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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大胤宰德四年,冬,二月。
      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雪,心有不甘的,在这一日终于停了。韶京的百姓们跪在齐膝深的大雪中,将脑袋和眼睛一起叩进雪里,小心翼翼地呼吸,小心翼翼地支棱着耳朵,不敢抬头,更不敢议论,只能在心里偷偷埋怨这冻死人的冷风,一刻不歇,吹遍了大街小巷。
      风里,带着一股浓郁的腥气。

      王二觉得鼻子有点痒,赶紧低头张嘴吃了口雪,把那个喷嚏憋了回去。开玩笑,他面前就站着一个浑身甲胄的禁军,但凡有半点响动,自己的脑袋肯定就保不住了。
      一声咳嗽,却在这时飘进了王二的耳朵,吓得他一个激灵。
      谁这么不要命啊?王二不敢抬头,耳朵竖得更高。
      那一声其实也不大,此时再细听却没有了,反而其他声音交替响了起来。车轮声、马蹄声、甲胄交错声、步伐声,由远及近的,越来越清晰。
      仿佛听到了命令,所有跪伏在地上的人们,将脑袋往雪里又扎深了一寸。

      一团乌云从韶京飘了过去。黑色的精铁玄甲,黑色的乌头大马,黑色的囚车,就像最浓重的阴影,黑压压地席卷而来。
      大胤玄铁卫,隶属于皇帝的亲兵特务机构,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除了日常值岗的三十人,剩下的,全部都融入这片乌云之中,拱卫着最中央的囚车。

      大胤帝国的第九位皇帝下了命令,全城观刑,可是当囚车从这些观众的面前驶过的时候,竟是没一人敢抬头,就连笔直树立在街道两侧的禁军,凝视的目光也在面前那个缓缓经过的人身上飘了开去。
      吱呀,吱呀……声音越来越远,王二松了口气,觉得胸口异常憋闷。鼻子冻得没了感觉,他只能微微张嘴呼吸,一声咳嗽,轻飘飘的,又传进了他的耳朵。
      就这样下意识的,王二张着嘴,抬起低伏许久的脑袋和眼睛,顺着那声咳嗽,找到了咳嗽的主人。

      囚车其实没走多远,按照五步一人设的禁军来算,也就三十来步的样子。囚车并非木制,而是玄铁卫特制玄铁打造的。里面笔直立着一个人,说是人,更像是一滩肉。他上半身的皮肤已经完全消失,筋肉崩断,身上坑坑洼洼的伤口,像是被刀生生剜掉的,有的地方发黑,有的地方伤口很新鲜,露着嫩粉,还有的地方白乎乎的,四周带着一圈腐烂的黄,让人见之欲呕。受了如此重的刑,此人仍站得笔直,仿佛被一颗钉子从头钉到脚,他的两手被固定在囚车上,隐隐露出白骨的手腕上拷着两个精铁环,血水糊在上面,已经冻硬了。
      这个人,就是今日这一出的主角,原大胤玄铁卫直属提刑司、原大胤御前带刀统领总司——时九。

      咯吱咯吱,奇怪的声音,王二又打了个激灵,才发现是自己牙齿发出的怪响。旁边的禁军低头扫了一下这个跪在身侧的人,以为是冻的,没有多理会。
      囚车继续缓慢前行,禁军开始驱使身后的百姓,按照秩序,和前方的玄铁卫们保持着一定距离,缓缓跟随。没有人敢有一丝异动,连着两日的观刑,那些兴奋的畏惧的心情,统一都变成了麻木。
      不止手会麻木,脚会麻木,就连疼痛、同情、仇恨这些虚无的东西,时间长了,也都会麻木。时九第三次被缚在刑架上的时候,那个负责行刑的人,觉得执刀的手,也在这寒意中麻木了。他看着面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默默在心底发出一声呻吟。
      凌迟可是酷刑啊,这都剜了两千九百刀了,人怎么还不死?

