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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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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十五倾目,水面上映出的她的倒影,借着淡泊的月光,她看见了,看见了舍弃自己的父亲,细长的桃花眼美得有一丝妖气。再一眨眼,还是她的倒影,眉目与他有十分的相似,清得没有活人的温度。
垂手,搅了池水,水波摇曳,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皱了倒影,搅了月光,碎成深深浅浅的碎片。今夜怕是睡不着了,若真是一具行尸走肉,为何仍会有痛?
噼噼啪啪,十五听到了徐徐而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春日的风。远离了酒宴的偏僻庭院,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犹豫了一下的十五,忽然发现已失了去路,眼角瞥见来人的衣袖摆动,急急藏身于树丛后的阴影之中。
夜凉如水,碧水漫漫,细小的涟漪乏乏地晃着旋儿,映出池畔两个细长的人影晕淡。一人垂首敛眉,细长的桃花眼如梦似幻,月光下飘摇着单薄的红衫,似笑非笑的男人静立在水畔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另一人玄衣金冠,眉目清冷而锋锐,十五不曾见过,然而衣袖上的云龙流水纹样却令十五想起了帝王。
恍惚间,康王的声音飘忽而来,十五透过枝叶间隙,悄悄望去
“九重近来如何?”
“虽然年纪尚轻,却已能担当重任。”
“我,不如他了。”
“不愧是有你从小教导…”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细长的眼眸锁紧了水中的月亮,漫起淡薄的烟波,康王浅浅地笑着
“…..染…..”唇启,有点不满,帝王轻唤着康王的名字
“陛下…..”康王轻轻回应,长长的眼睫扬起。
目光相遇,隔了太多的前尘往事,总不是种种皆明。
“陛下,臣子有一事不明,想请陛下明示。”
“说吧”
“敢问陛下为何赐婚小女?”长长的眼睫落下,藏了黑眸,也藏了若干种心事
“未将军丧偶多时,也该娶妻了。”帝王似有些不悦,面色阴沉
“多时?不过才年半而已。再说,陛下的公主众多,何不选一个公主下嫁,更显陛下关怀之意。”
帝王的眉头渐锁,显然已是极为不悦,康王却视若无睹,狭长的眸,似笑非笑,映出细碎的月光如梦,
“臣子差点忘记恭喜陛下前日再得一公主,尚未来得及送上贺礼,请陛下恕罪。”
慵懒一笑,冷淡的声音绞在月光里,平添了一丝冰寒。
突然,帝王修长的手指用力扣住康王的手腕。缓缓抬眸,康王淡泊笑开,是一种白瓷般的冰冷
“陛下,您的子嗣,多得臣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记不清了。而臣只有一女,出生之后便已将她赶出王府,再无瓜葛,陛下何苦定要穷追不舍。”
“你以为我不知你为何将她赶出府去吗?”
帝王极力压抑着怒气,却死死不肯放手。
“当初千寻在臣大婚之日葬身火海,敢问陛下可知那火因何而起。你既知我因何将小女逐出府去,赐婚之事,为何偏偏要选她。”
“你以为当日的大火是我所为吗?”两簇幽火自帝王的眸中生起,蛮横的“也罢,就算是我所为又如何?不过都是些个你从未爱过的女子。”
“不错,的确是些个我从未爱过的女子。臣子倒是想知道陛下爱过多少个女子。想当初,当我说要娶正妻时,你索性赐了我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要让我做何感想?只可怜你的女人,生下重儿就抑郁而终。”
