙。
“若是早些认识你,或许,我能让你看到不同的风景。”
不同的风景。
那一刻,时九沉寂了许多年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他不想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不想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对是错,但是总在此岸,总是看着同样的风景,即使是时九,也有些厌倦了。
他很少有什么作为人应该存在的感情,高兴不曾有过,气愤不曾有过,恐惧、厌恶、失望更是不曾有过,只是偶尔,他就像刚出世的婴儿,看到肚皮之外的世界,有着那么一丝如同清风一般的好奇,这一刻,他也许原地不动,下一刻,或许就走开了。
谁也不知道风会往哪里吹。
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车轮轧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窄巷的屋檐滴落几滴潮湿的露水,无声碎裂在泥土之中。泥土上,两个轻浅的脚印,似乎只停留了一瞬,在墨色的静夜里,几不可查。
“公子……是去得欢楼,还是回王府?”马车上的车夫陪着小心,在巷口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马车里静的一丝声音也无,像是空无一人。隔了许久,终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得欢楼的人大约还没散,去那里转一圈,再回王府。”
车夫忐忑了许久的心终于咽回肚中,小心调转了马头,往窄巷中驶去,哒哒的马蹄声,在这漏夜时分异常清晰。
“等等……”车夫赶紧勒住缰绳,屏息等待车中贵人的下一个指示。
马车上的布帘被两只白玉般纤细的指头拨开,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几分疲惫的容颜。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泥土中那两个轻浅的脚印上,沉思了一阵,显然无所得,又缩了回去。
“走吧。”车帘后飘出一丝叹息。
车夫在心里打了个疑问,并不敢多说,继续驱使那两匹乖巧的马儿,顺利穿过窄巷,驶向韶京之中最为繁华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