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7、锦瑟（7）

　　杜衡看着天上渐渐出现的瑰丽朝霞，忽然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天朗气清，春风和软。他在桃花林中的邂逅那个白衣女子。隔着一树又一树的烂漫花枝，他们遥遥相望。少女眼眸如同一江潋滟的秋水，脉脉涓涓。少女的衣衫在春风中轻轻摆动，阳光与桃花一起洒在他们的肩头，远处有木鱼声，沉稳有力，一声一声，好像他的心，开始了不同韵律的跳动。
　　此刻他们隔在他们的中间不在是漫天花雨，而是生死界限，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月光下少女几步便可以走到的长度，而是他今生再也无法到达的距离。他心头茫然若失，桃花林中的惊鸿一瞥，那少女隐进那姹紫嫣红中，再无踪迹。而他的心，却是始终记得了那漫天桃花，那个白色身影。
　　想他二十年来，鲜衣怒马，戴冠远游，走过肆意浮华，却如同流水滤过网纱，什么不曾留下。始终萦绕心间的，不过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杜衡沉默了一会，眼中露出沉毅的神色来。
　　“这些惩罚，我与她一同承担。”
　　夜风徐徐吹动着，申无常面无表情的开口。
　　“如何承担？”
　　“锦瑟小姐之所以身遭大难，韶华之年惨死。杜某有脱不了的关系。杜某与锦瑟小姐虽一面之缘，可是心中就已认定，她是我的意中人。今世缘薄，有缘无分。那么，我们便一起谋一个来世。锦瑟小姐遭遇磨难，杜某替他解除。锦瑟小姐的苦痛，杜某为她承担。杜某在一天，便让锦瑟小姐开心快乐一天。”
　　他说完，便下拜行礼。
　　“请申兄成全。”
　　解灵更是合不上嘴，结结巴巴的说：“你……你的意思是……”
　　杜衡微微一笑，这一笑风清月朗，如万朵梨花枝头绽放。
　　“我上无父母需供养，下无兄弟需扶持。实乃孑然一身，独自一人苟活于尘世之中，也无甚趣味。二位来历不凡，神通莫测。定能够达成杜某的心愿。”
　　申无常道：“你是说，你要为锦瑟小姐殉情，来世守护她一世吗？”
　　杜衡道：“是，我听说人死之后会如阴曹地府，心愿和冤屈都可以倾诉。杜某的心愿，便是来世守护锦瑟小姐，与她不离不弃，同甘共苦。杜某福薄，今生无法和锦瑟小姐相守，事已至此，杜某愿以命相酬，换一次长相守。”
　　申无常依旧半倚在花廊上，晨风吹动着他的衣衫，他的脸在花枝垂蔓中若隐若现，他的声音有些严肃：“你打定主意了吗？”
　　杜衡道：“不得于飞，使我沦亡。若是孤身一人在这红尘紫陌中，了无生趣。”
　　解灵一直看着他，此刻笑了起来，直到看见申无常递帕子过来，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是满面泪痕。
　　申无常将骨箫“离魂”收了起来，冲他点了点头，眼中琥珀色一闪而过，道：“好，我可以写一封信，你们西去之后，见到鬼面判官，交给他。”
　　杜衡连忙跪谢，解灵赶忙将他扶起来。
　　杜衡笑道：“今晚便要麻烦姑娘给我们放河灯了。”
　　解灵道：“好。”
　　说毕，杜衡与申无常一同回书房中，一个写遗书一个写信。
　　杜衡坐在案前，一字一句，飘逸流畅的飞白书笔走龙蛇，简洁明了的安排好了后事。田产房屋、家仆去向皆有妥当安排。对自己却交代的颇少，只是嘱咐了一句薄棺简葬即可。
　　申无常看了一眼，淡淡的问道：“为何不交代一下自己因何殉情？”
　　杜衡笑道：“这世上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纵然你说清楚了，别人也未必明白。”
　　申无常一时无言，随身掏出一张黄表纸并朱砂来，在纸上用朱砂潦潦草草的写了几个字，递给杜衡。杜衡看了那字许久，方勉强道：“都到字如其人，申兄的字，委实……与人不大相类。”
　　申无常道：“幼年失学，没人教我写字。”
　　杜衡将遗书放好，收拾一下仪容，便去取出一个小盒来，盒里是黑色如墨玉一般的药膏。
　　“阿芙蓉”他道：“我素有头疾，偶然会买些来止痛。没想到此刻到能派上用场了。”
　　申无常像他行了个礼，道：“请便。”便转身离去。
　　杜衡微笑目送他离去，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盛夏的景致。他钟爱的小花园，数年来细心料理，方拾掇出如此风雅的景致。他多么希望，能和她一起拾掇这方小天地，种花种草，弹琴烹茶，做一对自在逍遥的神仙眷侣。
　　这件事今生已经不可能了。后悔痛苦皆没有用处，这一份情，他一定要偿还。他心爱的姑娘，再也不要离开。
　　他吞下最后一片阿芙蓉，闭上了眼睛。