纤细的青丝拂过狭长的眸,模糊了若隐若现的恨怨。交缠的太久,在不知年月的交替里,含恨带怨,不肯忘却的,也都成了一笔飘忽的淡笔。
“而你将唯一的女儿赶了出去,不过是怕我加害于她,不是吗?你既对我疑心重重,我又何必要如你所愿…”帝王的眸含恨带怨地飘摇着,都是些旧时的流光逝影。
沐浴着月光的枝叶斑驳,摇晃着,活像是细小的白骨。月光落在男人的红衫之上,似流淌着的苍白的血。康王细细一笑,唇角勾勒出一抹苍凉,年月流逝,明白了咫尺天涯,懂得了了无凭依。身在咫尺,却是天涯之遥,人心亦是。
“臣年幼便父母皆亡,终日在街头流浪,承蒙陛下错爱,一步登天,连名字和生辰都由陛下恩赐。臣自然是对陛下忠心耿耿,断然不敢渝规越矩。”
“染,当年你我相遇,我许下誓愿……”
“陛下,”帝王的话硬生生被打断。
康王笑得凄凉恍惚,
“陛下当年的誓约不过是年少无知的戏言,臣子早已忘记,陛下自不必当真。”
很多很多的记忆,今生今世的,不应忘记也不可能忘记,曾经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千真万确的存在过,偏偏在岁月交换间,明晓了因果,再也无法掌控。
垂落的黑丝微微扬起,瓢落在帝王的胸前袖间,不留一丝缝隙。狭长的眸慵懒地抬起,似笑非笑望向帝王,
“陛下,臣当日许诺助陛下荣登帝位并随侍朝前,而今陛下已是圣君,重儿亦不负所望,江山稳固,主贤臣良,也是臣当告退之时了。”
“告退?朕不允。”帝王的眸间燃起怒火,死也不肯熄灭。
康王的唇角绽开细细笑意,如婴童般天真纯净
“陛下,‘是身无定,为要当死’,臣恐是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帝王闻言青白着面容,倒退几步,掀离比墨犹黑的发丝,忽悠悠飘过他松开的手指。
夜风搅了池水,深深浅浅,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朕不许!哪里都不许你去。”
凝红的长袖划了一个猩红猩红的弧,被放开的手垂落了下去。康王微微一笑,冰瓷的眼眸,着了水色,有些荒凉。
“臣子还能去哪里。想当年为了能够让陛下荣登帝位,无所不用。而之后为了平定朝臣,更是杀人无数。臣每日踏着累累白骨行于这王府之内,离黄泉不过是一步之遥。臣的罪孽,是连佛陀都无法挽救的了。臣还能去哪里,无外是三海之内大地狱罢了。”
“胡说!若是如此,朕就去这地狱追你回来。”
康王闻言,淡淡笑了,些许戏谑的双眸,比流水还要温柔。
“若非神威,即需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狱所。陛下乃是圣君,万民敬仰,百姓称颂。更何况,臣可不曾让陛下的手染过一点血腥。陛下,您如何去得那狱所?”
帝王转过背去,强忍着怒意,青玉色的指尖微颤,“……染…..你是在怪我吗。”
“臣不负当年陛下的恩情,昔日臣许下的诺言业已达成,而今君臣的缘分终是到了尽头了。”
“你为何总是要与我作对,总是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愤怒的语音里藏不住的轻颤,是恨,是怨,是不甘。
康王仰起头,闭上眼眸,白皙的颈映在苍凉的月光下,几近透明。一片嫩叶飘落在水面,寂寞地打着转。再睁开时,黑眸不见幽亮,藏尽了前尘旧梦,极尽嘲讽地望着帝王的背影。
“陛下,就此别过”淡漠的声音,轻叩着夜风,云淡风轻,没有一丝波澜。
漆黑的夜中亮了薄薄的烟花,忽明忽暗的影子,凄凄惨惨地晃着。
帝王不语,怒极,甩袖而去,终是不肯稍微回首。
5.
十五步出树丛的阴影,枝叶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惊了静立于水畔的红衣男人。男人垂首,眉目荒疏暗淡。十五颤巍巍伸出手指想要为他拭泪,却在颓然落下时,发觉自己已泣不成声。
男人寂寞地笑了,狭长的眸似凝了一滴泪
“十五,你哭什么?你不是恨我,讨厌我的吗?”
