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樱桃巷

10、第 10 章

　　明亮的烛光，猩红的，绞碎了层层的夜。喜宴的喧哗声遥遥飘来恍如隔世，大红喜烛迸发出噼啪声，惊了屋外一地的月光。终于，欢声笑语渐渐散去了，夜静了下来。月光婉转，清水般，静静迂回。

　　凤冠早已取下，被随意放置在床上。发髻被散开，绢似的青丝垂落在十五的胸口，凝红长袖映着素手柔白胜雪。手中的木梳倦怠地停留在发上，相看铜镜，摇曳的晕黄里，水一般少女的容姿。镜中的女子素净地笑了，弯了月牙般的桃花眼，迷离而妩媚。笑容渐冷，长长的眼睫微颤，似醉的眸，楚楚可怜。慢慢的眼里似泛了泪光，细小的，不易察觉。

　　果然在尚未相见之前，就已经被嫌弃了。说什么旧日已逝，前途已定，已是寻不得回去的途了，而踏进的却是个愈加精美的牢笼，从此恐怕纤骨也要烂在此处。

　　十五细细的梳理着长发，极缓极缓。被嫌弃也不怕，若能安静地了却残生，也并无不可。十五与镜中的女子静静对视，默然不语。多少个年头了呢？回首，好似已是百年身。心溃烂了，无汲汲，亦无执着，沉沉浮浮，随波逐尘。

　　烛光无声无息地熄灭，黑暗中传出木梳坠地的声音。泪，小小的一滴，晶莹幽亮，滑过十五的颊，抚过十五的腮，飘忽着落在凝红的裙上，黛黑色的，似血泪。

　　推开房门，漫步踱出，月光下，飞舞于清风中的红锦上缀了飘飘扬扬的小花。初春，已有些许嫩叶窜出枝头，静谧夜，薄浪一样的月光穿过嫩青的树枝，浮光掠影，几丝斑驳。
　　沿阶而行，大片大片的树丛遮掩了古静而优雅的小筑，不经意间现出曲线优美的飞檐。飞檐下悬挂了风铃，微风吹来，响得清清漫漫，渐行渐远。踏上木阶，大敞的房门内，有酒醉的男子身穿吉服伏案而睡。十五静静端详着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似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又似遇见一个熟识的老友。
　　眼波流转，瞥见男人手边的小小画卷，画中的女子似笑非笑，有着百种风情，千种之美，似镜中花水中月，只可遇见，却无法挽留。十五似乎有些动容，忽又黯然，目光转向男子，许久许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夜风骤起，拍打着门扇发出啪啪的声音。十五一惊，仿若梦醒，急步踱出房门，翩然而去。嘈声惊醒了伏案的男人，豁然坐起，睡眼惺忪，朦胧间见一人急急而去，裙摆拖曳，衣袂翩翩，缀满如星星般璀璨，烟花般开放的黄色小花，月光下，轻风拂过，花飘瓣舞，不知是欢喜还是幽怨。

　　2
　　抬眸，见淡淡的薄云，风起了，有嫩枝轻轻摇曳。冬去了，春来了，反反复复的，也只是，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细格的窗扇半开，十五偎依着窗棱，奢华的院子，看在十五的眼里不知为何有种荒疏的感觉。一夜，两夜，独自入睡，再一个人醒来，醒来的时候，心静如水。
　　转回身，微微抬首，满眼的红，流淌着，如繁花艳红。眼波流转，落在端坐在案前的美人身上，十五微微笑了起来。说是三日回门，不知为何，倒是美人来接。不过此刻看起来，似乎美人比自己还更适合这新婚的喜房。
　　“十五，今日刚巧也是父亲的寿辰，陛下也会驾临王府….”
　　美人自顾自说着什么，十五却毫不在意。托了腮，望着毫不客气直呼其名的美人，十五淡淡笑着，似欣赏着一卷优美的水墨画。当年那个许婚给九重的水祉，只因某日莫名的一瞥，便硬生生嫁给了未言，而她的妹妹美人明明是许给了未言的却阴差阳错地嫁入康王府。而如今，坐在将军府里的美人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十五垂下眼睫，不知所起的恍惚。再扬眸，忽见美人静静凝视着她，轻声问“你很寂寞吧…”
　　谁又不是呢？
　　唇角轻启，醉眼迷离，十五笑颜如梦。因为寂寞，所以才会看起来寂寞，这是理所当然的。应是有那么一个人，千真万确地存在着，相遇后，便死也不放手，一直一直看着那个人，陪着他走过飞花，走过细雨，直到生命的尽头。今生，小小的鬼，独自飘泊得太久，而那个人却仍不知在何处。昨夜的花开了，昨夜的花谢了，一切都很真实，一切也都很模糊。
　　“该去了，莫让王爷等得太久”十五微笑着，素净的眼笑得天真烂漫，掩了黑眸中那些欲断未断的梦，欲落未落的泪。

　　3
　　寿宴上，女眷是不可入席的。
　　十五偶然步向廊亭，亭外嫩青枝叶轻摇，洒落月光点点，在青石板上留下悠晃的浮影。亭内，十五第一次在婚后见到了自己的夫君。高大的男子正挽住匆匆的侍女，朗目星眸，微笑着眯起，一个吻落到少女的唇上。
　　十五看着，很静很静，不曾惊心，未来也不可能惊心。很快的，男人的目光瞥过来，十五笑道“打扰你们了。”亭外月光很淡漠，很透明，一如十五的浅笑。
　　被轻薄了的侍女惊恐万状，飞似地逃离。十五悄无声息地走过男子的身边，不愿回头，一瓣瓣浮来的，宁愿是梦。
　　“且慢…….”男人突然说道
　　十五停住了脚步，无奈回转身来，默默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好像把三生三世都要看透。
　　枝叶间夜风流过，月影轻颤，追不上也留不住。
　　男人双眉微皱，目视着十五，神色凝重，似心事重重。
　　十五盈盈而拜，“将军安好。” 清风拂过，吹起她鬓间发丝，漾开，如一圈圈涟漪。淡了的旧事，随着浅笑荡漾开来，烙在心底，被掩埋了，却从不曾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偶然相遇，那日风很清云很淡，那双黝黑的眸，温柔地望向一个女子，比红日还要热烈，烫得人心痛。
　　阖上眼眸，十五知道，他是她永生不想再遇的那个人。而如今，那眸间的温柔都已成风中的碎片，冷淡而疏离。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双眸里映出的都不会是她的身影，永也不会是。
　　“你是….？”男人极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却再也不愿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十五浅笑，一双细长迷离的桃花眼，温润的，幽亮的，一抹冷清，勾魂夺魄，天上人间，也只有这么一双。
　　“妖孽…..”男人颤抖着吐出两个字，似憎恶亦似恐惧
　　很无辜的，好似被狠狠打了一个巴掌，十五冷笑。未曾相见，便已被嫌弃。容貌，不是能够选择的，出身，也不是能够改变的。莫明的痛，凭空而至，攥住了，这纤弱的血肉之躯，再不肯放开。小小的鬼，心头微颤，生了一根尖利的刺，生生哽在喉中，痛得连泪都流不出。
　　“多谢夫君夸奖…..”缓缓的，唇角浮出笑意，天真而无辜，却在扬眸的一瞬间，化成银色月光下飞舞的，销魂的妖魅。
　　十五默默转身离开，连一丝眉眼都不愿意抬，凝红的绢鞋以落泪的优雅轻踏石板，红得似焚烧着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