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樱桃巷

18、第 18 章

　　19.
　　灯下，九重细细端详着案上的小像，那是十五郑重其事送过来的，用来救那个男人一命的。画中的女子，与美人很像，却比美人还要优雅，还要妩媚，看在他的眼里，却是眉目生疏，面目模糊，似是隔得太久了，已想不起来早先的模样。
　　摸索着，拿出另一张画卷，是从十五的老宅中搜来的。画中的未言有着剑一般挺拔的容姿，目若朗星，却是比流水还要温柔，天上人间，也只有那么一双。两幅小像，并排置于眼前，端的是天上地下难寻的一对璧人。当初的退婚，并不全是违心之为，反正是没爱过的女子，成人之美也无不可。可惜那男人自掘坟墓，因疑生妒，因妒乱情，因情盲目，可恶至极，是救不得的了。
　　然而，弃世而孤立的她，居然为了那样的男人求了情，流了泪。恨极，恨得生痛，那男人一定要死。九重凝着画中的未言，当年应是这双眸吸引了她，种下了情根，而若干年后，竟阴差阳错结成了夫妻。可惜啊，康王府的人没有这样坦率的眸，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极清醇，极温柔的，不知人间污秽的眸。这样的眸，康王没有，他也没有，康府的人杀人都是无声，血都不溅一滴。
　　一上一下叠起两张画像，细碎的声音听起来寂寞而凄凉。无声地，置于灯火上。水祉与美人，他到底喜欢哪一个？这样问他的女子恐怕永也不知，她是他心头上最柔软的一处。不然如何能放那男人一条生路，那男人毕竟是她的夫君。画像燃烧着，白灿灿的焰，映在他的眸里，似地狱的幽火，熔了一层遥远的情感，凝筑成暗夜里悠长的冰冷。
　　然后，在这个星月都沉寂的夜晚，将军府传来了消息。多年以后，他仍会想起那个夜晚，绝望得将近窒息的夜发了狂，翻卷的血肉，不忍逼视，颤抖的手在她躯体上来回移动，想要抱起她，却不知要揽住哪一处，怕是碰到哪里都激出不可忍受的痛，最后也只是握住了她细小的手。屋子里，都是些忽明忽暗的影子，凄凄惨惨地在晃，连衣架上的缀满桃花的薄锦都变成了骇人的鬼魅。
　　三四个御医被驱赶着飞奔而来，有的连睡袍都来不及换，心惊胆战，康王府的人，若是救不得，不知京城里会有多少人陪葬。但清清楚楚的，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不论救不救得，那个人是活不长久了，那个挥了鞭的男人，一定要死。康府的人，杀人都是无声的，一直都是。

　　20.
　　十五睡了很久很久，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她很累，也倦了，爱恨情愁，都目睹过了。向前望去，都是寂寞的白骨。疼痛…..，无止境的疼痛，小小的鬼，蜷缩着，不愿一个人痛，那太寂寞了。她想走了，不想回首，一瓣瓣如落花浮起又沉落的梦，搅的怕人。这世上没有是什么她牵挂的，也没有牵挂她的人。
　　可是，她还是醒了，睁开了眼睛。院中的桃树已只剩下幽驳的绿，风抚过簌簌的枝条，在花台上形成深深浅浅的阴影，清水般静静地迂回。似睡得久了，身子不听使唤了，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痛。只有眼眸转动，想起那个疯狂的夜晚，记忆中面目狰狞的男人恍惚是自己的夫君，原来不都是梦。
　　“夫人，您醒了。”苍老的声音传来，是那白发苍苍的管家，涕泪交流
　　“哭什么？不是该高兴的吗？”
　　颤抖的唇扯出淡淡的笑意，艰难地吐出话语。
　　“夫人哪，是我害了你…”老人痛哭着
　　“如不是我求您，您也不会拿走水祉夫人的画像去换将军的性命。只是将军回府，见失了画像，得知是夫人拿走给了九王爷之后，便似得了失心疯一般….是我害了夫人…….”
　　“哪里的话，莫哭了….”她累了，两句话已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既然死不了，那也只有活下去了。过去的旧事，若是能够忘记该有多好。不愿记起的，全都是烙在魂魄里的，被掩盖了，却始终无法忘记，总会随着花开花落漾起些许个残片。梦中，似乎有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温柔而顽固，那人是谁，她却想不起来了，活生生忘记了，再也无处去寻。人心，总是会记住拼命要忘记的东西，而想要记起的却偏偏…….都遗忘了。
　　渐渐的，十五已经可以说话了，当痛楚渐渐淡去，似乎是真的只做了一场梦。屋内的案上不知何时凭空多了一个白玉的花瓶，每日都有一只白莲从花瓶中斜探出来，一心一意的绽放，总是在欲谢未谢时就被替换了去。十五不想知道那些莲的去向，无外乎是碾成泥，流于尘土之中。
　　夜，寂静似冰冷的湖水，一波一波蔓延开去，淹没了小小的庭院。有靴轻叩石板的声音，不急不缓，越来越近。烛火映亮了来人的眉目，沉稳的星眸，依然如当初似一滩波澜不起的古水，幽深得不见光。十五静静的看着来人，就像看见一只翩然入梦的蝶，搅乱了梦里旧事的浮影。
　　九重安静地伫立，只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的脸上寻出什么答案，而最后还是不可得。
　　“十五……”
　　十五听见自己的名字，恍然一笑“小王爷……”
　　“这就是你要的吗？饶了他一命，差点失了自己的性命。”
　　不轻不重的声音，干净得有点冷，没有活人的温度。
　　十五垂下头，细薄的发丝垂落，似下起了绵稀的春雨，摇晃着，没个着落。
　　“若他将那画像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我又有什么法子。”
　　十五笑了，黛青的眉尖透了点悲哀，淡淡掠过，了无痕的。
　　“这一次，再也由不得你了。”一根刺哽在他的喉里，痛极，那人一定要死。
　　十五仰首，淡淡看定了他，眸中绽开了一朵慈悲的白莲，纯澈冰清，是他从未见过的悲悯，
　　“王爷，那人活着….只怕比死了还不如。”
　　应已经不是人了。不知何时，挺拔的少年变成了鬼，蜷缩着身子，眨着幽绿的瞳孔，啃噬着自己的腐肉，执迷不悟地爬上了偏锋断崖，跌下去，粉身碎骨仍无法气绝，比死都不如。
　　九重凝着她，许久许久，才转过脸去，冷峻的声音，冰得彻骨，逼向十五
　　“事不过三，请郡主牢记。”
　　“多谢小王爷……”
　　叹息，幽幽传来，不知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