树影摇曳,一个淡淡的吻落在十五的苍白的额头,男人无声笑着,
“十五,再见。”
一叶飘零,了无凭依,生前身后的飘泊都不见。昔日的相逢,在多少年后,依然会想起初遇时的光景。红尘浮世,与那个君王交缠了大半生,一路走来,因果惨淡,回首,回首全都是枉然,而到了最后连厮杀都成了一笔轻描淡写,终是无解。其实,世上没什么可以忘记,也没什么是不可忘记的,血涸情断,缘起缘尽,都也只是曾经而已。
“不要走……”十五忽然从背后抱住了男人,紧紧的,骨骼几乎都要折断。
“是归去的时候了。”
男人轻柔的笑着推开十五的手臂,翩然而去,如月光下飞舞的红蝶,摇着长长的光影,渐渐地晕散,淡去。想当初,花开花谢,晨昏交替,从不曾留恋。而只因一次偶遇,无心的人,为了那个君王成就了肉身,却被爱恨一点点蚕食,被憎怨一点点剥蚀,最终心破碎了,五脏都烂了,终不似活物。泼尽残生,梦醒,万花过尽,是该归去的时候了。
漫天的烟花,繁华而苍凉,美丽又寂寞。
十五仓惶地伸出手,很近很近,却只来得及拂过他离开的红袖。烟花落了下来,淌了一池猩红猩红的水。山水无情,那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与山水又有何区别。也许并非全然无情,或是太浓了,情到浓时情转薄,太薄了,一个回眸,已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
泪水汹涌,十五睁不开眼,只窥见有人前来,似寻了她很久。熟悉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低声唤道“郡主,寿宴已近结束,将军在等您,请回去吧。”
“小王爷…”十五不顾一切地扑进来人的怀里。
温热的手踌躇着摸上她的脸,拭去滚烫的泪水,“郡主,莫要哭了……”
完全无法顾及来人那微颤着的苦涩的声音,十五只是哭个不停“他要死了….”哭声中,只有这一句反反复复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今生今世,难道飘泊得还不够,难道承受的痛也都还不够。刚得到又失去,佛说,时辰到了,再不愿,也要放手。----父亲,你爱我么?三尺苍青不语,今生,海枯石烂,是再也等不到答案。一声哽咽,凄凉的,无奈的,是再也无法阻挡也无法掩藏的,痛。
风,吹落了红缎,比墨犹黑的青丝撩乱飞扬,似尽了命数也想挣脱束缚。
缓缓拥住怀里悲恸的女人,九重的眼眸冷冷地飘向不远处静立的男人。月光下的将军,剑一般身姿挺拔,黑眸似湖,风雨欲来,唇角冷笑着,含着蔑恨,带着怨毒。
6.
满掌浓墨的长发,尚留着淡淡的熏香,飘忽忽的流进帝王的怀中。榻上的男人,睡着了般,神态从未见过的幸福与安详。地面上,精美的描金檀木托盘里端正地摆着小小的白玉瓶。那托盘是御赐之物,这屋内没有一件不是他亲自挑选的,除了这个白玉瓶,而瓶内装的是鸠毒。
昨夜,从王府回来,一夜未眠。未及早朝,便得知了他的死讯,是九重亲自前来告知的。不知为何,他居然仍然能够镇定地下了皇令,取消了早朝,避开了护卫,只为见他最后一眼。
尚记得初日相遇的光景,日光明朗,他偷逃出皇宫。绕过山径便看到了他,漫天的红花映红了碧水,碧水中的沐浴的少年,有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非常非常的美。现在看来,也许有点可笑,可是那种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的心情,却是认真的,一直到现在都是。
温热的手指抚过已经冰冷的脸颊,寒彻入骨。太久没见他这种表情。那些年,他是太辛苦了,应该是忍耐着一直到今天。从何时起,再也不曾笑得惬意,笑得任性,变成了一个无心的冰冷的白玉人偶。而今细长的桃花眼,再也不能睁开,哪怕只是冷冷地,淡漠的望过来,也是不能的了。
春日已至,山坡上依然会开满了漫天的红花,终是无情之物,故而才会常在吗。
“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帝王的眼光飘忽了一下,在他的身后,九重阴郁的脸沉的骇人。
“昨日睡下时,忽然说若今日陛下来,要臣将此短剑还给陛下。”
冷冷的眼光瞥过九重递出的龙纹短剑,那是他的信物,而今却成了一个天大的讥讽
“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
“你先出去吧…”
榻上的男人早已气绝声息,单薄的白衣映衬着青丝,宛若一副久远的水墨古画。面目凄楚的帝王,缓缓地将头伏在男人的胸前,浸透了幽香的冰凉的肌肤下,再无淡泊的或是狂烈的心跳。曾经的一切都到了尽头,那些无止境的猜忌,疑虑,与厮缠都结束了,就在那样的夜晚,做出了那样的告别之后。
“残忍的人”帝王低声呢喃。死都不肯低头的男人,处心积虑,毅然决绝,只身前往无间地狱。说什么圣君,福泽仁厚。从遇见他的那一日起,便已着了魔,落了罪。苍青辽阔,路途漫长,何处找得到能相视一笑的人?
小心地将男人的头拥在手臂中,细白的指尖聊起一缕青丝,怀里的男人阖着眼,笑得优美细致,如叶上的青霜,是怨,怨到骨子里了,反而沉静了。
“是我负了你,是我……”声音很轻很轻,似怕惊了梦中人。末几,响起一声细微的呜咽,硬生生吞进了咽喉,像是一头重伤野兽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