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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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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做梦。
梦里见到了这一辈子能见到的所有人。
要说他一辈子没碰上几个人,这说法不对。教中三十六分舵,十二位堂主,十位长老,左右二使,这些不都是人?若说这些都是人,却也不对。这些人蝇营狗苟,有些人极尽钻营,有些人寡廉鲜耻,有些人韬光养晦,有些人明哲保身。更多的人在权势浪涛中随波逐流,他们哪里像人?
他们哪里像人了?
他站在成德殿外,仰头看进去,百十人肃立的大殿上,教主坐在最高的主位里,檀木做的椅子,狻猊金炉点上一段龙涎香,青烟袅袅往上,他看不清教主面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白净净,指尖却起了厚茧。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个甚么样子?他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倒是忘不了那双手——黑瘦干枯,起满茧子。经脉纠结在臂膀上,像是一棵将死的老树。
那他又是甚么模样?
他站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孩子。衣衫褴褛,正跟在童百熊身后走。是了,便是日月神教的童百熊——是他将自己捡来这日月神教里的。小孩子饿了几天几夜,眼睛发蓝嘴唇干裂,童百熊掏出干粮来喂他,见他根本咽不进去,又掏出一皮口袋清水,叫他慢慢喝。
——是童百熊从尸堆里将他拣出来的。
他年龄做得他父亲了,他却只让他叫他一声大哥。
“欸,江流。还不回家吃饭?今天家里杀鸡,有客人来了。”是谁在和他说话?
“你别不信啊,捉什么蟋蟀?我看今天喜鹊闹窝了。喜鹊闹有客到你知道不知道?”
有时他便想,是不是自己没有去山上捉这只铜头大将军,会更好一些?
若是不上山,便和他们死在一处了,父亲、母亲、奶奶、哥哥、嫂嫂,刚足月的小侄儿,一家十一口,只活了他一个。
后来他就不想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忙得再也没有时间去想,还是自己终究怯了再也不敢去想。
“哎,你不是问我,我在笑甚么吗?”甫一绕过箭阵,陈苍云便拉着他的手往前跑,他甚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耳旁风声呼啸。后来也不知道陈苍云怎么想的,他一把扯过自己来便把自己背在了背上,好像他就这么背着自己跑下了六盘山九曲崖。好像又钻进了林子里,陈苍云将他从背上搁到地上的时候,就这么问了他一句。
他却摇了摇头,只道:“你别说话了,坐下来调息,我帮你。”
他只听见陈苍云笑嘻嘻道:“哎,你可别死了啊。你那么厉害,是我从南少林出来后见过最厉害的人,你要是死了,可太教人扼腕了。”
他皱了皱眉,心里想这吃肉喝酒的小和尚怎么总是这么三五不着调。伸手就去够他,想把他按到自己身前,度些内力给他——若能熬过这次,他定要将这和尚收入神教,便是好吃好喝供养着也无妨。
“哎——你叫甚么名字?”他正伸手往陈苍云发声的地方探去,忽听得这和尚说了这么一句话,手便滞在了当场。
“你我相识一场,虽然才半个月,我却连你叫甚么也不知道,太不合算了。”
“我叫江流。刚见面的时候就说过了,你忘了么?”他定了定神答道,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和尚所在。
“假名字罢……”陈苍云声音沉沉,仿佛从鼻间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他不再答话,立在了当场。
“哎,是不是假名字?”他听见陈苍云脚步——沉重而拖沓,他便紧跟几步去追他,伸手一抓,又抓了个空。他恼了,骂道:“秃驴你给我坐下,不要命的东西,马上死了不知道么?!”
“哎,你叫甚么?”好像陈苍云听了自己的话果然立定不动了,他立时伸手一探,一把揪住了陈苍云前襟,却猛然发现他倚在一棵树上——陈苍云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他的手甫一按上去便知完了——一颗心仿佛躺在胸膛上,发出了拉风箱的噗噗声。
“哎,你就不问我我笑甚么么?我笑我哪儿知道我死这么快啊……”陈苍云拉住他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便是将他的手扯开了,挣扎着起身,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到了另一个方向,附着他的耳朵说:“往这个方向直直往前走,能下山去。”
说着便往他身后推了一把,他只觉得身后一股力推得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刚想回头,又听见陈苍云说:“哎,你可真不够兄弟啊,我要死了却不知道你真名……”
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脸上表情却没变,想了一瞬,答他:“我叫东方不败。”
只听见陈苍云哈哈大笑,他边笑便咳了起来,咳嗽声停不下来,他却强自说了一句话,话说得断断续续。他说:“哈哈哈哈……我……我知道你了,可别死了,咳咳咳、快他妈滚啊,魔教教主……我和魔教教主作兄弟,咳咳,我师父知道了,要气死啦,哈哈哈……”
他运起轻功便往前走了,倒是再没回头。
陈苍云口鼻出血,躺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时天清气朗,百鸟嘲啾,可惜他们谁也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