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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人生不止如初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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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繁华是有目共睹的。
京城秋波苑的繁华更是有目共睹。
秋波苑是京城最大、最热闹的一座青楼。苑中,莺莺语娇,燕燕情柔,肥环瘦燕应有尽有,更有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者,数之不尽。多少文人雅士、达官贵人,纷纷慕名而来。数不尽的红颜倾国,道不尽的韵事风流,真是一入秋波苑,浑似如梦中。
“呦,这不是祁大人么?您可是咱这儿的稀客哟!您今儿来是找哪一位姑娘啊!”秋波苑二十八岁的老鸨丽娘轻摇葵扇,款款而迎出,开门见山。立即有几位娇俏佳人尾随而至,红红绿绿,各自摆出媚态。丽娘微微一笑,明眸皓齿,风韵天成,想必她刚出道时也应是位不可多得的俊俏女郎吧。只听得她信口而道:“要不,先让丽娘来猜一猜罢。莫不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梦痕姑娘?”
答曰:“您自己都说了,宛若春梦一场,梦醒即忘,无痕无迹,我又怎会来找这位‘梦无痕’姑娘?”
丽娘眼波流转,继续道:“那可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华?”
答曰:“桃虽夭夭,却并非我所愿。”
丽娘故作为难,叹道:“那——可是要‘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娉娉?”
答曰:“不需‘春风十里扬州路’。”
“哦?”丽娘饶有兴致地轻摇着葵扇,“听祁大人的口气,在您心中定是已经找到了一位绝色佳人。殊不知是我这秋波苑中的哪一位姑娘?”
祁静文微微一笑,也不作答。他抬首而望,目光穿过层层锦衣丽影,定格在了二楼盈盈而下的一袭浅蓝色身影上。
丽娘顺着他的目光寻去,但见一蓝衣女子正笑意吟吟地下楼向祁静文走来。那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虽容貌姣好,举止温婉,却衣饰极为朴素,又薄施粉黛,加之年纪又偏大,真是相当容易便会湮没在这秋波苑之争艳的万花丛中。真不知道这祁大人又怎会选中如此一位不被人关注的女子,丽娘心中诧异十分,然其面上却丝毫不表露任何疑问。她依然着保持一贯的灿烂笑容,柔声道:“苒娘?祁大人果然独具慧眼!”
一众莺莺燕燕很是不服,争相柔声献媚。
祁静文也不理会,他越过众人,径直走到苒娘面前,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苒娘向祁静文福了福身,道:“难得祁大人还记得小女子,苒娘在此先谢过。此处人多口杂,不如去苒娘的房中叙旧?”
苒娘的房间在秋波苑二楼最西面的角落里,平日里走动的人不多,也算是喧华中的一处寂静。房门“嘎”地一声开了,正是房如其人——屋中摆设极为简朴,没有华丽的装饰,也没有太多的家具,只有两盆吐艳的夏兰,于窗前台上静静地散发着淡淡地清香,叫人静心宁神。
祁静文叹道:“看来祁某今日有幸,可至姑娘的‘兰谷’一坐。”苒娘淡淡而笑:“苒娘自不擅文墨,还请大人说得直白一些,何谓‘兰谷’?”祁静文回曰:“南朝昭明太子在其《陶渊明集序》中说道:‘兰之生谷,虽无人而自芳’。祁某初入姑娘之闺房,脑海中便不觉映出此句,只觉如入‘兰谷’。”“祁大人说笑了。”苒娘领着祁静文进房,“还有,我不叫姑娘,我叫苒娘。”
两人才坐下,便有一丫鬟端茶进来。丫鬟,是玲珑的丫鬟;茶,是上好的香茶。那丫鬟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苒姑娘,我叫睛翠。丽娘说,从现在开始我便是您的人了,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她为二人斟上茶,又道:“丽娘说,这是太湖洞庭山上好的‘吓煞人香’,是她的一个姐妹从苏州带回来的。她喝着觉着满口生津,便叫我拿来。还请两位慢用。”睛翠说罢,便退到一边去了。
“‘吓煞人香’?”苒娘只觉此茶香气四溢,清香袭人。她向祁静文道:“这茶倒是清香特别,大人见多识广,可有听过这‘吓煞人香’的名头?”
