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44、亚仙（十一）

　　解灵第一次见到表哥如此模样，他飞扑向万丈深渊，眼里有琥珀色闪烁，神情一派痛楚绝望，那样奋不顾身有如飞蛾扑火的姿态，让她胸腔发痛，一颗心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表哥经历过什么，不管家人如何讳莫如深，她还是知道了，可惜知道的时候太晚了，他已经走了。那时候她悔的肝肠寸断，如果早些知道，她要待表哥再好一些，她不能分担表哥的痛苦，不能承担世俗与家人的罪愆，但起码，在表哥身边，用一丝丝点心的甜蜜略略减去他心头的一点苦涩。
　　后来表哥回来了，他们重逢了，可是那时候她残破一身，了无生念，倒需要表哥费心照顾她。再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那些陈年旧事便在心头结起了烂痂，他们一个是行事稳重气度高华的少年，一个是娇俏可爱嗜甜如命的少女。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些沉默的夜晚，夜风呼啸，烛影摇红的时候，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个嗜甜，一个嗜苦，其实根源都是一样的。世间百态，辛辣炎凉，如果没有甜食粉饰肠胃，如果没有苦涩铺垫肝胆，怎么还有勇气，一步一步走下去？人间到黄泉，路太长太远了。不是神仙，不能在碧落之上俯瞰众生，不能做到六根清净无悲无喜。红尘攘攘，人生漫漫，各自在命途之上挣扎沉沦，直到饮下一碗孟婆汤水，了却一世纠缠，却还是要在轮回之中，不能解脱。
　　碧玉告诉他们要珍惜时光，珍惜彼此，他们正是对彼此太过珍惜，好像是对着稀世珍宝，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进退维谷，不知道如何靠近，不知道如何退却。
　　她记得因果镜中的那一幕，碧玉飞入冥道横渡忘川，向那人遥遥伸手，明知道这不过是飞蛾扑火一般的举动，明知道他们到底还是逃不出命运的圈套，她还是震动的说不出话来，如果哪一天自己命数已尽，离开申无常走向黄泉的时候，他会做些什么？
　　他会做什么，重要吗？还是趁着自己还未把生命耗尽的时候，趁自己还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趁这青葱岁月，大好年华，趁朱颜未老，云鬓尤乌，把意之所想，心之所系的事情全部做了吧。最好便是少年辰光，最好便是心爱在旁，这两样都具备了，那还有什么好遗憾的？纵然明朝天塌地裂，那些是后来的事情了。
　　眼下的事情只有一桩，一定要抓住表哥的手，一定不要再与他分离。

　　解灵一把抓过申无常，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拉离那深渊，申无常扑到她身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声音低沉：“怎么进来的？”
　　解灵道：“拐了个道行低微的狸猫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它把我带到谜域入口，一进来就完全迷了路，不过好在我聪明啊，想到了无明灯，就把它点亮了，不仅驱散鬼魅魍魉，还顺带找到了你。啊，表哥，我真是太厉害了！”
　　申无常却道：“莽撞！胡闹！你若是走进了出不去了怎么办？我可救不了你！”
　　解灵委屈道：“才没有莽撞胡闹呢，我进来前吃了许多酥山壮胆，我想着呀，要是真的一去不回，起码赚了一顿酥山吃。也不算有什么遗憾了。”
　　申无常又好笑又好气，叹道：“你闯祸之前，只想着把肚子喂饱足够，真是了无牵绊。”
　　解灵道：“这个世上，对我最重要的除了你，就是甜食了。吃够了甜食来寻你，还有什么牵绊？”
　　申无常卡了一卡，方道：“那狸猫精呢？如何处理的？”
　　解灵漫不经心道：“带到了路我就放了它，大概会去告状了吧。”
　　申无常：……

