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樱桃巷

20、第 20 章

　　23
　　十五独居于小院，不知流年，梦外又过了几生几世。长夜深沉，连花开都是无声的。十五从老管家那里得知了帝王三日后将启程东征，而未言被诏入军中，为帝王护驾，帝王活，他活，帝王死，他死。十五听了，眼都不眨一下，想是九重最后的一搏，盼着帝王能安然返还。只是，有债者，须偿还，终是脱不了因果循环。
　　指尖抚过龙纹短剑，冰冷的，十五看见了，一双狭长淡漠的眸，还有，那个剑一般挺拔的少年，前尘是翻卷的枝叶，总是在无人知道的时候展开。不想再回顾了，回首时，浮出的旧梦，攥住了破烂的心，痛得怕人。情，是前世的债，由不得今生，总是要还的。
　　桥的尽头是小小的八角亭台，依偎在池畔。碧水悠然，飘着几片荷叶，无主地摇晃着。未言走过曲折有致的浮桥，看见亭内的十五，青色的锦绳结起绢一般的青丝，现出白皙的侧颜，一笔一划，专注地描绘着。
　　感觉到他的目光，十五偏过头，扬起淡淡的眸。眼前的男人，尚在壮年，几日不见，却老了。怎能不老呢？害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儿，一生的痴，都随着白骨埋于尘土，只余癫狂，附骨不散。
　　“你有水祉的东西要给我？”男人丝毫不想掩饰厌恶之情
　　“听说将军明日要远征，想起有借过的旧物要还给将军。”
　　“是什么？”
　　十五浅浅一笑，垂眸，笔细腻地描出一卷卷清淡的水墨。
　　“十五自幼成长于布坊，精于织绣，且以此为生。”
　　“与我何干。”
　　“因为喜欢自己画出织绣的图样，所以，琴棋书画之中，十五的确是懂得一点作画的。”
　　十五瞥了一眼男人，细白的指尖指向画中的庙宇“将军可认得这是哪里？”
　　男人凝神看去，眉头微皱“是城外的大悲寺？”
　　十五一笑“正是”，白皙的手一挥，画卷随风而落，寂寞无依地歪斜在冰凉的地面。
　　“将军可认得这三个人？”
　　又一幅画卷横亘在男人面前，画的是寺庙大殿后的院子。画中，年轻的男子从藏青的宽袖中伸出修长的手，揽过一女子，细亮的青丝倾落，铺满了两人，不留一丝缝隙，画中男人的脸微微抬起，醇黑的眸中铺满了欢喜。
　　“那个是我？”
　　“正是。”
　　“那这个女人……”颤抖的手指指向画中女人的背影
　　“没错，那是水祉姑娘”十五的声音清幽的响起，细白的指尖指向藏在树后半掩半露的小小的身影“这个人是我……”
　　“你……”憔悴的眸浮出一丝惊恐“你是谁…”
　　“我不过是个绣女。”十五一笑
　　“倾国倾城的水祉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偏偏不精女红…..”
　　十五垂下长长的眼睫，藏了眸间的嘲讽。月圆，月缺，总是求不得圆满，人亦如此。如何告诉心爱的人，万众瞩目的美人不够完美，绣不出美轮美奂的织锦。水祉啊，水祉，不过一个痴儿，因情盲了目，最后白白送了性命。
　　“……所以，当年水祉姑娘送与将军的织物，莫不是出自十五之手。”
　　“你撒谎…”男人说话的神情凄凄惶惶
　　十五冷笑“不然你以为那副小像是谁画的？”
　　纤白的手指划过，露出画卷之下的一幅小小头像，画中的女子似笑非笑，如水中月，似镜中花，竟与失去的那一幅一模一样。
　　“水祉……”
　　男人发出痛彻心扉的□□，荒疏的眸，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如烟往事
　　“原来的那副已寻不回了”
　　十五冷冷一笑，寒意彻骨“这一幅，不知道将军肯不肯要？”
　　“水祉….”男人颤颤巍巍伸出手，胸中的伤口，焚着，痛得发狂。
　　十五冷冷地看着不能自持的男人，似笑非笑，细长的眸慢慢着了一层薄霜。细白的指尖捏起画纸的一角，好像捏着一朵轻无质地的花，就在男人将接未接之时，一阵风吹来，指尖轻启，画，飞起，绞在风的青丝中，像蝶起舞时的翩旋轩虚，渐渐远去，然后以一种落泪似的忧伤与孤寂，再也无法挽回地投进幽幽碧水里。
　　“水祉..”男人扑向白玉围栏，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来不及阻挡，心，焚尽了，连余烬都破碎了，纷纷扬扬的碎片，向着无法救赎的罪孽落去，自此整个天地都暗了，不见光，所有的痛苦，悲伤，愤怒，嫉恨，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具肉块，连哭都不能。
　　“你.....，是故意的..”
　　回首，空洞洞的眼睛望向十五，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的颤音，凄凄历历。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要再赏十五一顿鞭子不成..”
　　十五冷冷地回望，嘴角似噙了一朵将谢未谢的花
　　“将军，难道你不懂，债，欠了，总是要还的.....”
　　曲折的浮桥悄无人烟，十五离开了池畔的亭台，亭内的男人慢慢成了身后愈来愈淡的剪影。当初挺拔的少年，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连枯骨都烂在了尘土里。害死了水祉，逼死了美人，就算是前世的债，今世来还，也够了。
　　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还不如。
　　但愿他这一去，不再归来。
　　一滴泪，曲曲折折，滚落十五的腮边，跌下去，狠狠的，摔得粉身碎骨。

