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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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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泉渐渐大了,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
但荔枝说他的时候,他顶过几次嘴。
有两次索性跑出去,两日不见人影。
荔枝好气又好笑,心想他大概觉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或者是娘大不中留了。
再到第四年的时候,荔枝渐渐觉得不对。
自己性情温和,小孩子黏一些都可以理解。
但是重泉这孩子看上去似乎……不那么像对母妃的样子。
回想他前几年那种听话,看她的眼神,她心里直觉得不妙。
重新打量去看,他已是16岁的少年,英气勃勃。
他渐渐勤奋好学,手不释卷,尤好法制和兵书。通汉、蕃语言,尤其擅骑射。
这一年,他提出要去军中历练。
荔枝知道的时候,皇帝的旨意已下。
荔枝心惊。
自从那几年渐渐知事,重泉这孩子便与她生分。
但她不知他竟如此恨自己。
他走的时候,一袭黑衣,宫门口风大,吹动他的袍角,他一直没有回头。
荔枝站在高处,不知为何,泪水便迷了双眼。
她有了关山的孩子,太后已走,她也有了宸妃的封号。
他虽然走了,但是她的生活还要继续。
宫中渐渐更无意趣。
宫中如今掌位的惠妃年纪不大,但是掐尖要强、气势很盛。但难得面对皇帝的时候,她分寸却能掌握得很好。
之前太后阿云那在世的时候,宫中女眷每日都要去请安。
偶尔会看到太后和荔枝说话。
那时荔枝还是关山名义上的母妃。
太后去世。
荔枝成为宸妃。
照她原本的心,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但若关山那时真不开口,她定然心冷;而现实地又知道有了孩子,这样好一些。
太后去世后,那位有名无实的皇后因为长期卧病,宫中女眷看清风势,宫中不论大小事务,都请示惠妃。
惠妃也丝毫没觉得不妥,更不知如何请示到皇帝,之后的请安改在自己的钟粹宫中。
至于刚刚封了宸妃、和自己平级的那位先皇留下的寡妇,真叫她笑死,性子寡淡,和皇帝提请安之事的时候,她还真没想起过。
于是这个从来性子寡淡、宫门不出的宸妃,便也只好去去钟粹宫。
去两次,看惠妃拿腔拿调,总有的排布,不由烦透。
最奇特她年纪小,却天生会支配人指使人,眼角眉梢的神气,难以压抑的志得意满。
荔枝面上和气,心下不由想:“关山能看上这样的女人,怕本就是一类人。自己愿意委身关山,又怎能说清白?!”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心下便听不见女眷们的谈话,念及腹中所怀的孩子,只有怔忡的失神。
女眷中有一位性子木讷的恬嫔,因为不对皇帝的性子,受冷落多年,人又不大会说话,惠妃安排事情,吃力不讨好的便都分派给她。
宫中众人踩低拜高,各种机关算尽,乌烟瘴气,平白都要受气,更况一般的老实人。恬嫔郁郁病中,又遇父亲出事的连累,终于不支,临终的时候携着荔枝和另一个“瑾妃”的手连连流泪,终究断了气。
次日姐妹们聚在一起,惠妃和同为“三妃”的荔枝说话,亦是颐指气使。
荔枝终于忍耐不得,对惠妃的呕厌之色涌上眉间。
冷冷站起走向门口。
并不管她人怎看,亦不看“瑾妃”的眼色,她怪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
事后听说惠妃狂吼,脸色变成猪肝色。
荔枝连腹中的孩子都觉多余,何况其他。
关山再来的时候,笑说这么冷,惠妃气得要死,手抖了半日,太医也看了半日。荔枝并不笑。关山无趣,道:“你这样,在女眷里真要一个特例?!叫我如何管这后宫?”荔枝叹道:“你答应过我,可以是自由身,关山,叫我走,好吗?”
他冷了眼看她,半晌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你肚里有我的孩子……”
他很少再来。
荔枝也想:原本自己也可以是温柔娇憨的人,如今这样淡淡。时间久了,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温柔。
有时候看着四角的天空,不知何时才可以飞出去。
青青有时会来看“母妃”,二人说话,都觉自在。
这样半囚禁着的生涯,第五个月的时候,被一个意外打断。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宫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但她脸上有奇异的平和,态度反倒比平日雍容。
皇帝让查她吃的那碗羊肉羹汤,硬是没查出什么。
又有别的妃嫔怀了孕,宫中一阵忙乱。
她失去孩子的事情也便过去。
恨当然也是恨的。
只是拉下脸面向关山说了,不想再涉足后宫之事。虽是宫中,她也似在古刹庙堂。
关山是无可无不可的。他只是有点想不透。这个女人并不是贞洁烈妇,虽然当初自己用了强,但是之后她看上去还是很有点“配合”的。如今这样冷淡枯寂的样子,实在和当初在父汗面前看到的那个娇柔小女人不像一个人了。
惠妃美艳,又知疼知热,在一起他觉得实在每个毛孔都感到熨帖的快活。
也罢,她爱如何便如何。
短短的三年,发生了很多事。
三年后,重泉回到宫中。
少年英武,19岁的重泉风尘仆仆,整个人变得沉稳许多。和他一起回到西京的老将在皇帝面前不留痕迹地夸赞了他这位皇弟,说他与人一起筹划战事时,凡有可取者,立即采纳;告捷之时,归功于下。部下都乐于效力,所向克捷。在西南经战阵无数,所得赏物,大都分赐手下将士。故而人尽死力。贺喜皇帝陛下有这样少年有为的皇弟,北疆从此无忧。
关山颔首。北疆一直是他的心头病。这边的鞑子不好打,他就吃过一次亏,后来学乖了,暂且不动,又把这从小老实的异母弟弟派去历练,看看他的情况,若是成了气候,以后可以看情况用;若是不成,便也不用担心。之前不是没动过别的念头,但是考虑到新的朝廷未稳,之后若有问题再动也不为迟,也就罢了。
这么看来,这个弟弟还可以一用。
皇帝为好不容易回到西京的北疆老将们设宴。整个晚上歌舞不歇。
门“吱呀”一声,荔枝开了门。
看到重泉,脸上现出诧异惊喜的表情。
重泉却皱起眉头:“母妃,你怎么气色这么差?”