　　曲夜阑与沈易沉从解灵房间走出，各怀心思，一时两个都默默无言，突然只觉一阵风起，有一个人掠至跟前来，杀气凛冽，沈易沉腰间软剑猛然抽出，曲夜阑道：“慢，是辜大侠。”
　　沈易沉停剑，却见辜写意脸色诡异莫名，配着这漆黑夜色，让人毛骨悚然。
　　曲夜阑道：“辜大侠，有事？”
　　辜写意盯着他们看了一会，两人直觉那黑色眼珠似乎要凸出来，心内一阵恶寒，辜写意慢慢开口道：“只有你们活着了……你们……也快了……”
　　沈易沉心内一惊，道：“这是何意？”
　　辜写意惨然笑道：“春风楼的客人，不是每个都能活着出去，哈哈，孙循死了，师弟死了，江中云死了，那个姓申的小子和那个标致的小姑娘都消失了，哈哈，真是把命送在这温柔乡里了……”
　　沈易沉心内一震，哑声道：“江公子死了？”
　　曲夜阑道：“在哪里？”
　　辜写意道：“我看到江中云和你那个叫晴仙的想好，同那个姓申的小子还有那个紫衣服叫什么瑶仙的在一处，江中云和那个紫衣服的走了，那个晴仙……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那个姓申的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又去追看江中云那一边，看他们进了一间房，那个紫衣娘们出来了，可是江中云却没有出来！”
　　曲夜阑道：“那解姑娘，你可曾看见？”
　　辜写意道：“她，我刚才瞧见她在那个姓申的小子消失的地方，也消失了……”
　　曲夜阑沈易沉对视一眼，心内大感不妙，沈易沉道：“你带我们去申公子消失的地方和江公子进去的房间看一看。”
　　曲夜阑道：“你带我们去，你师弟的帐一笔勾销，出了春风楼你便风风光光去做你衡山掌门，杭州衙门一定为你备一份贺仪。”
　　辜写意冷笑道：“前提是，我们都能活着出去。”
　　曲夜阑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想活着出去，便同我们一起。”
　　辜写意道：“你们同我来就是。”

　　亚仙看着晴仙迤逦离去，披帛拖在地上与影子缠绵交织，不辨真幻，低头沉默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伸出手划出一道迷离光晕，四周景致仿佛变成了映入水中的倒影一般，那光晕便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块，带的倒影一阵模糊，周围一切都奇异的震动扭曲了起来，可是建筑动摇，却没有任何声响，好像真的不过是涟漪中的倒影。
　　一盏一盏的灯笼化作流萤一般的光芒四散开去，连绵曲折的回廊化作粉糜次第消散，那一树琼花皆坠落下来，花瓣如雪四处飘飞。当初几个人构建这绮丽幻境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过，当这一切消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几年费心经营，一点一点的把这里装点如同神仙府邸一般，她在这里听过高歌笑语、管弦丝竹，看过众生百态、离合悲欢，唱过章台柳，歌过梨园春，明知不过是再虚无不过的东西，可是她们渐渐跟那些一厢情愿的冒险者们一样，相信了春风楼的传奇，相信了她们是朝云暮雨的巫山神女，春风楼是无所不能的极乐所在……所谓盛极必衰，招摇太过，自然不能长存。
　　晴仙太过骄傲，她不愿在这些人面前表露她的胆怯和失败，纵然是最后的收尾，还是需要以胜者的睥睨姿态，来落下最后一个仓促逃亡的败子。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想遇到的人，终归是遇到了。这么多过眼云烟般的繁华，也都经历过了，何况岁月于她们何其漫长，不过是从头来过。
　　不知这一切对于他而言，是怎样的？是多年之后和儿孙提起的生气际遇，黄粱一梦？他是否会隐约想起一个红衣裳的女子，为他唱过“曾经护花惜春季，一片痴情付水流”？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她随口念了两遍，伸手接住一片飞花，眼神却依旧沉淀着冰雪与月华的冷清色泽。

