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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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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靴履十分干净,踩着湿稠泥土,连半分污迹也没染上,上面绣着波粼暗纹,一针一线透着无法言语的剑意,隐幽而凶戾。
明小包子朦松地看了半响,双目立即被一股无名的疼痛刺得清醒了不少,这还得感谢云靖天事先收回了磅礴剑意,不然她顷刻间便会瞎坏双眼。
“凡人的孩子?”
是方才那个仙人的声音……是那个仙人的!
三丫一惊,什么疼啊晕啊哪里重要,只一股脑地想着快点爬起来,但身子一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最终缓慢地撑起身躯,无奈双手缚在身后,她只能脸颊贴在粘湿的土地上,努力摆正膝盖。
“我要成为仙人!”被馅饼险些砸晕的三丫,想不到别的,思考不了旁的,心底那道声音叫嚣的,只有这么一句。
幼童明显虚弱却依旧拼着最大的力气喊出了心底的话语,靖天蹙起眉宇审视着跪坐的孩子,她的气息薄弱,呼吸轻微,神识不经意扫去,认成误入猎人陷阱的幼崽也不为过。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打消了怀疑的念头,道:“凡人怎会在此地?”
“我要成为仙人!”三丫再一次固执地喊道。
靖天真人注意到缚住的双手和服饰,眉宇纠得更深,‘看样子像是从哪户穷人家逃出来的孩童。’
泓泽轻撩,小包子一双完全看不出是幼童的手恢复了自由,她忙不迭地按住泥土,抬起了半边乌黑的脸蛋,双眼直视着与她有着天然之别的仙人,这一次更清脆更坚定地喊:“我要成为仙人!”
至始至终,她用的都是‘要’,而非‘想’。
尽管半张脸满是泥土,衣着褴褛,面容稚嫩而蜡黄,却也掩盖不了那双既大又黑的眼珠子所爆发的光芒。
小小的执拗和坚毅在此生根发芽。
清澈得不包含任何杂质,却又仿佛一团火焰在其中跳跃。
靖天不免顿了一下,锋芒剑意于深衣一摇一曳之间泯然而重现,似剑锐利的眉梢下一双瞳孔清冽霸道的剑意澎湃,瞧上一眼,神识恍若针扎。敛去九分威能,他同样回视着明三丫,见她丝毫不示弱,不肯移开视线半分,突兀的改变了本来的初衷。
三丫望着靖天真人的双目,只觉眼睛刺痛,头晕脑眩,但她勇往直前的个性不容许退缩。
想法是多么容易改变,云靖天本打着将她送回凡人村庄的念头,他骄傲的性子令他不愿与生人相处,更不屑去了解他人的生活疾苦,因此他才费解为何自己要执意去抢夺紫归莲叶,如今更是想着尽快赶回,将仙草送于那人。
分明对自己没有丝毫益处,甚至让自己与当年亲昵爱戴的师叔兵戎相向,但身子已经先一步做出了抉择。
此刻亦是,靖天暂且缓下马不停蹄的脚步,耳边似乎响起了某人清浅爽朗的笑语。
‘遇见即是命定’
既然是靖天遇上了,那相遇自是有它的用意,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促成一段机缘,而拯救这明显是逃脱出来的凡人幼童,即是云靖天生命中命定的事。
稍驻在此无甚大碍,那三人早已遁逃千里而去,他缓开眉梢,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小包子想也不想,再次重复:“我要成为仙人。”
“……”靖天沉默了一下,重回体会了莫名其妙的无语感。“本座已经明白了,现在,告诉本座,你的名字。”
三丫瞪大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眨了好几下,旋即巨大的喜悦令她的脸生动了起来,虽然隔着污泥是瞧不出来:“仙人可是答应了?”
与固执的小孩子说话这一点可真麻烦。
“本座并未答应你什么,本座只是问你的名字,况且,本座并非仙人。”
“怎么会!”三丫高声反驳。“仙人和先前三人都是秀才先生说的仙人,这不会错的!”
靖天开口想解释,旋即又想到自己何必对一个小孩子多费口舌,到了时候,这个小姑娘自是会明白修仙者和仙人的区别。
“你的名字。”
三丫自以为说服了仙人,当机喜悦非常应道: “我的名字是三丫,明三丫!”
“明……”靖天真人在嘴中反复斟酌了几遍三丫的名字,然后问道:“本座记下了,那你告诉本座,明丫头,你不怕本座吗?”
三丫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怕!”
“为何?”靖天向来冷峻的面容变了一变,洗耳恭听。
他一向桀骜不羁,自负孤高,只凭随心所欲,认识那个人之后稍有好转,但骨子里的清傲是怎么也无法去除。
尘世凡人不管老少,或多或少都会因修者的存在而感到恐慌,但是这个小姑娘非但不怕,还表现得十分兴奋,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至于旁的,靖天认为三丫有成为修者的心性。
“因为我以后也会成为仙人,我怎能惧怕自己的追求!”
