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8、锦瑟（8）

　　中元夜十分热闹。
　　虽说中元是祭祀鬼魂的节日，可是既然是节日，人们都会操办的热热闹闹。傍晚时分家家祭祀的香台都已经摆好，僧侣口诵的声音从各家各户中传来。天黑下来，便有大巫带着一群人，举着招魂的白帆，捧着河灯在街上慢慢走着，有几个人跟在后面洒着一叠又一叠的纸钱。
　　“冤魂孤鬼……尽去往生……前尘诸事……无须挂念……诸般罪业……尽皆消弭…….盼尔平顺……早日归生…”
　　大巫口中念念有词，是世代相传的祝祷。
　　不过撒纸钱的大叔似乎更为厚道
　　“各位上路的鬼啊！你们要好好的呀！若是没有钱花！便拿这些去吧！全给你们！各位阴间大人们哪！好生儿待这些上路的鬼啊！若是要打牙祭！便从这里拿吧！”
　　大叔的声音浑厚洪亮，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解灵也抱着一盏并蒂莲花样的双河灯跟在队伍后面，上面写了锦瑟和杜衡的生辰死忌并名讳，点着白蜡烛。
　　解灵听着大叔和大巫此起彼伏的声音，对申无常道：“你看这些人，他们对于鬼魂的前尘过往全然不关心，只是惦记着他们即将要往生，虽然是好意。总让人觉得寒凉。”
　　申无常道：“寒凉？”
　　解灵道：“每一生每一世，对每个人都是及其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不是一句往生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申无常道：“所有锦瑟执念至此，执着此生不肯放弃。”
　　解灵道：“世上事，大多不是圆满的。可是，纵然不圆满又如何，你看锦瑟杜衡，他们依旧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申无常蹙眉道：“你怎么知道这选择对错？”
　　解灵一时默默无言。
　　送灵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送灵人皆素服净面，手捧河灯，虔诚肃穆的走着，远远望去如同一条静默的火龙。
　　人们走到荷塘边，早有人设起了香案烛台，大巫上前祷告，完毕之后人们依次将河灯放入水中。
　　一池灯火摇曳。
　　流水浮灯，流光溢彩。河灯顺着流水慢慢西去，远远看去如流动的火焰。
　　锦瑟同其他鬼魂一起，飘到河上，慢慢的寻找属于她的河灯。
　　他答应过要为她放一盏河灯的。
　　可是，在送灵的人之中。却没有杜衡的影子。
　　她心里觉得奇怪，尽力往岸上看去。
　　这是，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去。
　　她日思夜想的少年正含笑的看着她。
　　他，怎么能看见她？
　　他……也同自己一下飘在这水上，下身是一团白雾。
　　他竟然成了鬼魂！
　　她惊的一下说不出话来。而他却柔声安慰她。
　　“别怕。”他说：“昨夜，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一晚，若是我稍有疑心，往外面看一眼，你便不至于死于非命。”
　　“那时候你一定又难过又失望。”
　　“你死前最大的期许，不过是我能赶到你身边来。可是，我却未能赶到。”
　　满池灯火映着他的容颜，温文清雅一如那一日初见。
　　他含笑执了她的手：“这一次”他道，“我不会让你等。”
　　杜衡拉着锦瑟，乘上了申无常和解灵为他们准备的并蒂花开的河灯。
　　锦瑟从吃惊中缓过来，顷刻泪如雨下，缓缓道：“公子委实不必为妾身如此。生死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公子无须自责。”
　　杜衡笑道：“无谓生死，与子同归。”
　　锦瑟依偎进他怀里，惨白如纸的面容染上了桃花的颜色，她的心情绚丽如同满池烟火。
　　她自从死后便不止一次的哀叹红颜薄命，可是，此时此刻，她哪里还需要哀叹？红颜薄命又如何，有一个人生死相守，还有什么可怕的？。
　　黄泉的未知旅途，他们携手同行。
　　他们的心情却是如同出游一般，高高兴兴，满心憧憬，今生凉薄的缘分让他们生死相隔，可是，那又如何？天不遂人愿，那么，我们做鬼，也要达成我们的心愿。
　　我们都会死，我们都将饮下那一碗孟婆汤，将今生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们都经历过不是吗？经历过那漫天桃花中的惊鸿一瞥；经历过那短暂而又深刻的缘分；经历过生与死、爱与恨；经历过十丈软红大千世界。
　　这样的经历，我们不甘心让那一碗冰冷的汤水了却今生，那么多没有说完的话，那么多没用来得及做的事情，那么大的遗憾。
　　杜衡锦瑟心里都明白，他们前程莫测，此举福祸不明。可是，他们依旧坚定的握着彼此的双手，做出了决定。
　　无谓生死，与子同归。

　　河灯载着百鬼到了向西留取，留到了城外，他们听见了送灵的歌声。
　　彼所来兮，红尘茫茫。
　　彼所适兮 ，太虚苍苍
　　魂魄无往，茕茕惶惶
　　长灯无明，伴彼归程
　　声音空灵低婉，让百鬼心安神定。循声望去，看见了闪烁的暗红灯火。
　　“那是无明灯！”一只鬼魂说道：“冥界的三大法器之一，明此灯，凡人亦可
　　看见诸鬼。而黄泉路中见此灯，可护佑诸鬼平安往生！”
　　“那是送灵曲！是神使！在庇佑我们呢！”
　　“神使！多谢庇佑！”
　　诸鬼对着那闪烁的灯火再三跪拜。
　　杜衡对着那灯火朗声道：“申兄、解姑娘！多谢！此恩来生必报！”