祁静文品了一口,道:“这‘吓煞人香’其实是吴中的一句方言,传说,此茶因置采茶人怀间,茶得热气而异香忽发,实在‘吓煞人香’。当地人遂以此句方言来称呼此茶。祁某前些年曾随家父路过姑苏城,家父一挚友也曾用此茶款待过我们。据他说,此茶在太湖一带甚为出名。不过在京城,我这倒也还是第一次品尝。”
说到这“吓煞人香”,便是后世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而闻名于世的洞庭碧螺春。其名字的来由传说颇多,据清代一江苏常熟人王应奎之《柳南随笔》中记载:康熙皇帝于已卯年(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第三次南巡车驾幸太湖时,巡抚宋荦从当地制茶高手朱正元处购得精制的“吓煞人香”进贡。康熙皇帝觉得此茶名不雅,于是题之曰:“碧螺春”。从此,地方大吏,岁必采办。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此处就此打住不述。
“还是大人见识广博。”苒娘喝了几口茶,道,“大人此次前来秋波苑,不知所谓何事?”
祁静文停杯,道:“自从上次在城外初见,与苒娘共赏湖光山色之后,祁某心中便对苒娘一直念念不忘。此次前来,特来拜会,想听姑娘再抚一曲《胡笳十八拍》。”
苒娘坐到古琴前,双手作抚琴状:“《胡笳十八拍》太过凄楚,不如苒娘在此为大人抚一曲《梅花三弄》?”琴声渐起,清幽舒畅。寒冬里,一树梅花灿然独放,胜却白雪不尽香。闭目静赏,祁静文只感觉在那一片风雪无忌、万木枯瑟的严寒中,有一份难能可贵的孤独与高傲,如这寒冬中的梅香一般,沁人肺腑,叫人不自觉的心澄如镜。
《三弄》曲罢,苒娘笑问:“苒娘此曲,大人以为如何?”
祁静文依旧沉迷其中,叹曰:“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苒娘起身,坐回品茶,她淡淡地道:“大人又要来嚼文了,是嘲笑苒娘不擅文墨么?”
“是是是。”祁静文连说三个“是”字,“那说‘余音绕耳,三日不绝’总可以了吧。”他顿了顿,忽道:“苒娘,祁某总觉得在哪里曾见过你似的。”
苒娘也不惊讶:“大人,您莫不是对每一位相识的女子都如此说话?”
“不!”祁静文认真的说道,“祁某在对你说这句之前,从未对其她任何女子说过此话。 苒娘,祁某确实觉得你面善。似乎是在云南,又似乎是在宫里,又似乎……”
苒娘“噗哧”而笑:“大人,您就不要再‘似乎’了。苒娘一介青楼女子,又哪会远去云南,还有什么宫里。怕,只有在梦里才去过吧。”
祁静文觉得有理,也不再深问:“那你是哪里人氏?在入青楼之前,又是以何为生?”
苒娘想了想,回答首:“老家在盛京。父母双亡后,便去了天津一户大户人家当了婢女。后来那户人家家道中落,少爷又欠下巨额赌债,苒娘与几名婢女就被卖入了青楼,权当为少爷还债之用。”她兀自娓娓道来,无波无澜,仿佛不是在说自己悲凄的遭遇,而更像是在编造一个虚构的故事。
送走了祁静文,苒娘忽而瞥见新分配来的丫鬟。这名丫鬟看着也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娇小。想想这么小的年纪便被卖入青楼为婢,实在可怜。她问了声:“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儿?”
丫鬟细声细气地回答:“回苒姑娘,我叫作‘睛翠’。”苒娘略一沉吟,笑着打趣道:“那你可有个姐姐叫作‘远芳’?”晴翠摸不着头脑:“晴翠自小便是个孤儿,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姐姐。苒姑娘怎么会这么问?”苒娘道:“没什么,我是瞎猜的。白乐天不是有一句诗叫‘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么?我看你叫‘晴翠’,便猜你会不会有一个姐姐叫‘远芳’。看来,是我猜错了。”晴翠乖巧地道:“苒姑娘您还说自己不擅文墨,您听了我的名儿便能吟出一句诗来,您真是谦虚啊。”苒苒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晴翠又道:“那位祁大人似乎对姑娘您颇有好感。”“哦?我倒是看不出来。”苒娘道。“就连丽娘都看出来了!”晴翠撇撇嘴,道:“丽娘说,祁大人看姑娘您的眼神很是特别。而且,秋波苑那么多美女,他独独选中您。还不是对您有好感!苒姑娘,难得有情郎,您可要好好把握啊!”
苒娘不为所动,兀自品着已经凉了的“吓煞人香”。这就难怪了,就说丽娘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指派个乖巧的小丫头来服侍自己。想想自己入这秋波苑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在今日之前,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半晌,她才抬起眼,淡淡地说道:“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试问,又有哪个情深意重的男子会平白无故地来青楼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