      大理寺卿跪伏在光洁不见纤尘的大殿上,任由额角的冷汗一滴一滴砸在玉石砖上。他不抬头也知道龙椅上的皇帝心情不好,今日已是下令行刑的第三天,按极刑凌迟最重的三千之数执行,虽然本朝未曾有过先例,但是历朝历代,在身上剜了两千多刀还不咽气的,根本不存在。
      更何况,这个三千大数,本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若是三千刀下去,时九没死,岂不是打皇帝的脸,证明此人之强,非皇帝所能掌控?谁都不喜欢别人打自己的脸,尤其是皇帝,所以如果三千刀结束,时九没死,大理寺卿就要被这个倒霉催的拉着陪葬。
      想到此,虽然往日无冤近日更无仇,这位可怜的大理寺卿也不得不狠狠在心底咒骂他,赶紧去死吧。

      这位登基不到五年的皇帝,胤朝第九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其实并不像他脚下的那些臣子心里想的那样生气,反而心里微微浮上一股奇妙的愉悦。
      时九,这个人,真是从头到尾都给他带来惊喜。执念这种东西,真的就能超脱生死,创造奇迹吗?虽然过往屡屡被他的那种悍不畏死,勇往直前的拼命劲感动,可是说到头,时也,势也,走到今日,不是皇帝让他死,不是百官咒他死,更不是天下人盼他死,狡兔死,走狗烹,不过如此。
      先镇国公坟冢上的野草都快一人多高了,时九,这个时候还不死,更待何时?
      所以,在他该死的时候,皇帝下了命令,处死时九。

      浮云如铅,一层层叠在头顶,把阳光堵在身后,一丝也渗不进来。血水顺着刑架蜿蜒而下,染红了胤朝的土地。
      金丝银线织就的细网,此时罩在这个人的身上,狠狠绷紧,勒进皮肤,勒进骨骼,把仅有的那些肌肉绷出一个个残缺的弧度。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肉,三千刀下去,割无可割,竟到了无处下刀的地步。
      执刀人抬起发抖的手擦了下汗,不自觉抹了满脸血。两臂,肩膀,前胸,腹部,后背,腰臀,大腿,小腿,甚至两颊,脖颈后面都已经光临了,还有哪里可以下刀?皮的下面是肉,肉的下面是骨,骨的下面还有什么?虽然受刑之人已被提前下了减少流血的药,可是每一刀下去,还是带出几丝粘稠的、温热的、赤红的、腥甜的液体。
      整个刑场上,都是这种腥甜的味道,大胤在韶京围观这场隆重刑罚的全体臣民,一时间都产生出一种错觉,脚下弥漫的是时九的血,空气中流淌的依然是时九的血,时九在这三千刀中,已经逐渐消失了,消失的那些部分,就在这血里,在这空气里,进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体内,永永远远,流淌下来。
      一个妇人摇晃了几下,默默软倒了身体。
      没有人呕吐,没有人惊叫,那些力气,早就在前两日用完了。韶京三千百姓,用这六千双眼睛,见证着时九的死和时九的生。

      薄薄的短刃在时九的身体里进出,他却仿佛没有感觉,歪着脑袋陷入了一种沉思。一丝冷风经过,他轻轻的,再次咳嗽了一下,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还不死呢?

      慕生惧死,人之本性……慕生,你要活下去……
      若是早些认识你,或许,我能让你看到不同的风景……

      活下去……不同的风景……
      时九咳嗽着,眼前不时闪过一些片段,他不知道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他为什么还能活着,为什么还不死,就如从前千万次按照主人的命令,这一次,也该如此才是。
      主人让谁死,谁就一定会死,老皇帝如此,二皇子如此,就连镇国公都如此,自己,不过是柄刀,不过是个影子,不过是这大胤朝最不能提及的存在,在他下了命令的第三天,自己怎么还不死呢?
      活下去……
      活下去……
      如同魔咒一般,在耳边反复响起的声音,令时九微微失神。可是他明明记得,耳朵早就被削掉了啊。