　　“神使？”解灵不解的道，“不是阴差吗？”
　　申无常道：“升斗小民见了小吏都唤大人，这道理到鬼魂身上是一样的。”
　　“呵呵”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魅笑，让二人愣了一下。申无常转身迅速将解灵护在身后，左手一道
　　青光，一把宝剑霍然闪现。
　　可是，当他看清身后那个人时，他的杀气便瞬间消失不见，一道青光又将宝剑收了回去。
　　“堂哥。”他沉声道，“别来无恙”
　　“碧玉哥哥？”解灵迅速从申无常身后钻了出来，一双凤眼忽闪忽闪，“你怎么能这么吓我们啊！”
　　夜色下下那个被称作碧玉的男子一身碧色广袖襕袍，罩着一件浅绿轻纱半臂，手持一把折扇，真笑吟吟的看着他们。
　　那个男子真是极其俊美，五官精美如画，但又是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完全描摹的形容。而他的风流态度，更是较申无常不同。申无常其人望之如松生空谷、月射寒江，而这个男子却如同夜里绽放的昙花一般惊艳又神秘，美得让无法移目，又担心着惊心动魄的美丽会随时逝去。
　　男子若飞若扬的衣角让解灵有些发愣，她每次看见他，总觉得他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最后发现这让人目眩神痴的美丽其实并不存在。
　　男子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们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真讨厌。”他不怀好意的笑着，“小灵儿，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我比你表哥好看？”
　　解灵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道：“还是我表哥好看。”
　　“哦？”他折扇点着下巴，认真的道，“女孩子说谎会变丑哦。”
　　说毕，便去拧解灵的脸蛋。解灵躲在申无常身后一边逃一边笑：“哈哈，你不是狐狸吗？想变得多漂亮就能有多漂亮，我表哥可是自己长得这么好看的！”
　　“你表哥一半也是狐狸好吗？小丫头，他那么好看，全是因为有个狐狸老娘。”
　　“碧玉堂兄。”申无常见他一直欺负解灵，便捉住他的手腕，道：“你来找我们有事吗？”
　　碧玉眨了眨眼睛，笑道：“没事，就是想请你们去江南玩一趟。”
　　申无常道：“你果然一直在镇南王那里。”
　　碧玉挑眉，道：“消息传的真快。”
　　申无常冷冷的道：“我听说你爹找你都找疯了，你也知道你即将飞升。怎么老是混在凡间？”
　　碧玉玩味的笑道：“阿常你总是这样板着脸来教训人，我虽然是与你同辈，可是比你大了快千岁。我还能不知道分寸吗？”
　　申无常依旧寒着脸道：“我认识的碧玉，从来不知道分寸是什么。”
　　碧玉散开折扇，里面绘着水墨山水，那笔法潇洒大气，一笔一划酣畅淋漓。他折扇半掩着那祸国殃民的容颜，漫声道：“不就是飞升成仙吗？又不是什么好事情，你看我若是在狐族，这位份可是老大老二，飞升成仙，却是要排到倒数，天天见一个拜一个，简直是亏本买卖。对不对啊，小灵儿？”
　　“对诶”解灵道，“太亏了。你到了仙界，起码要熬了几千年才能出头吧。”
　　申无常道：“那你爹要被气死了，狐族唯一一个马上要飞升成仙的居然自甘堕落。”
　　碧玉申辩道：“什么是堕落啊？难道不成仙就算堕落了？”
　　申无常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什么位份都是借口，镇南王李深，才是你不愿飞升的理由。”
　　碧玉那一脸玩世不恭消失了，他精致的面容第一次露出沉静的神色：“这是我的事。阿常，你不明白。”
　　申无常看着眼前那个风姿倾世的碧衣男子，那年他孤苦无依，因为那半狐半人的奇异血统而遭到狐族人界两不相容，受尽坎坷。那一日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倒在路边任人践踏，那个碧衣男子含笑持一把折扇轻描淡写的就摆平了追杀他的人，他一边折扇轻晃在那群人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一边笑吟吟的告诉他们：“申无常由我碧玉罩着了，你们以后谁若是敢动他半根汗毛，老子把你全家杀个干干净净，再把你祖宗十八殆的坟都扒了丢进茅厕。谁若是不相信，就过来试试看！”
　　那帮人逃了之后，方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碾玉修罗却温柔的扶起他，拍干净他身上的尘土，颇为义气的拍着他的肩膀：“阿常，堂哥总算找到你了，你以后由我罩着了。”然后抱起他，笑道：“做我的小弟可不能这么丢人，来，跟我回家。堂哥先给你治伤，再带你出去报仇。”
　　他以为那个男子不过比他大几岁的顽皮少年，看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后来才知道他已经一千多岁，是狐族赫赫有名的少主。
　　申无常看着面前男子从未改变的容颜，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
　　“你来找我。”他终于开口，“所为何事？”
　　碧玉笑了，这一笑委实妖孽的倾国倾城，他笑道：“镇南王府出来一些事情。镇南王于六国宴会上得到了一把名枪。可是传说这把枪不详，镇南王自然是不相信的。将他归于府中，可是，府上却接二连三的发生怪事。据我所知，此事必和亡灵有关。思来想去，你来处理最合适。”
　　“枪？”申无常沉声道，“难道是……‘朝露’？”
　　“正是。”
　　“好”申无常道，“我知道了。”
　　“那好”夜风吹拂着碧玉的衣衫，他的笑容绚丽的不真实。“杭州见，阿常，小灵儿。”
　　说毕，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般，碧色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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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锦瑟完结！撒花！申无常的身世露出冰山一角，下一章我会换个风格。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