他看看宫中陈设,又看并无孩童,心下大异。
荔枝只说了一句话:“孩子没有了,不过没关系。”
重泉太了解这个“母妃”,她那么清高,什么话都懒得说。只好晚些去问妹妹青青。
他细细地看她,神情之间有点不同于他离开的时候,似乎变得淡漠一些,不大笑。他还记得她一直是个爱笑的女子,和父汗在一起的时候,那时他还小,现在想起来,父汗虽然年纪大很多,但他们感情一直很好。
他从小喜欢她。因为说她身上香,侍女们偷着笑,“母妃”脸红后也不理他。但那个时候,她真像一朵柔柔的云,香香的,爱护他,也让他真正得到父汗的爱。
他喜欢看她笑,那样天真,和他们小孩子一样,和她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夜里和欢宴回来的人一同回到各自帐中。
在灯下,他挑起灯花,在灯花里迷了眼睛:
父汗去世那年,他们分别一年,那一年里,他每日都想她。
拖着妹妹的手,想着“母妃”不要他们了。
小小的心绝望得仿佛天都是黑色。躺在小床上,心想明天不要起来了。
一年后,像是做梦一般的,她竟然回来了。
他很乖很乖,希望可以回到“母妃”身边。
她无论说什么,他都用力地点头。他用功地学习课业,因为她帮他看课业,他就看着她黑黑的瞳仁、笑着的神情、摇摇的耳边玉坠,无论哪里都好看,那黑黑的温润笑意的瞳仁里有小小的他。
很小的时候她喜欢抱妹妹、也抱他;一年后回到西京的她也会抱抱他们,青青还可以,但她抱自己的时候已经少太多了。她难道没有注意到他每次都柔柔地抱着她的脖颈,舍不得放开吗!她的怀中又温暖又舒服,趴到她的耳边,香香的,他简直想象猴子爬树一样不下地。但是往往还没有爬够便被抓下来了。
那时候已经是皇帝的皇兄来她宫中,他心里很是敌视。
他觉得“母妃姐姐”是自己一个人的。青青那胆小无用的丫头也就罢了,皇兄怎么能来分一杯羹呢。他看着他眼睛溜溜地看她,心里憋着一股气。
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直到她看到,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他心里很愤怒,回去辗转都睡不着。
他知道她和父汗在一起,可是皇兄无论如何配不上他的“母妃姐姐”。他长得黑黑粗粗,还有那么多妃子,母妃姐姐难道眼睛瞎了吗!
他又失望又心痛,心里第一次恨她。
隔些天有一日,细心的他看到她帮他看课业,眼睛又红又肿。
第一次看到她那样,他的心像针扎了一般
那一个下午她都没有笑。
他第一想到的便是皇兄。一定是皇兄欺负了她。
他很想安慰她,又自惭形秽,只有父汗才能让她开心,自己那么小,和父汗怎么能比!
更何况他们看上去很快如漆似胶,宛若当年与父汗那样。
他看到他们在一起,皇兄高大,显得她娇小,她含笑温柔同那人说话,他不经意瞥到,心中发酸,怔怔良久。
那种感觉,像心被一只手抓住,不由自主,眼泪都要出来。
直到有一天妹妹奇怪道:“哥哥你喜欢母妃?”——虽然他们在一起,但是太后还在,她没有名分,他们便一直还称“母妃”。
他登时石化。
脸上僵硬得想要垮下,只能下意识闷闷道:“说什么!”
从小胆小怯懦的妹妹却清晰道:“哥哥,你看母妃一直眼光痴痴。我不会看错。”半晌她迟疑道:“可是哥哥她是母妃,而且……若是被皇兄发现……哥哥……”
他烦恼道:“不要乱说。我没有。”
那夜,他做了梦。梦见她在一个雾气氤氲的池中沐浴,微微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乌发衬着耳际玉坠摇摇,他心中一颤,身子突然缩紧,下身滑腻的凉。
他不知如何排遣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甚至畸形的依恋,纵马狂奔、直到脱力摔下,心头还是牢牢的火一般,她一颦一笑,宛若糖莲子在心中融化。
他的路仿佛走到一个死胡同。没有希望,看不见一线光。
他请求皇兄允他去北疆,那里天高旷远,远离中原,也许他可以从那个心的囚牢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