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樱桃巷

12、第 12 章

　　7.

　　烛影摇红，熏香生起，明明灭灭，清清冷冷。
　　寿宴上归来的未言首次步入婚后的新房，走得很静很缓。眼前的十五跪坐在席上，青丝长得惊人，柔柔亮亮流淌了一席。绣花女子心不在焉的手势，一起一落，落寞得似秋日的最后一场细雨。
　　想起不久以前，曾有一女子躺在自己的怀里，汗水濡湿了她青白的脸，再顺着细柔的青丝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溅起温柔而坚韧的淡光。拼尽最后一丝气息生下来的婴儿脸色青紫，与怀里渐冷的身躯交织成再也无法忘怀的梦魇。
　　死是那么的容易，无数次征战沙场，那些没有慈悲的夜，惨叫声忽远忽近。白白的人骨，腥红的内脏，寒光过处全都碎了，也只在一眨眼间。天地冷眼，是招了报应。怀中柔软的躯体渐渐僵硬，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呻吟总是在最痛不可当时。一种无处发泄的，席卷一切的，莫明的痛苦与愤怒，在身体里，如囚了一只猛兽。想要毁灭，毁灭一切，哪怕是天地，哪怕是自己。
　　停摆的身躯静立于火烛与绣花女子之间，投射出的阴影如暗夜将十五包裹。起落的手势停顿在半空，十五撩起眼敛，瞥了一眼未言，又淡然垂下。
　　“将军”
　　十五轻唤，声音暖柔而轻缓，只有素净的脸如隔了几世的死水，波澜不惊。
　　“你叫十五”
　　“是”
　　“果然人若是卑贱连名字都鄙俗。”
　　眉梢微颤，心中生出微小的红莲之火。今夜已经够了，已经受够了，疲惫的心已经无法再容纳更多，那么多个无慈悲夜晚，今夜，尤其鲜明。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可通晓？”
　　“不过识得一点字而已。”
　　十五没来由的笑了笑，笑得无主飘摇，几天前一个男人这样问过，而今天她的夫君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凭什么嫁入我将军府，平白辱没了我的名声。”
　　冰冷而寡情的声音，浸透了寒夜的青霜，无情地敲打着十五。
　　“不是水祉，让你失望了。既然将军与水祉夫人难舍难分，何不当初随她一起去了，何必偏偏要独活。”
　　眼睫下浮起淡淡的阴影，与死人相争，恐怕这世上无人能赢，甚至连一点机会都无。人若死了，为何还要带走别人的心。
　　“住口！”
　　男人的手高高举起，狠狠落下。只因一句轻描，勾引出重重叠叠的憎怨，如无数骨齿，啃上来，咬上来，撕上来，痛不可当，而今夜，愈加疯狂。
　　十五摸了摸脸颊上的红肿指痕，湿润的眸抬起，淡淡地看定对面的男人。男人没有慈悲的黑眸浮出血雾，充血的眸，空洞的眸，只余疯狂，无休无止。疯了，早就疯了，曾经的幸福碎成千片，侵肤蚀骨，痛不可当。十五垂下眼睫，这样的眸，与母亲太像，见了太多，已不想再看。
　　“将军，休了十五吧。”
　　恍惚一笑，宛若孤零零飘落的一瓣嫩白，妩媚而悲凉，美得令人心痛，却为何独独不似活物。
　　“休想。你可知水祉因何会死？我怎能让你称心如意。”
　　“夫人不是因产子而死的吗？”
　　十五抬起脸庞，眸间不经意流出小小的疑问
　　“是康王府啊……”
　　男人疯狂的笑声凄厉，已是怨恨到了天涯。
　　夜静的疯狂，重重叠叠，逼迫而来。垂眸的十五，叹了口气，极轻，极细，似花开的声音，带着一抹寂寞凄凉。记忆中，相遇的那日，繁花犹似昨日，却已迢遥，偶然的一瞥，成就了刹那的缘起缘尽。很多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左右无法追索的。他与她，即使是夫与妻，也是毫无牵绊的，好似日满与月盈。今夜，太过漫长，即使如她这破烂的躯体，也再也没有可以容纳的地方了。
　　漫长的岁月，红尘路冷，哪里才能得个归宿。
　　活着的，死去的，都是可怜的人。