明小包子此刻的样子,就好像生于淤泥中那丑陋的蓓蕾,只待时间的培育便会成为最美丽的花朵,或是露了馅的白包子,稀疏平常的外表下是丰满细腻的肉墎儿,一咬便知其美味。
心中油然而生敬佩。
‘恰似当初的自己。
毫不犹豫、毫无所知地踏上了这条望不见未来的道路。’
“真是不错的回答,明小丫头。”云靖天嘴角带了些真实的笑意。
“那仙人能够让我也成为仙人吗?”三丫立刻得寸进尺地追问,当然,她的心思没那么阴暗,只是单纯地询问自己的愿望而已。
岂料靖天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今夜话匣子特别多,一开口就一骨碌地倒出来,或许是因为得了紫归莲叶,所以兴致特别高昂:“本座不行,但是,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成为你口中的仙人。”
他的回答令三丫失望地垂下头,但随着他的话语,三丫再一次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真人的脸。
“你顺着这条路走,到达长平城,去找一座名为缪定山的山脉,那儿,你或许可以实现你所言的追求。”靖天真君思忖了片刻,给出了回答。“自然,一切都要看你。”
“多谢仙人赐教!”三丫学着以往秀才先生所说的那样给真人郑重地磕了一头。“我都记下了。”
然后又顺着秀才先生讲的故事中的一段,认真抬起头,用她平生鲜少使用的语气道:“我明三丫,没齿难忘仙人之恩,日后定会报答仙人的恩情!”
明三丫虽然年龄小,却很是明事理,并未多纠缠,实在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任性和刁蛮,不得不说,无论唐先生的品性如何,他终究是个出色的雕刻家,将一块优质的木材雕塑成了眼下的样子。
靖天并未将这个誓言过多地放在心上,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待你入了仙门再言罢。”
三丫连忙起身,靖天真人蹙起眉梢看着她满身泥污的模样,指尖轻点,原本黑糊糊的小人登时变了个样儿。
“啊!”明土包子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望着自个儿干净的麻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却发现连身上都没有了污垢,淤青淡了不少。
她激动地左右乱摸,再次感谢了一遍真人。
云靖天仍旧紧蹙眉宇,旋即手再一抬,收在衣袂中的残破湛蓝色手帕飞出,随他的动作上下挥舞,缓慢地在三丫周身行了几圈,每一周圈下来,锦帕便束紧几分,直到贴上了瘦削的小身子。
手指翻飞,点点青色晶莹在三丫其上闪烁,光芒愈发强烈,纹绥化为一袭青白相间的衣衫罩住小土包子,甚至连粗糙草履都变成了净如玉的靴屐。
焕然一新,这衣衫似乎拥有与靖天真人的衣袍相同的色泽,在漆夜中更似恒星繁点。
明三丫左看右看,只觉仙术玄奇无比,但更多的是对此的向往。
“若你欲入仙门,冠正纽结、衣洁履净必不可少。这是纹绥碎屑,对我剑修无大用,含有少许我的灵力,却可令你跋涉路途而一尘不染。”
明小包子认真地记下靖天真人的话,哪怕是多年后的兵戎相向,她仍然记得云靖天今日的知遇再造之恩,若无他的相助,或许三丫依旧懵懂无知地在污泥里打滚。
此帕乃先前庄敏仙子所祭出的防御类中的精品,适用于水属性及其变化的冰属性灵力,采自遥远北方——沧汴平原的绥雪花的花瓣。
传闻中,绥雪花长年经受沧汴平原上严酷的寒冰吹打,却仍然如同深春中的花朵一般鲜嫩怒放,其瓣片所制成的衣物坚韧厚实,外观亦美,为爱美之修士所独钟。
其蓓可入药,瓣可炼器,实为百用,可叹世人不知其稀贵,贪婪敛入衣袂,导致了珍贵的绥雪花的灭迹。
而就是如此坚韧之物,遭受了靖天真人的全力一击依然小有所用,甚至可当作炼器材料。剑修就一把剑,拿回去,纹绥也没大用,不如用在需要之人身上。
至于靖天为何不怕小小孩童身上的绥雪花会召来歹人惦记,自是因为绥雪花的辨识度低之甚低,鉴明之法更是鲜少有人熟知。
“去罢。”
靖天只觉今日自己格外开恩,或许是因为得到了盼望已久的紫归莲叶,或许是三丫的模样令他回想起了当年的孩提时期,亦或是跨越年龄,对三丫的态度的肃然起敬。
他望着孩子朝远方离去的身影。
修仙者本就不该插手凡人之间的纷争,这是从几万年前延续下来,修士之间默认的铁则,不说不理会,而是静观其变,任其自由发展。
这不是仙者自持身份,而是万年共同的默契,几万年前所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时时刻刻提醒着修士自觉,莫轻易妄为。
但需要特别区分一点,修仙者和凡人之间尚有接触,且也是密切频繁,以上所述的纷争,特指凡人家事、斗争,以及不同国家之间的战争。若有针对个人的不公,能帮则帮。