      挥舞了三天的短刃终于停了,或者说,静止下来。还有一刀,就是第三千刀,这一刀下去,面前这个人,就必须要死了。这是皇帝的命令,不管时九多能抗,不管他是怪物还是人,皇帝说了,三千刀后,再无时九,他就必须死。
      呼啸了半日的风,悄悄静止了。
      执刀的人抖了半日的手,也终于停了。从生到死,不过是一口气的事,只要在喉咙上剜一刀,不能呼吸,那一口气也就没了。他和面前的人,仿佛一同经历了一场奇妙之旅,刀与血的盛宴,两千九百九十九刀,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伤口,从头到尾,都带给他一种孤独的感觉,时九的人时而在这里,时而又不知去了哪里。
      最后一刀,是生和死的分界,不管时九的灵魂此刻飘扬在何处,执刀的人暗下决心,都要把它拉扯回来。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六千双眼睛同时盯着执刀人手中的薄刃。薄刃被攥在一个粗壮的大手中,那只手紧了紧刀柄,又松了松,似乎嫌手中的血水和汗水太黏腻,换了只手拿刀,右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重新握紧刀柄。
      喉口那个位置还残存着一丝皮肉,是被刻意留下的。刀子比了比距离和角度,试探着凑近,又提起来,这一次,是最后一刀的时刻了,为了结束三日以来的噩梦,这一刀,终于带了几分力气。
      咔,一声奇怪的异响。
      有谁会想到,执刀人使出全身气力的一刀下去竟没有成功,卡在了时九的喉骨上,这一刀力气太大,没能往下继续,就连拔出来的时候也颇费了些工夫。
      像是砧板上的鱼,时九的身体终于弹动了一下,幅度太小,让人觉得是拔出刀时用力过猛造成的。
      第一次没有成功,执刀的人有些小小气馁,他喷出一口浊气,重新攥紧刀柄,挥舞着手中的利器,携着风声,再次砍向了血肉模糊的脖颈。
      一刀下去,脖子都差点被砍断,竟是硬生生剜去核桃大小的血肉。鲜血,还带着热气,井喷似的灌在对面执刀人的脸上,他不敢抹,只盯着那个血洞,死死盯着。

      死了吗?
      刑场四面的百姓们用眼神询问着,仍然不敢张口。
      叮的一声,刀落在了地上,弹起来不知落在何处,刀的主人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满是血水的地上。
      还是没死。
      快死了,快死了,可是还是没死。

      嚯嚯……时九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的双眼流出血来,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已经看不到周围观刑的百姓们看他如同怪物一样的神色,疼痛,终于在告别了许久之后突如其来地降临,一瞬间,就要逼疯他。
      谁再来给他一刀,是谁都好,救救他,让他解脱,疼啊,太疼了,眼前的世界黑的红的白的,乾坤颠倒,天地变色,一幕一幕如同钢针扎在脑中,有人却死死拽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不停地在耳边说,活下去,活下去。
      他活不下去了,他不该再活下去了,那个声音却一直重复着,活下去,活下去。

      哒哒哒……远处飞马疾至,一人从马上跃下,几步奔上刑台,不顾周围人的神色,不顾地上瘫坐着的行刑人,走到时九面前,凑到他只剩个血洞的耳朵边,轻轻说了三个字。
      一口气,憋了许久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时九死了。
      时九终于死了。

      那人确认了时九的死亡,如同来时一般,飞身上马,又跑远了。他要赶紧去向皇帝陛下复命,英明伟大的皇帝陛下,这个人果然如同您所说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结束了那一口气,那一条命。
      时九松掉的这口气,让韶京围观的百姓们松了口气,让祈年殿提心吊胆的百官们松了口气,似乎连皇帝陛下也松了口气。他微笑着注视着狼狈爬起的大理寺卿缓缓站回队列,做了个手势,让身边的太监宣旨结束了这一日的朝会。
      可以了。皇帝轻笑了一下,这样就可以了。

      时九的魂魄如果此时没有散,一定会感激这位皇帝陛下,只用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将他从无边的痛苦中解救出来,破了那个魔咒,让他早日投胎。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那一口气刚松了,这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时九睁开眼,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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