　　24.

　　冰冷而寡情的风，尖利地笑着，自九重的长袖间掠过，惊了檐上的风铃，疯狂地嘶喊起来。他踏上木阶，松软的，爬满了一层青苔，木板发出嘶哑的声音，荒疏而凄凉。曾经有一个女子，青丝悠长，坐在木阶之上，见了他，便笑着唤他小王爷，春日朦胧，晓光清淡，远远望去是一幅从未见过的美丽的画。
　　自从帝王东征带走了未言，朝内天地色变，血雨腥风，而他疲于应对。许久不曾前来，那日再来，惊见将军府空空荡荡，竟成了荒宅。十五，不知何时，去了何地，只留下一颗桃树，落了一地枯黄的叶。若来年，桃花再开，何处去寻那花下的女子。
　　昨日，终于传来了帝王的死讯，未言以死护驾也是不能阻止帝王的决心，只是不知帝王真的能否达成所愿。风熄了，又起，帝王薨了，自有新的帝王继位，只是以他的身份，恐怕是大限将至。不知十五得知了，是否会为他心痛。那个薄情的鬼，都是他梦见遇见她，恋上她，失去她，却不曾为他流过一滴泪。
　　苍青静止如水，九重伫立于枯叶之间，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只恐这是最后一次了。十五不知所踪，而将军府的人都死了，康王府的人也只剩下他一个，朝代转换，他的路也到了尽头，怕是要归去了，无法挽留。

　　………………

　　秋日将终，冬日渐近，太子匆匆继位，荣登大殿，高居于帝王的宝座。几日之后，康王府深夜燃起大火，映红了天日，火光过后，曾经的繁华似锦，只余灰烬白骨。
　　薄薄的烟花开了，又谢了，浮生掠影，什么都很真切，什么也都模糊了。
　　那以后，京城的人，喜欢讲着一个长长故事，故事里有风华绝代的千寻，狐妖托生的康王，生死成谜的九王爷，还有一个莫明嫁给未将军的不知名的女子。长长的故事，绘了一幅悠长的画卷，生生死死，离离合合，神妖鬼魅，爱恨情愁，都抹在浮世绘成的背景上，磅礴而苍凉。
　　听的人，到了最后，总是问，故事结束了吗？
　　或许结束了，或许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