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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 施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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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宗承没有开炉,大抵是因为明日论法会开始了所以才作罢,薄薄雾霭笼罩淬火炉的上方,淡淡一层,若有似无的热气一进屋子愈发明显。
宗承一步化作三步地先行走进,待秀清跟上去时,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师兄手中的那把剑牵引了。
剑刃覆着一条绸缎,全数拿开通体玄色的剑长约三尺,宽三指,剑刃漆黑如墨的玄中镶嵌着如火一样的朱,往上看去是一字型的墨色格和剑柄,其上刻镂着层出不穷的红色雕文,剑柄上并附有带环的钝头。
随着绸缎的消失,秋水澄澈般的光华沿着剑刃延绵而下,仿似泪珠顺着赛雪肌肤滑下的惊艳,连同那破空之音亦是凛然,纯粹如同玉石的剔透。
无光自亮,刃如秋霜,冰肌玉骨,霜凛凄凄。
宗承面色难辨地注视掌中长剑,修长手掌上下抚摸了良久,柔情蜜意的桃花眼中交错划过了不知名的情愫,仿佛自豪、仿佛欣慰。未几,他将玄剑交给秀清,脸上含着满足以及珍惜。
秀清的动作没有丝毫怠慢,郑重地两手分开,指尖轻端玄剑,心扉动荡着初临仙门时一致的激动。玄剑似乎知道碰触它的是它的主人,极轻极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立刻把剑抱在怀里,紧紧地贴着身子,剑上未散去的热度透过衣料直直涌入她的心田。
心底某处与怀中的剑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尽管手中只是一把被凡人所言的‘冷兵器’,但秀清觉得,那是不正确的,因为她能够感觉到玄剑的情绪。
‘它,同我一般激动。’
宗承看她宝贝得把剑抱在怀里,不由揉了揉秀清的头发,傻乎乎地笑道:“秀清啊,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唔……”秀清没有推辞,她原本想让宗承师兄出注意,可仔细想想又觉哪里不对劲。“……便唤‘衡怆’吧!”
宗承听罢她的话俊俏的脸苦了一下,撇嘴道:“跟师父一样喜好取复杂难懂的名字啊秀清你。”
“那有什么啦,师兄。”秀清清澈单纯的双眼静静盯着他,没有暗含任何讽刺的意味。“师兄不喜欢师父取的字吗?”张口就来一句叫人冒冷汗的话。
小包子这样说了,可心中是一点戏弄宗承的意思也没有,她向来不擅于掩饰,也不觉得自己的问话哪里不妥,偶尔说出了令人难堪的话,她也没半点自觉。这样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容易得罪人,叫人哑口无言的同时又会羞愤地无地自容。
“不不不,怎么会呢!”宗承语气不稳地哈哈大笑。
宗承该感谢秀清的性子好,温和又大度,故此刻她才信任地点头,旋即正经道了谢,并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必定报答宗承师兄的屡屡恩情。
听闻自己可爱的小师妹,端正着藕白胖嘟嘟的脸蛋,信誓旦旦地保证,自来熟且六成心思放在炼器上的宗承也不免软了几分心思,不好意思地绕了绕头,但还是笑着接受了。
秀清回到铭心院已经皎月当空,但她不打算歇息,修仙者的修习是不分昼夜的,盘腿坐在床上,细细抚摸着膝上的衡怆。
缓慢地注入灵力,隐约建立起的联系愈发清晰。
师父讲过,于剑修而言,剑,乃日后惟一一个陪伴自己的——伙伴,不是武器不是工具,而是足以相称‘刎颈之交’的伙伴。
同生死,共患难。
正是因秀清年纪尚幼,接受这些一听就不可思议的传闻才更简单,对于她而言,天大地大,一切尽是新鲜闻所未闻的,适应起来也比成年人快得多。
与衡怆交流仍旧十分困难,方才接触剑的秀清无法正确地扑捉它的想法,或许也可以说衡怆此刻同秀清一样稚嫩年轻。
秀清和衡怆,如今至多算是‘心意相通’,完全达不到靖天真人更上一层楼的‘人剑合一’那样的境界。
剑修与剑的关系,仿佛同一个腹中出生的双生子,紧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心有灵犀,彼此接触,情绪便能相互传递。若想要更进一步,那就是‘人剑如一’的境界,那是连靖天真人那样的百年奇才都尚未企及的程度。
人剑合一与人剑如一虽仅仅有一字的区别,但切切实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遇。
再往上攀升的话,是‘人在剑在,人亡剑毁’的‘我中有剑,剑中有我’的状态,那更是‘心意相通’想也想不到的地步,毕竟双生子再如何亲密无隙,也无法做到在另一个存在死亡时,甘愿地陪伴左右。
生死相随,岂是如此轻易?