打一个通俗易懂的比方来说,某次一修士在山中寻求突破时,恰巧遇见了一行企图对女子施暴的歹人,动手相助了之后另外赠送了钱财,让那女子能够好生安顿。
而另外一种情况,则是一修士欠下了凡子的恩情,而那人竟是皇室中人,要求他行凶于皇戚以便窃得天下,妄图以仙者之能,扰乱世俗凡尘该有的天道因缘,这便是仙界不容许的。
纵观三界,诸事皆有缘法。
凡人仰观苍天,无明日月潜息,四时更替,幽冥之间,万物已循因缘,恒大者则为‘天道’。
修者正是如此仁慈又残忍的存在。
‘顺其自然,其余的,便看你的命数了。’
靖天真人在心中默默念道,随后手一扬,跃上泓泽,化作一道素色的雷电潇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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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清新的天空中尚点缀着没有来得及退却的芊芊月光,晨光熹微逐渐渗透,春意余留的湿润散去,含苞待放的蓓蕾上翠色碧露消去。
远处啼鸣随飞禽振翅而荡漾,一派的幽谧草香。
靠在石榴树而寐的孩童缓慢地睁开眼来,她迷惘地望着展现在眼前的宽绰官道,旋即猛然站起。
‘太好了,一切都不是梦。’
三丫心有所感地长啸了一声。
忆起靖天的话,明小包子熟练地双手抚上头发,给自己绾了个简单的包包头,之后走上衍生到远方的官道。
她经得起饿,原本在家中就是吃个半饱,干一整日的活都不嫌累。
三丫嚼着在草丛中找到的禾水叶,这种叶子青红村人人都培育一株在院子里,含有大量的水份,口渴时候嚼上一片会舒服不少。
她算作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一日几乎大半时间都被明狗子他媳妇赶上山捡柴火,认得很多种可食用的果子树叶,一路上收集野果走上了半日路。
午时毒日打头,如今渐入夏季,青红村又位于朔北国南方,温度比起别处要高得多。
三丫蹲在树木之间的阴翳,怔怔看着撒满阳光的官道,嘴中含糊地嚼着禾水叶。
出门时未想那么多,可是现下好好思忖一遍,自己这样随便的出走果真太草率了,应当先准备一份几日的补给,再好好问一遍南扬城该怎么走。
不过自己昨日若没有走上这一条路,估计就遇不上靖天仙人了吧,因而也算因祸得福吧。
她眼下应当想的,是如何到达长平城,接近村庄的话依靠野果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明三丫是小,还很单纯,但不代表她是个傻蛋,她本就聪颖不凡,历经唐先生长达三年的教导,她早就学会了自己思考。
蹲了一会儿,她起身,将周围找得着的野果禾水叶都搜刮了一遍,整齐地数了一回,足够她撑好几日,之后三丫仰头望着不似先前一般炙热的阳光,在官道边缘缓慢行路。
“嗯?”
三丫疑惑地扭过头,她隐约听到了某种轱辘声。
未及,官道上果不其然地出现了两架围着幔帐的辎车,前后还跟着几架拉着沉重货物的牛车,车夫驾着马车,车旁亦跟着侍从丫鬟。
两架辎车以及牛车后头,跟着一架由两头高俊白驹拖着的辒辌车,白驹踏着齐整的步伐,稍落后一些,能看出辒辌车上的人身份与众不同。
三架主车的行进速度不快,但赶得上三丫,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
明小包子不由被那玄色辒辌车吸引了注意,车身雕纹着青色的厮杀战场与万马奔腾的场面,为那架神秘的辒辌车添加了几分肃穆和深沉。
“你是何许人?”
辎车旁一名打扮俏丽的丫鬟客气地问,可语气里隐含的傲气,让她显得疏离而高傲。
三丫经过唐先生的熏陶,是个诚实、礼数周全的孩子,脆声答道:“我从附近的村子里前来,我正在赶路,我得去长平城。”
丫鬟蹙起眉宇,厉声喝道:“那还不快退下,你可知车中的人是谁!”从她的谈吐衣着判断,丫鬟推测这大概是个出身极好,但本性顽劣,不驯礼教的孩子。
也不怪丫鬟做出如此推测,因为三丫的穿着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但语气姿态都很糟糕,与乡下的粗俗山头人没什么两样。可这话就比较无礼蛮缠了,三丫本就站在官道边缘,宽阔的官道容下两架辒辌车并排前行都绰绰有余,哪来的让开之说。
听罢丫鬟的喝声,三丫先是左右看了看官道,用短短的手臂比划了好几遍宽度,确认自己根本没有挡住官道后,她疑惑地眨眨眼,无辜地指出:“我没有挡着马车啊。”
那丫鬟见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反驳自己,不禁怒从中来,但车中飘出的言辞,成功制止了丫鬟的举动。
“碧玉,不得无礼。”
犹如黄鹂俏鸣,缓和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