　　解灵坐在花廊里，用手绕着紫藤蔓青碧的藤蔓衬着少女洁白的柔荑，她的身姿纤巧窈窕一如花藤。
　　申无常站在廊外，冲她招手：“过来。”
　　解灵身姿灵巧的从花廊翻出，两下就蹭到了他身边。
　　申无常道：“他已经死了。”
　　解灵问道：“怎么死的？”
　　申无常道：“是阿芙蓉，本是镇痛的药。一次吞食过量，便可以在睡梦中死去。”
　　“哦……”解灵沉默了一会，想起来锦瑟的话，便想向申无常说些什么，可是申无常制止了她。
　　“我觉得”申无常道：“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离开。天将破晓，杜府的仆人都要起来了，就算杜衡留下了遗书，见到我们在这里，依旧有麻烦。”
　　二人迅速离开了杜府。

　　今天是中元节，晚上有祭祀并且放河灯的习俗，因此集市倒是比平时热闹几分。小贩们都在叫卖香烛纸马河灯一类中元节用的玩意儿。
　　申无常与解灵寻了半天，才寻了一个茶楼来吃早饭，解灵一宿未眠，此刻呵欠连天，即使申无常特意点的是她平日里最爱的酒酿圆子与花生酥糖，依旧提不起兴致。
　　解灵素来嗜甜如命，最爱吃汤圆一类。可是此刻却是有以下没一下的咬着圆子，里面香甜的馅儿都流了出来依旧浑然不觉。
　　申无常瞧了她一眼，见她眼睛一会睁一会闭，头像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的，手上的羹匙更是不知道伸到哪里去了。
　　申无常微微一笑，从那只小睡猫手里接过羹匙，推开她面前热气腾腾的碗。
　　她果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清晨清亮的阳光洒道少女身上，她乌黑的头发闪着金色的光芒，浓密的睫毛安静的垂下，一夜未睡的肌肤有些苍白，嘴巴微微撅起，小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安静又可爱。
　　他含笑凝望着她，他的表妹，十三岁就陪他一起四处流浪的姑娘。他自幼被宿命桎梏，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又无可奈何，每日眼前变换交错的活人死人的面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苦难，他们的故事……让他难以承受。
　　幸而有她。
　　她与他并肩而行，同担风雨，共面苦难。有了她，那苦涩悲凉的命运有了一点点微甜的味道。
　　上天待他凉薄，而这凉薄之中，微有一点暖意，足够温暖他半生寒凉。

　　旁人见一位姿容俊逸的白衣公子正托着腮望着对面的少女出神，不由得都微微笑起来。

　　茶楼酒肆是消息传递最快的所在。申无常一晚粥尚未吃完，茶楼里便传开了杜家公子自尽的消息。
　　“中元节前，咱们这里总要死个把人。今年居然轮到了杜家，鬼魂索命啊。”
　　“呵呵，杜公子是自尽的，留下了遗书，哪里是什么鬼魂！”
　　“嘿！鬼魂都是神通广大的……写个遗书算啥！”
　　“你们可听说了？林二捕头气冲冲的说是谋杀！说昨天有一对可疑男女进了杜家！可是杜公子遗书都写好了，知县自然不肯立案的。”
　　“好了，中元节，我们替杜公子放盏河灯吧，可怜他聪明伶俐的，十五岁便中了秀才。本来便是大有作为的一个人啊。”
　　“放屁！他爹死了之后，你可见他温过书么？两次功名都没有考上，可见不是个有出息的人！”
　　申无常默默的听着，周围人议论的杜衡，和他所知的几乎完全不一样。所谓生前身后名，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没有人真正关心，没有人真正知道，那那个男子有着怎样的风雅绝世，又是怎样的深情不渝。
　　这世上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纵然你说清楚了，别人也未必明白。
　　茶楼里的来了两个歌女，低眉顺眼的请求客人点歌。只是现放着一个大事情，谁肯听歌去？便都不去理会。那二人正是失望而退，申无常向他们招了招手。
　　“《相思曲》。”申无常丢过钱，吩咐了一声。
　　那二人弹拨着琵琶，缓缓唱了起来。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那婉转的声音在茶楼想起，窗外晴空万里，一两只白鸟飞过天际。