　　8.
　　次日，彻夜未眠的十五迎来了将军府的管家，莫先生。
　　拘谨而守礼的管家弯着腰，看上去有些愧疚的意味。十五只是淡淡笑着，无波无澜的眸夜般沉静。
　　细白灵巧的手指将青丝并拢，系上凝红的绢带，十五微微笑着说“走吧。”
　　离开了精美奢华的新房，十五并没有回头，被驱逐到府内最偏僻的别院，对十五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昨日已逝，如飘落的一瓣嫣红，落于尘土，没有半点留恋。她是寡情的鬼，遇不见那人，唯想归去。而那人是谁？连她也不知。
　　大片大片的树丛遮蔽住安静而清白的小院，绕过因春来而生得蓬蓬勃勃的树丛，不经意间，现出一角弧线优美的飞檐，悬挂着些个褪色的竹木风铃，微风吹过，依然响得淡淡漫漫。十五的嘴角优美扬起，浮出清浅的笑意。
　　小小的院，中央铺了青石板的小路，因为岁月而斑驳，踩在上面，偶尔会发出些个苍老的声响，惊了空旷孤寂的庭院。
　　“将军昨夜下的令，命夫人移至桃花别院。仓促之间，也只能收拾成这样，请夫人见谅。”
　　十五看着有些诚惶诚恐的管家，浅笑道“这样已是很好了。这几日都是承蒙您的照顾，多谢了。不知老管家贵姓？”
　　“夫人言重。小人莫途，老将军所赐，取穷途末路之意。”
　　“穷途末路？很特别的名字。好像家父也是姓墨，不知是不是同一个字。”
　　十五笑着走过石板，踏上苍青的木阶，松软的，爬满了厚厚一层青苔，长久未有人烟了，经过时，嘶哑苍凉的呻吟，凄怆响起。十五抬眸，沐浴着日光的柱子，分外优美，即使是多年荒弃的屋子，依稀仍然看得出当年修建时的用心良苦。
　　“为何叫桃花别院？”
　　“夫人不知。当年将军的祖父曾经特别宠爱一个叫做桃花的小妾，为她而修建了这个小院。而且因桃花姑娘的名字，在院内而种下两棵桃树，以示恩爱。桃花擅舞，所以将军的祖父为她在树前搭了小小的舞台。据说在桃花盛开时，桃花姑娘在台上起舞，风华绝代。”
　　十五依言向院内望去，小径一侧，果然有两棵桃树。其中一棵蓬蓬勃勃，另一边却横着一株焦木。
　　“为何只剩下一棵？”
　　“后来桃花夫人失宠，不堪打击，在一棵桃花树上上吊自杀。而同年，另一棵因招雷击起了火，只余下未烧尽的焦木。”
　　“原来如此。”
　　十五垂眸。焦木枯骨，是有些时日了。当日盛极，遭逢灾厄，怕是灰飞烟灭，也含冤带恨，也不肯忘却。
　　“之后可还曾有人住过？”十五轻声问
　　“这…”老管家有些迟疑
　　“无妨，你说吧。”
　　“将军的祖父死后，曾经有个姑娘专宠于老将军，央求着住了进来，谁知只住了一夜便说见了鬼，吓得魂飞魄散，就此疯了。都说是桃花姑娘显了灵。所以从此，这别院就封了。”
　　“所以才将我送到这里来吗。”十五淡淡笑了
　　“请夫人恕罪。”老管家跪拜了下去，惶恐不已
　　“跟你有什么关系。”
　　十五扶起老人，一抹微笑浮上来，黛青的眉轻挑，似微风拂过柳叶，细致而妩媚。
　　“你以为我会生气么？”
　　十五扬起淡淡的眼睫，望向桃树，好似见到粉嫩的桃花蓬蓬勃勃绽放，遮天蔽地。
　　“我很欢喜啊，”十五笑着，未经世事的天真浪漫。
　　“若真的桃花姑娘还在，这么多年她一定很寂寞。我来陪她好了。”
　　十五微微笑着，似细小的桃花慢慢地绽开。
　　“不怕，不怕，”她心里说着，“因为我也是鬼。”
　　微风吹过，枝条微颤，含着苞的桃树，在阳光中舞动着欢喜的茫茫的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