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赏心

3、第一章 夏雷阵阵冬玉雪（三）

　　傍晚的时候，闪电划过，雷声轰隆，一滴、两滴……这闷热过后的暴雨终于拉开了帷幕。顷刻间，大雨已如注如泼，放眼望去，尽是茫茫一片白雾，天地间的雨似极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不，天地间又何止三千尺！众人皆是长舒一口久憋的闷气，如果不是在等承宇与漪然二人的归来，恐怕早就齐齐地站到屋门口，去触摸那久违的雨了。而现在，众人只得坐着、站着、跪着，用耳朵去聆听大雨了。
　　夏季的白昼长，接近晚膳时，天色依旧还是亮着的。若是换作了冬季，恐怕早就繁星点点了。老夫人漠然地皱了下眉头，一丝厌烦掠过她的眉间眼梢，想是等了一个下午，依旧不见二人归来，心中着恼。莫珂见状，忙道：“额娘，您等得累了，也饿了，要不媳妇吩咐下去，先用膳吧。”
　　老夫人摆手，道：“不，我倒要坐着，看看这两个人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她忽而想起些什么，转向洛兰道，“兰儿，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能有一丝闪失，你就不要陪着我们干等了，胎儿要紧。”得意之色掠过她的脸庞，洛兰推辞道：“额娘不用膳，媳妇焉能自用。媳妇还是陪着额娘，等等吧。”老夫人颔首道：“也好，还算你孝顺。”她叫自己的婢女胭儿去厨房拿些小糕点，说是怎么也不能饿着了自己未来的乖孙。胭儿领命去拿糕点不述。
　　忽然，听得大门口传来下人的声音：“大少爷，二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接着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啊，好大的雨啊！好久都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哗啦哗啦地，如倾如泼，一泻而下，下得人神清气爽，下得人心旷神怡，真是太痛快了！”少年的声音也响起来：“还说呢，瞧你，都湿透了。我说市集热闹吧，这下你可开眼界了。”“对啊对啊！”少女的声音很是欢快，“那个糖葫芦酸酸的，甜甜的，真的很好吃；那些扇子呀，伞呀真的是好漂亮；还有，还有……那个八仙，扮演得可真的是很像啊！”“你算了吧，很像？你见过八仙么？”少年道。少女接着道：“谁说我没有见过，我说像，便是像！”
　　此二人正是外出游玩的富察承宇与漪然。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一句一句的趣话隔着雨声隐约地从大门口一直传到松竹阁中。
　　“二小姐，老夫人说，请您一回去便去她那边，她有急事找您。”下人的声音也隐约传了过来。
　　“什么事这么急！”富察承宇的话语清晰而响亮，“你没看见二小姐浑身都淋湿了，要是生了病，你负责么！”下人立即没了声音。接着，又听富察承宇说道：“不碍事的，一会我陪你去见奶奶。”这明显是说给漪然听的。
　　莫珂心下着急，这个承宇，非得要趟这浑水么。
　　不一会儿，富察承宇二人出现在了松竹阁门口，他向老夫人请安后，朗声道：“孙儿给奶奶请安！不知道奶奶这么急找漪然，有什么要紧的事。”漪然在他身后，忽而见到自己的母亲跪在一旁，暗叫不好，莫不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害得母亲要为自己承担。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跟着哥哥偷偷地出门去游玩？似乎也不至于么。她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下，抬头望着老夫人道：“奶奶，漪然知错了，还请饶了我额娘。”
　　老夫人冷冷地道：“不要叫我‘奶奶’！我不是你奶奶！”
　　漪然惊恐鄂然。虽然在平日里，奶奶非常地严厉，也不怎么疼爱自己这个孙女儿——她只疼爱她的孙儿，但她却从来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子的重话。究竟自己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惹得奶奶说出这样子的话来！
　　洛兰没好气地说道：“漪然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老夫人与我们等了您有好半天了。唉，这天么，热得叫人发慌；等你么，又叫人发闷。好辛苦的老夫人啊！”
　　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这女人真是过分！漪然在心里狠狠地将洛兰骂了一通——若是平时，她一定会不依不饶地还口的。只是此刻，在不明原由的情况下，她也只得沉默着静观其变，只得偷偷地用恶狠狠的眼神来回应她的三娘洛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富察承宇很是着急，“奶奶，今天是孙儿硬要带着漪然出门去玩的。这不关漪然的事！您要罚就罚孙儿吧。”他也顾不得身后不住扯他衣袖的母亲，兀自为漪然求情。
　　老夫人怒火又起了：“承宇你不要说话，此事与你无关。”她起身，径直走到跪着的漪然身边，道：“问问你额娘，你究竟该不该叫我‘奶奶’！”茗香看向女儿，冷冷地道：“你确实不该叫老夫人作‘奶奶’，你也不姓富察，你只是紫瑛从外面抱回来的野丫头！”
　　“啊！”漪然惊呼着，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额娘，您、您说什么？”您一定是在开玩笑，一定是！她突觉呼吸困难，浑身颤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天啊，天，您是不是快要塌下来了！
　　茗香的话依旧很冰：“你也不要再叫我额娘，我不是你的额娘！你的额娘是谁，我根本便不认识。”
　　漪然努力着，挣扎着爬过去，紧紧地、死死地抱着茗香，不相信地猛摇着头，心中不停地大叫着——额娘，您骗我！您骗我！一时间，泪水不觉汹涌夺眶而出，即便是垂下眼皮也无法制止。
　　富察承宇也很惊愕：“二娘，您是不是病了？漪然，她怎么可能不是我们富察家的人！您看她，大家看她，她那眼睛，那脾气，有哪点不像阿玛？就连阿玛也常说，漪然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似他的一个！”
　　他的话不禁勾起了众人的深思。的确，他的阿玛——富察清远常常会说这样的话。而他的三个子女，无论是样貌，还是脾性，也都属漪然最似。长子承宇，温文尔雅，没有父亲的英气；三子承轩，是四夫人云如的儿子，不苟言笑，毫无父亲洒脱。而他的母亲云如，自从生了他以后便常年卧病在床。承轩只比漪然小一个月，算起来，云如卧病在床也有一十五年了。
　　老夫人思忖着孙儿的话语，也觉得此话确实有理。也许是漪然时常粘着父亲，又崇拜父亲的缘故吧。所谓近朱者赤，不是没有道理的。她顿了顿，怒火已大减，只是话语依旧很冷：“事实便是事实，巧合也再所难免。既然茗香与紫瑛都承认了，承宇你就不要再徒劳解释了。这件事，我也只能当作是‘家门不幸’。紫瑛，你今晚就收拾好包裹，明天我不想再见到你。茗香，从今日起，你回房中闭门思过，府中大大小小的事不用你再张罗了，没我的命令你也不得擅自踏出房门一步。漪然，从明天开始，你去厨房与浣衣处帮忙，没事，就不要跟着大少爷出门了！”
　　厨房？浣衣处？大少爷？漪然心下顿时一片空白。她极力要想起些什么，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轻轻地胡乱地应了声，便低头不再言语了。
　　富察承宇却急道：“奶奶，你怎么可以让漪然去厨房与浣衣处！那都是下人……”
　　“承宇！”莫珂打断了他的话，“日子还长得很，奶奶自有她的安排。你不许再说什么了！”
　　“好了。”老夫人道：“此事到此为止。珂儿，传话下去，叫他们大大小小的都听好了，漪然这件事，事关重大，谁都不准说出去一个字！要是有任何风声走露，我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她满含深意地望了望坐在一旁的洛兰，见到洛兰领会，才继续道：“吩咐下去吧，可以用晚膳了。”