　　瑶仙急急切切走向晴仙，一向优柔娉婷的脚步此刻零碎快速的没有了章法，她抓住晴仙的手，喘息的就要说话，晴仙却是淡淡的截住了她的口：“你瞧上的那个白衣公子和他的表妹儿一起，都被我困在迷域里了。”
　　瑶仙愣了一愣，道：“怎能如此？那位公子来历不凡，并不是官府的人，看着似与冥界有什么瓜葛，你怎么如此轻举妄动？”
　　晴仙轻摇纨扇，笑道：“姊姊只管放心吧，他的来历，妹子我还是能瞧出来的。我不过是生气，这帮虚伪君子，明明人心猥琐卑劣，他们却都可以纵容，可是对于异族，不管做了什么，都要扣上十恶不赦的帽子，他们烹鱼宰羊招待宾客称为美事，妖类吸食人气便要处死。这等恶心的事情偏偏做的冠冕堂皇，还有许多圣贤道理可以依凭，我真是烦透了。咱们金樽美酒款待他们，他们却是各怀心思，恨不得致我们于死地。让我们被这些人一恫吓，便要收手，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瑶仙知她性子，虽然表面上对客人一派曲意逢迎，谦卑和婉，内心却是执拗刚强到了极点，只能点头叹道：“那你又打算怎么做？”
　　晴仙道：“我们可以退，可以收手，但这却不是由他们来决定的。我们就算要走，走之前却是要叫他们知道，凭他们，是赢不了我们的！”
　　瑶仙又好气又好笑，到头来只能叹气道：“江中云我已经送走了，你待要怎么做？”
　　晴仙美目流转，笑道：“告诉他们，江中云已经死了。再告诉他们，我们不会放过他们的。”
　　瑶仙不语，晴仙道：“就是要吓一吓他们，等他们从惊怖之中清醒过来，发现周遭一切都不见了，这要，我还是稍稍觉得痛快一点。”
　　瑶仙摇头道：“这是何苦？”
　　“何苦？”晴仙道，“不过是图心头的一个痛快罢了。”

　　曲夜阑与沈易沉跟着辜写意走了半日，几个人忽然停了下来，因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了。
　　曲夜阑道：“辜大侠故意带我们入歧途，是为了什么？”话语虽然斯文，神色却是冰冷了下来。
　　辜写意面上已经惨无人色，喃喃道：“我不会记错，就是这里，为什么所有的路都不一样了？”
　　沈易沉缄默不语，这路途他之前是走过的，但是景致已经完全变了，妖法远非人力可测，如今他们三个是在劫难逃了。
　　他们周围的桂殿兰宫雕梁画栋都处于一种怪异的扭曲姿态，似有家佳人指尖轻点划破繁华绮丽的水中倒影，荡漾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来。三个人心内惊惶不定，他们究竟在何处？
　　曲夜阑勉强咳嗽了一声，道：“我来之前，亦曾请教过名道高人，破解之法，现在危机时刻，我便告诉二位，妖物并非无懈可击，我们可以……”

　　申无常拉着解灵，提着无明灯，在一片幽暗中摸索着。
　　他拉的比上次在冥界更紧，解灵的手微微做酸，申无常的手冰凉，却是因为握的久而渥出一层薄汗来，解灵只觉二人双手交握处一片黏腻冰凉，心下微微疑惑，她一向洁净清爽、泰然淡定的表哥，也会有这样不能控制身体的时候？
　　身体泄露了心灵深处的隐秘，解灵抬眼去看申无常，素白衣衫还是纤尘不染，行走姿态还是器宇轩昂，但是，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深处手去，环住申无常的单薄腰身，低低道：“表哥，我害怕。”
　　申无常叹道：“害怕你还进来。”
　　解灵嘟囔道：“我怎么知道这里面这么可怕……”
　　申无常伸手揽过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放心，万事有我。好歹我和她们也算是同出一源，自相残杀的事情，她们还是做不出来。”
　　解灵心道，你能不能不要装的这么四平八稳泰然自若，你要是不紧张，那么你抖什么？为什么又控制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解灵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走到她们愿意让我们出去。”申无常道，“迷域其实非常恐怖，诡谲莫测，可是这片迷域的主人却没有为难我们，也许她们不过是想把我们困在此处，时机一到，便放我们出去。”
　　“可是我们不能等了，等到她们愿意放我们出去的时候，春风楼到底会发生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所以”申无常将灯笼递给解灵，袖中划出一道黄符并朱砂笔墨，笔走龙蛇之后依旧是歪曲潦草的拙劣字迹，那黄符向上空飘去，飘得越来越高……然后，坠落下来。
　　解灵：……
　　申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