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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三、要说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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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如雷贯耳!画秋一时没反应过来,讶异他居然说出这种话?身为天子,哪还有什么错的道理,一代天子的对错,恐怕只能交给不容企及的后人去评论,而他的为人有口皆碑,他怎能道歉,为了她一个有名无实的御医,为了一件本就不分明的误解?
他,竟向她认了错?
“不是……皇上……你不要这样说,你是皇上,即便那日直接杀了我,以我出言无状之罪,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怎有给人道歉的理?……刚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你也就当没说,不要委屈了身份……”
语无伦次。方才心底别扭的计较在这一刻显得微不足道。
他眼含笑意,听着她愈来愈轻的到最后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笑道:
“朕说的话,怎可能收回的?你若当没听见,朕便再重复一遍——那天是朕的错,怪朕多心了,以后再不会如此。以后,要完完全全的信任你,如何?”
画秋望着他的眼,心里募然一痛,你的威君临下、你的风华翩翩、你与生俱来的凛然的风范,于我之间,竟低凡如此。
“画秋何德何能……”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摇头喃声道,却被他不容抗令的目光温柔的嗔了回去。
何谈德与能?世间有诸多难等可贵的德与能,有可观的一部分在朕这皇宫之中,日夜劳息,焚膏继晷。
你不会懂,出自深宫尔虞我诈胜者为王的地界里,偶然遇见这样的人。
她自由自在,不畏权势,不装模作样,生气便是生气,便可以说出那样犯上的话来,骄傲便是骄傲,便可以以那样盛气凌人的目光直视他,是多么的让人心生欣喜。
你不会懂,这样的人,他多么希望她一世不受风雨飘摇,一世尽看这世间美景,他不忍有一点点污秽染了她的眼睛,不想有任何人破坏了她对这个世间如同初生婴儿般纯粹的爱。
这样的纯粹,多么想让人拼尽全力去保护。
待皇上劝她回去多多休息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房间的,抑或驻足回眸脉脉难语,抑或不堪其任夺门而出,这一切尽不可知,总之谢谢你相信我,谢谢,她在心底说了这句话无数遍。
但是,那时她还不太懂得这些道理,听起来茫然又奇怪,多年后慢慢懂得其中苦涩,却已是往日匆匆不可追。
……
正出神着,乌夜之中却忽从前方树枝上倒悬下来一人头,放大了无数倍猛地撞到画秋眼前,五官倒挂,双目欲迸,将她的视线尽数掩盖!
“啊!”画秋失声尖叫,惊容失色,把提灯一扔,抱着眼睛直窜到一边,张开腿就要往回跑。
惊魂未定,还不等画秋撑开条手指缝窥一眼前方那是何物悚人,早听闻那熟稔得不能更熟稔的爆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看不出来你胆子这么小啊?”
靳大军师大声笑着从树上翻下来,浑身力气仿佛都集中在笑声上,踉跄了几步才站稳,随而捂着肚子,在她面前哈哈哈哈笑得直不起身来。
画秋站定,看刚才那地方的树枝低横在人头上距离不远,约莫着是靳宇轩坐其上,待她来了,忽然双腿倒挂,悬着身子来与她脸撞脸来着。
四下漆黑,月光照不见路,全靠手上提着的那一盏黛色小灯笼,幽冥昏暗的深夜中隐约氤氲,本就如鬼火般可怖,多次想扔在半路,回首一望那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转念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还是硬撑着!
“哈哈哈哈哈球球你太逗了!”
画秋心中忐忑还未缓过来,看靳宇轩笑得这幸灾乐祸毫无形象忘乎所以罪无可恕罄竹难书的!
脸上没什么表情,忿忿的跨两步去捡那灯笼。
靳宇轩见她没反应,慢慢自觉无趣,笑声也渐歇,凑近了些拍拍她的肩,哄道:
“哎,球球,你别生气嘛,我看你这一个人走夜路怪……哈哈哈哈,无聊的,哈哈哈哈哈!”