　　“说过了，我不是你的额娘。你也不要再叫我额娘了。”是茗香的声音。
　　“我知道您一直恨我。”漪然擦一擦眼泪，努力做出很平静的样子，“我只是紫瑛姑姑从外头抱回来的野丫头，根本便不配做您的女儿。反正，从明天开始我便要去厨房与浣衣处帮忙，就要做回我的下人了。我想，您也看不到我，也不会这么心烦了。我会搬到浣衣处去住，那边姐妹多，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这么叫您了。”她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有些语无伦次，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此时，紫瑛已经收拾好包裹。她突然瞥见漪然那微微发颤的背影，心下不觉酸酸地，歉意万分。她向茗香跪下道：“小姐，紫瑛跟着您，伺候着您已有二十几年了，紫瑛是真不舍得离开您。”说着，她不禁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茗香扶起紫瑛，毕竟是二十几年的主仆交情，她亦是极为不舍。可事到如今，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紫瑛的事，她又有什么办法，也只得任其被逐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了。
　　“呀，漏雨了！”忽听得房中的小丫鬟惊叫着，尔后是众人搬木桶接雨的声音。
　　茗香抬头凝望着窗外的暴雨，兀自出神。这雨，从傍晚一直下到现在，一刻也未停止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罢了，不停又如何，停了又如何！
　　紫瑛关切地道：“小姐，紫瑛走后，您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顿了顿，劝道：“其实，漪然完全是无辜的。她自出生便被我抱进府来，从没有见过她的亲生爹娘，她真的很可怜。”
　　茗香似略有所动，但神色依旧冰冷，她缓缓地道：“当初我们抱她进府，便是错。”
　　紫瑛极力地回想着当初的事，她低声道：“这件事，说来也真是奇怪。当初我从那家人家抱走的明明是个男孩，可为什么到了府中就会变成女孩了呢？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事到如今，说这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意义了。”茗香叹一口气，显得很落漠。怪，也只能怪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会生孩子。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总之，是错、错、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