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一(6) ...

  •   老杜本名叫个杜仲,乃是一味性温、味甘的滋补药材。——这是皇甫晦明给陆菁菁介绍卫所里老军医时用的说辞。说完便被薛苍梧揍了一顿,这次揍他的名目叫做:无礼。
      老杜倒是不计较,乐呵呵地给被薛苍梧打得鼻青脸肿的皇甫晦明上药。老杜本是颍州人,自打十五岁入了行伍,辗转几处便到了甘肃卫来,眨眨眼四十年便过去了。
      老杜平时爱舞文弄墨,有时想起自己的身世来了,便叹上那么一两声气。皇甫呢,便会挤眉弄眼问他:“老哥哥怎么啦?”
      老杜总是一本正经地答道:“俺在颍州原也是有个婆姨的。”说着说着他就开始拖长声调背诵那么两句杜少府的《从军行》。
      后来陆菁菁听皇甫说了这段故事,趁着薛苍梧喝多的时候便去问了问。那时薛苍梧便哈哈笑,从怀里掏出一串金步摇塞给陆菁菁,说是表弟叫他打得,表弟脸皮薄,他便替他送了。
      之后陆菁菁将步摇别在脑后,走起路来,步摇上的穗子随着她的步子摇动,折射了些阳光去,照得她的影子一片斑斓,好看得要命。皇甫虽没和陆菁菁说什么,瞅见个机会就折到了卫所大营里,站在校场等了半个白天,终于等得薛苍梧授完武科出来。
      “表哥你看不起我……”皇甫一只手按住薛苍梧的长枪,低着头道。
      “怎么?”薛苍梧挑挑眉。
      “你给菁菁送那支金步摇是甚么意思,我知道我是没几个闲钱,可也不用……”他顿了顿,想想又说:“我攒着钱呢。”
      “哈哈,浑小子,看你那熊样。”薛苍梧笑了笑,弯腰凑到表弟耳畔道:“可不是我买的。老杜这个老鳏夫啊,他们家婆姨等了他四十年,他换防区换了六七处,却一次没回过颍州去。后来他攒了半年的饷买了一对金钏子叫同乡给他送回去。回去之后才发现老婆都没了几年了。他心里一直觉得空落落的,见你小子整天没个正经样,就说替你出钱买个步摇送给菁菁。”说到这里,薛苍梧忽然正经了起来,轻轻拧了拧皇甫晦明的耳朵,续道:“小子哎,哥说这句你可记牢了,红颜弹指老。别意气,非等到自己发了财,才能给媳妇儿买东西?这才买得理直气壮?哥告诉你,那叫放屁!”
      皇甫晦明一时脸红了起来,脸颊烧红的他扭过头去不看他表哥,只道:“可她又没说要嫁给我。”
      “嘿,傻得很你。”皇甫晦明敲了敲表弟的后脑勺,掀开他的手,将长枪挑在肩上扛着,笑道:“我可没答应老杜说白给你这个簪子,你欠老杜七两四钱银子,我可是划着帐呢。我替你担保的这笔款子,你要是还不上了,看我不打断你腿……哈哈哈。”说着薛苍梧便大步往前走了。
      皇甫晦明站在原地想了想,便也跟着表哥的脚步往回走了。走的时候不忘嘀嘀咕咕:“净说我,你自己还打光棍呢。”

      霍鸿钧去敲老杜房门的时候,月正中天——恰好是个望月,月亮似个白玉盘,天清气朗,群星闪烁。
      敲得没那么几下,老杜就开了门。模样就是个睡下了又被扰醒的模样,袍子随意披在肩上,也挡不住个什么风。
      “达鲁花赤,怎么啦?你的病人醒了嘛?”老杜伸手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茧子,脸上也满是褶子。相得益彰倒也不觉得硌。
      “杜老,他醒啦!”霍鸿钧笑着答他,一伸手就拉住老杜胳膊,扯着他往回走。
      “醒了好啊,你这么急作甚?”老杜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肩膀上的袍子也差点掉到了地上。
      “他乱动把包好的伤口又挣裂啦。杜老快些点,还在出血呢。”霍鸿钧头也没回答他,迈开步子便往回走。
      老杜跟着霍鸿钧进屋的时候恰好看见东方睁着双目盯着天花板。他就又叹了口气说:“兄弟,你现下看得到啥?”