画秋只觉脸颊上滚烫,不知是因为被吓的还是因为被说胆小而羞恼,总之,一步一步,走自己的。
“哎,球球,你别不说话呀。”
目不转睛。
“哎呀我错了还不行?”
很认真的走。
他本与她并排,晃晃荡荡的摇着她胳膊,扯了扯衣袖,一会儿又摇晃她胳膊,把她手上提的小青灯更摇的像只鬼火,半晌见她不语,佯装正经,实则卖萌,咬着下唇,探身极轻声的问道:
“真生气了?”
画秋站定,心跳仍是急速,眉头气鼓鼓地皱着,不一会,才冲着他“嗷嗷嗷哦啊哦啊啊啊嗷嗷嗷哦啊哦嗷嗷嗷”的鬼嚎出来!
把小青灯往愣在原地的靳宇轩身上一扔,挥舞着拳头在原地跺脚,目光嗔怒的呵斥道:“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都要!”
靳宇轩背脊直挺的站着,微微低头望着她,怔了半晌,看着她瞪的圆圆的眼睛,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好好拾起被揣在怀里的灯笼,举得高高的摇晃着,借着月色的凛冽与烛火的温热,飘摇不定的,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衬得格外好看。
他嘴角微微含着笑意,一手揽过她的肩,洋洋得意道:
“好好好,我错了,我来送大小姐回家的啊!”
“起开!”画秋脸颊微红,佯装好嫌弃的拍开他的手。
“变态。”惹来一阵白眼,“被洺卿惯的没样儿,我长得比他帅多了好吗。”
“屁。”画秋一脸骄傲,也不知为什么,好像维护的,是自家的洺卿。
“不是,画秋,你自己说!平心而论!摸着你那时候每天晚上屁颠屁颠往我家跑的那点良心,你说谁长得好看?”
“屁。”
靳大帅哥很受伤,吹胡子瞪眼的要去掐她的脸。
画秋咯咯笑得开心。
“靳大少爷今天没去喝喝花酒?”
“我什么时候去了?”
“我那天还看到你从里面出来。”
“那是正经事。”
“流氓。”
“画秋!”
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追追跑跑,直到画秋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站住,抬手,指大门:
“这不是你家吗?”
宇轩自后面追上来,听她一讲,也站住,抬手,指大门:
“嗯,好像是。”
“……”
“算了算了,你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早一溜烟飞没了影。
喂!这家伙光说这样一句,连给人推辞的机会也没有啊?西吧,画秋对着他消失的地方一阵翻白眼,也长袖一挥,越墙而过。
不过,画秋当然早明白宇轩轻功不在她之下,宇轩倒很诧异她轻功为何如此之好。哎呀,就说我是浣风阁武功超高的大弟子嘛……
不到一会儿时间,他已带她来到一个花园里,虽是夜晚,园内景色却在这宁谧的氛围中显得别具韵味,分外怡人,浅草随微风吹拂倾倒,柳树亦擦湖而垂,迎湖而饶。宇轩带她来到一棵大树下,借着落英躺在草地上。
“哇……”她惊呼一声,难等好景。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褪去刚才的欢闹,转而一片祥和宁静,偶尔有风吹过,倒是格外沁人心脾。
湖光借月色而粼粼,落花借微风而染袖。
画秋不由看得呆了,转眼,却见宇轩正兀自遥望着星辰,映在眼里,瞳孔也似宇宙。
她赶紧扭过来,不能看他阴影效果下更具诱惑力的轮廓,捂着鼻子问道:
“这是哪?”
“我家啊。”他自然而然的答着。
画秋惊愕,“你家?”