　　解灵醒来已经是下午，申无常怕她趴着睡太久会浑身酸痛，便将她抱起来。走到荷花池边，找来他昨天晚上的小舟，将解灵放了上去。
　　解灵闻着一阵荷花香气，清心怡人，睁开眼睛。便瞧见了一个大莲叶立在头上，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枕着申无常的大腿，不由得红了脸。原来申无常屈膝坐着，将她的头放到自己腿上，将船开到荷花深处来遮阴。申无常见他醒了，递给她一把剥好的莲子。
　　解灵见莲子都将莲芯取出了，问道：“莲芯哪里去了？”
　　申无常的声音隔着莲叶传来“我吃了。”
　　解灵蓦的想起他味觉奇怪，最嗜苦味，喝茶最爱顶苦的普洱。她疑惑过，他道：“苦是人生本味。太嗜甜了，就经不起那些命数了。”解灵便想起他过往，不由得心里难过。
　　解灵正默默无言的吃着莲子。申无常又道：“睡醒了就起来，我腿麻了。”
　　解灵麻利的剩下的莲子塞到嘴里，迅速起身，腮帮子撑的满满的。
　　申无常看着少女鼓起来的清水白嫩的脸蛋，无声的笑了一下。他身边放着许多莲蓬，正在慢条斯理的剥着，莲子放到小舟旁的大荷叶上。
　　解灵探过去又拿了一把莲子，道：“好饿啊。我记得早上有汤圆和花生糖的！可是我居然睡过去了！”
　　申无常从身旁拿出一个纸包递给解灵，打开来看是酥脆金黄的花生酥。香脆的花生裹着甜蜜的饴糖，正是解灵的心头好。
　　解灵大声欢呼了起来。申无常道：“少吃些，你没有吃正餐，过一会我带你去吃晚饭。”
　　解灵一边吃一边道：“有了这个可以不要晚饭了！我们就在这里吧，晚上看河灯！”
　　申无常道：“中元晚上的热闹可不是全在河上。况且你不是惦记着要给杜衡锦瑟放河灯吗？”
　　解灵点点头，觉得四周清香拍人，惬意至极，这一路风尘劳苦，便消失无踪。极其愉快的同申无常道：“中元已经过到了，晚上护送百鬼乘上河灯往生之后，咱们就没有别的活了！”
　　申无常挑眉：“然后？”
　　解灵继续道：“然后？反正没事情做，咱们不如四处玩玩.？以前都是有事在身，良辰美景都无心欣赏。如今没事情了，咱们总可以开开心心的玩一玩了。”
　　申无常静默了一下，道：“同我在一起，劳碌奔波，你没有开心的玩过吧。”
　　解灵连连摇头道：“哪里哪里，同你在一处，我怎么都是开心的。”
　　申无常愣了一下，遂笑道：“好，中元事毕。我们轻松自在的玩一玩。把骨箫和无明灯都收起来，就做两个普通人。”
　　解灵欢呼道：“表哥真好！”然后，用她沾满糖霜的嘴巴，亲了申无常一口。
　　申无常一惊，却是迅速推开她。皱了皱眉头，再不说话。
　　解灵暗自喘了口气。
　　阳光下她的眼眸璀璨如琉璃。

---

作者有话要说：　　爆字数来啦~非常对不起大家拖了这么久，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家里各种事情忙不开，还有章节需要修改，所以拖到现在才发......对不起各位亲们了。
接下来我会努力保持日更的。
这一章写的是殉情，殉情在古代其实是比较常见的，比如《红楼》里面的金哥，两个有情人通过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殉情算是他们的抗争手段。
当然这一章里面的殉情，是我对古代社会关于情谊的自己的一点理解。欢迎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