      东方远远就听见两人脚步,他睁着眼睛空望着,满目漆黑里见得着些许白点,他也不知道这是甚么,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霸业未成,死了个牛皮糖一样的新朋友,自己又瞎了眼睛,今后若还能回神教,也是一个废人,倒不如待伤好了,杀回狂风寨,杀个痛快,倒也不失为英雄侠义。
      正想着,便听见老杜问了这么一句。东方心想,这兴许就该是霍鸿钧口里所称“杜老”了罢。于是便直起身来,往声音传过来的地方点了点头,道:“也瞧不见什么,便是漆黑中闪了几点白光,别的甚么也瞧不见。”
      老杜便不答话了,霍鸿钧拍了拍老杜的肩,道:“杜老先给他瞧瞧肩膀吧,血流那么多,他脸都白了一截。”
      老杜从桌上抄起油灯,放到东方身边,低低道了声:“小兄弟忍一忍。”便将布衣的右襟揭开,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一抹暗红裹着几丝鲜红,老杜教霍鸿钧回自己屋拿几味止血的草药,又叮嘱他把他的针灸包一并带过来。
      “肩上挣开了个口子,倒也没多打紧。”老杜这样说着,伸手就按在了东方双眼眼睑上,顺手就翻上去看了看。然后他便问道:“兄弟是惹了狂沙寨的人?”
      东方并不接话,老杜也没甚么所谓,接着自己话茬便往下说:“狂沙寨陆家兄弟二人,哥哥掌风阴毒,弟弟使一把长枪。做哥哥的袖中藏有一味毒药,叫做‘金仙不救’,弟弟枪头常喂五宝之毒。兄弟肩膀上烂掉的地方便是吃了弟弟的亏。至于眼睛,应是恰好避开了陆大寨主一掌罢。”
      “老丈什么意思,”东方心中一惊,面上倒也绷得住。顺着老杜的话茬就往下编:“听鸿钧说,这是卫所,老丈想必是卫所中常驻军医,何以军医懂得这些江湖人秘事?”
      老杜只是哈哈一笑,不怎么回答东方。双手摆弄着东方的脑袋——却是将东方的头扳得侧向自己,自己往东方的耳孔里看了一看。
      “达鲁花赤是个好孩子。”老杜笑着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嘴巴不停,手也没停,一手按到东方手腕上探了探脉搏,又叫东方把舌头伸出来瞧瞧,东方一一照做。
      “你把他打得挺惨。”东方听得他这么说,呼吸一滞。老杜呵呵笑着道:“半边脸都肿啦,还发青呢,你这膀子哪儿受的这么大的力?不把伤口挣开就怪了。”
      东方问:“半边脸青了,还怎么样了?”
      “没怎样,他好得很。”老杜从一开始就笑呵呵的——他这大半辈子总是笑呵呵的。
      东方听得军医这么说,倒是自己心凉了半截。那一掌十成力道劈出去,他竟好好的。到底是自己被人废了武功还是那人真深不可测?
      “你这眼睛还能好,叫达鲁花赤来治你。亏得你手下留情,没一掌把他打死,你眼睛好啦,可要好好谢谢他。”老杜说着收回手,站起了身。东方追问了一句:“我猜他一身浑厚内力,却也甚么都记不起来?是这样么?”
      老杜轻轻咳嗽了一声,问:“这样不好么?”
      东方再没说什么,只是躺到榻上似是闭目养神。
      霍鸿钧三两下跑了个来回,一只手里拿着绷带草药,另一只手里拿了个小药臼,胳膊下夹着老杜的针灸包钻进了屋子,他一股脑地将东西放在桌上,笑呵呵地说:“杜老东西我都备齐啦。”
      老杜也不含糊,叫霍鸿钧把草药捣碎,铺在绷带上。又将东方扶起来,叫霍鸿钧往他的肩上处敷上草药,霍鸿钧把药草按上去后,他自己又将绷带头子撕了一撕,倚着东方肩膀和右臂绑住了。叫霍鸿钧将东方扶到榻边坐下了,适才说话:“达鲁花赤,你别傻笑。不疼么?”
      霍鸿钧一愣,脸上果然火辣辣疼,他点点头,轻声道:“疼。”
      “疼拿块帕子打点凉水敷一下,肿的像个腊猪头,明天巡城,谁都不认识你啦。”说着老杜便站起了身,锤了锤自己的腰,对霍鸿钧道:“药臼和针灸包就放这儿,等兄弟身体好些了再用,也免得你搬来搬去麻烦,老朽要回去睡了。”说完推门便走了。
      霍鸿钧也走到门外,他拉着门说:“我也回去啦,明天还要巡城呢,我缺班好几天了。你先休息着,油灯我没吹熄,就叫它燃着,无妨。”说完他便出门将门扣严了,也就走了。
      屋内无人了,倒显得有些阗寂。东方也没在榻边枯坐着,摸索着拉了被褥便躺了下去。且不管屋里是怎么个亮法,与他而言反正也是漆黑一片。想了想任教主令他单骑赴平凉府挑了这狂沙寨的这趟差事,目下是这么个情况。也不知前路何处旦夕祸福,本来胸中块垒层层,竟被老杜几句话化解了不少。
      他想了想那个叫霍鸿钧的人轻声喊疼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梦中那惨然血色竟也淡去了不少。
      想着想着,他便也睡着了。他也许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