衡怆每次反哺回来的灵力伴随着更深入的连接,扎入经脉,烙在神识,嵌入魂魄中,任凭道消身亡,依旧牢牢跟随。
携同衡怆运转了好几个大周天,炼气三层更进一步,秀清隐隐摸到了突破的门槛,猛地起身奔到院子,在漫天飞舞的翠黄竹海中,开始挥舞衡怆。
此刻深冬以止,少许便会介入初春,传桦山这边的山脉却俨然春日已久,竹叶已经绿了一个边角,节节碧竹依然高嵩入天。
这是穆穹晷修炼的苍昊尧天诀的效果,其中浩瀚青帝花春之意无法估测。
从生到死,从明至暗,法诀中比比皆是,而穆穹晷正是已对生死有了相当大的明悟,才能够缓暂竹海的寿命,他的花圃才开的如此茂盛。
恰在此时,一片鲜绿欲滴的竹叶从衡怆身侧飘过,登时像是被一道锋利的刀刃砍过似的裂成了两半。
也就是那一刻,秀清着了魔一般盯着两瓣顺着衡怆的两侧落下的竹叶,她没有察觉,一股真气荡漾了开来,旋即,她的身体竟是自发动了起来,追逐着飞舞的翠叶而去。
刀光剑影,皎魄月光下敛出惑人艳色,低鸣随着每一片落叶而起伏,纯碎又低沉的破空之音奏出了夜色里最是婉转悠扬的乐章。
沙!
衡怆顺着秀清的动作蓦地撩起地面上的沙尘,青色的衣摆像是一道振翅的夜蝶,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孤度,随后与沙尘一般落回了原地,停止了摆尾。
秀清好像进入了某种奇特的境界,但不是出自强迫,心扉中除浩然振奋以外别无其他,畅快淋漓地挥洒了愉悦的汗水。
随一个低低的‘剑撩雪’,秀清停止了整串动作,呼吸喘着,衡怆刀尖直指地面,澄澈的光华沿着剑身蜿蜒流下,一声清脆的嗡嗡,衡怆也发出了舒畅的啼鸣。
叶,卓卓影影地落着。
因秀清的舞剑而澎湃激荡的灵气逐渐缓下来,秀清发觉自个儿自然而然地突破了炼气四层。
原地坐下梳理着体内躁动的灵气,灵力在经脉中循环了不知几许,秀清强迫自己睁开眼,暂时停了熟络,吐出一口浊气,晨曦霞光映入眼眶。
天亮了。
秀清轻柔地抚了抚衡怆的剑身,玄色的表面恍如秋光波澜,她想象着使用它时该是何等恣意愉悦,低头朝它道了句早安,衡怆的情绪神奇般地穿透了隔阂,清晰无比地传入秀清的识海。
眼下的秀清还不知晓,宗承除了使用矽亘月石以外,另外添加了一种特殊的石材,使得衡怆可以与持有它的修仙者一般‘进阶’。
通俗易懂一点来解释:衡怆的品质会随同秀清的修为而迈上更高的层次。
举例来说,当秀清炼气大圆满突破筑基时,衡怆就有可能成为上品法器,当她筑基有成,结丹有望时,衡怆便会再度晋升,成为宝器。
而当她突入元婴时,衡怆会一举成为灵器也不一定。
使用了这种特殊的材料只是增加了这个可能性而已,并非一定便会晋升,但宗承道人有这个信心,因为秀清是个剑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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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基前辈之间的论法会,在归仙门中一直充当不可废除的习俗,同归仙门一样的大门,可不止求弟子修为高深,同样求的,是弟子的心性和道心。
所以门规才定下弟子在炼气圆满之前不可出山的规矩。
修仙者看似风风光光,可与凡人一样,不,或许更甚,同样有许多不可、不能做的事,以免偏了道心,一黑走到底。
论法会恰巧能够使得新入门的小修士开开眼界,天下如此之广,令他们认识到,哪怕自己接触了仙术,仍旧十分渺小,与俗世中的凡人并无多大区别。
二来又可试一遍底下筑基弟子们,实乃一举两得。
由于筑基修士们都入了内门,因此尚在外门的新入弟子们破例一回进内门,观看这对于他们而言意义非同一般的斗法大会。门派为此特地开辟出了名为‘法问崖’的平台,正是让弟子们有一个开阔的施展空间,也足以看出门派对门下弟子们的关心。
归仙门中的筑基修士不知凡几,短短时日之内根本比不完,故而门派将弟子们分为百人一组,百人次而分为十组,每组十人比试,胜出五人将依次与其他九组的五人斗法,最后每组的二十五人一一战斗决出最终胜者。