这几日去他家中,最远不过达他房间处,并无机会深入悉心观赏过,而装扮布置已是阔气堂皇,想不到,他家后面居然还有个如此沁心的后花园,别有洞天。画秋左右看看,又张望眼前这湖。
起码如此看来,是不太能望到边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忽然想起什么,认真问道。
“你爹是干什么的你忘了?”他挑眉。
画秋突然顿悟,惊疑的望着他,深深抽了一口气。往日她偶尔猜测靳宇轩的身份,不得其解便就此了之了,想着下次见面再相问,次次都忘,再加上她不是那种会想事情想到很细的人,疑心极浅。
如今听他这样说,一切豁然开朗实在心惊,画秋的爹画士赢是太尉,而他,岂不就是少将军?如此一想,他管她叫小姐可算戏称却也不足为奇。想不到,他外表看起来风流不羁却好相处,身份竟这么高。
只听他突然道:“你这么爱玩,你洺卿师兄也不多陪陪你。”
他以臂作枕,双目直视夜空,眼中盛满星辰,说这话时,其中似是有什么浮光掠影般的流动。
画秋捕捉不住,垂睫胡乱摆弄着身边的小草,心绪凌乱,就像他每次提到洺卿的那样。想了想,才说道:
“他每天很忙的,我也不好问。”
宇轩听闻此言,终于转过头来,换去了不羁和轻佻,一双眼睛似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微眯着,目光渐渐深下来,思考了良久,才问道:
“你不知道?”
画秋看他那张俊脸就离这么近,实在不好意思,抬手挡住他的眼睛。
“他不说。”
这个问题她之前就想过,在靳宇轩说洺卿会揍他的时候。她记得那夜在他家哭得很惨又喝得烂醉,烂醉之后又哭得很惨,然后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对于洺卿每晚去哪,她一直是不知道的。洺卿给她的自由,好像比她给的要多得多,多到她直觉把握不住,多到她直觉无法控制。
但也许她更倾向于迁就,起码她现在的性格是这样。也许是他总是离她那么远那么远,稍不迁就,就是烟云仙迹,无影无踪,所以她便不再过问。
“你喜欢他么?”
画秋正想着,谁知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惊得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满脸疑惑的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靳宇轩从脑后抽出一手,以两指轻轻拿开她遮住他双眼的手,表情少有的凝重,定定的望着她,眼中神色似悬崖至底,一望无际的深渊,黑洞之中荧光尽现,浮光掠影霎时明显可捉。
他的神情,要她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画秋扬了扬下巴,双眼亦是望着他,紧接着,却叹了声气。目光移向远处,看着远处的湖面,忽然有那么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坐在浣风阁一样。
她在想啊,天已渐渐凉了,那些桃花好可惜,如海般宁静,那么美,那么仙,又是那么生生挨过一季无人问津。
渐渐回想起浣风阁上的日子,蓦然回首,以凌然其上的视野一眼望去,好像,是雾蒙蒙的白色。而山下,自然是五彩缤纷,多彩到让人心疲,让人觉得刺眼,让人想在川流不息之中,车水马龙之后,奢求一方净土。
画秋不知道该怎么答,其实,在心底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答案也本就藏在心中,是自己知道的。
这么长时间,不是不喜欢的。但自知无法相伴,早已逼自己绝了这心意,连做朋友也觉得故意牵扯了些什么。
似等了半个世纪那么长,宇轩以极轻的声音,又一遍问道:
“只回答是或不是。”
这一次,毫无迟疑:“是。”
“真的吗?”
“真的。”
她闭上眼,似在逃避什么。
许久以来,自己在逃避,洺卿在逃避,那夜的偏执所种下的业障,被后来的及时相救冲刷的渐寻不见,但是心中难免咸涩,因为发生过,时间的冲刷只会让它变淡,而它永远存在。
半晌无音。
画秋不知他什么意思,睁开眼,转头看去,却正碰上他凝视她许久的目光转向一边,但是何其明显的,被她抓住了他眼尾竭力掩藏的黯然,良久良久,他重新望向那夜空,说道:
“那你去救他吧……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