今年唯一与往昔不同的地方在于最后每组二十五人之间的比斗不是个人战,而是团体战。
人员不再由凭借好运的抽签选出,而是弟子之间自由组合,数量不等,但不得超于个位数,底线却没有规定,意思再明显不过,单人上场也是接受的。而且擂台之上并不止一到两组对抗,宗主灝骞大手一挥将其定为了极地大乱斗,直到场上剩下一人才结束。
建设性原因是能节省时间,据知情人冒着生命危险透露,却似乎是为了‘好玩’这个理由。至于这个不甚华丽的修辞出自谁,知情人打死也不说,转眼就去店铺里买了好几个对雷属性特别优质的防御法宝。
秀清跟着穹晷师父步上法问崖的时候,被人山人海的场面给惊得长大了嘴巴。
法问崖隶属内门,建在归仙门东侧,之所以将一座比武台称作崖,正是这带空间凭着一道高高的悬崖而筑,法问崖是一道天然的碗状峡谷。
型如瓷碗,宽若月牙,上下两方爬满了光秃秃、泛着银华的崎岖峭壁,偶有几处平整,几处缺口畸形,听闻是前辈比武时留下的怆痕。无需多看便能感到那些创口带来的威严,细看之下尚能觉得心神刺痛,威能尚存。
正对雕刻成椅状供人休息倚坐的那面石壁,两个苍若悬河的笔迹嵌入得恰如其分,仿佛浑然天成,映衬着下方不知凡几的武台,更添几分肃穆和庄严。
下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几乎看不到长满杂草的平地,秀清方才依着师父的位置坐下,双目已是迫不及待地左看右望,将这从未出现在她视野中的峡谷一个细节不落地刻在了记忆中。
秀清沿着对面遥远的壁面看过去,直直径射像了离她所在之地最远的边角,如此遥远的距离,她目之不及,只有苍茫茫的一大片雾障。
她站在石椅上,这椅子,也是镶嵌在徒峭的山壁中,不,更准确地说,正是采用崖石制成,技术巧夺天工,显然功夫已经出神入化,一层一层地建下去,底部只离谷底不过几米。
而她的位置,恰巧正是至高点,这么一站,就好似站在空中一般下不接地。
刚好偏头,迎面的便是一阵清凉的微风。
如此洒脱自然的场景,令人顿生心怡,惟恨相见为时晚。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孑然一身站在此处,好似夹在天与地之间,仰头,一望无际的天野,垂头,寸草不生的荒凉,再看,哪还有天与地的区别。
心中一阔,再不容他物。
感到掌中震动,她低下头,是她的剑。
衡怆啊衡怆啊,你是否如我一般,感受到了天地无间,却仿佛有一道缝隙呢?
若斩开此隙,会否明鉴我道?
心台中那照入斑驳的缝隙,撩开了些许,影影绰绰地亮了几分。
想法一升起,就怎么也挥之不去,而衡怆隐隐颤抖了起来,小小的幅度,尚在‘心意相通’境界的秀清亦无法感受到,但那建起的联系中,衡怆的激动,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识海中。
灰蒙蒙的阴影,似乎褪了些许。
周身的灵气因她的影响小小波动了起来,这并非修为的精进,而是道心的前进。
坐在高台的几人注意到了秀清的变化,但好似有着明悟的非她一人,底下好几个弟子看着这场面,心中万千变幻着。
穹晷望着身侧的小徒弟,看她斟酌也没有多言,只在心底暗暗埋入了更多的疼爱,等秀清平静下来了,他才道:“秀清,你看到了什么?”
秀清还未拉回视线,声音中含着兴味:“师父,我看到了天下。它,广袤无垠,没有界限。”
我终将化作长剑,看破这大道天下,直上九天青云,明了何为成仙得道。
“而我,会将其全数俯瞰眼底。”
她转过头,明亮清透的眼眸信誓旦旦地看着穹晷,里头,是燃烧不尽的坚毅,清澈地写出了她必将言而有信的誓言。
他开口,但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一人爽朗的大笑声打断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