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45、亚仙(十一）

　　沈易沉一行三人沉默的走在四周混沌光景中，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肥胖的身影在那里逡巡不定，曲夜阑道：“我怎么把他忘了。”
　　朱爷瞧见他们，便急速奔来，一身肥肉在衣料里颤动不定，像是在衣服里揣了两袋粮食一般，急道：“怎么回事，我住的屋子不见了！”
　　曲夜阑道：“或许，你住的屋子原本就不存在。”
　　朱爷张口无言，半晌方道：“一定是出了变故，你们肯定做了什么事情叫人家知道了！”
　　曲夜阑摇头道：“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人家就已经知道了。现在除了我们几个，其余人都生死不明。”
　　朱爷愣了一愣道：“真是晦气！老子若不是同你们几个冤家一道，肯定能平平安安出了这春风楼！唉！这条老命就要赔在这里了！”
　　沈易沉道：“这妖楼荼毒生灵，每月都殃及西湖，斗殴伤毙者不计其数，更有无数人在此楼内离奇失踪，若不除之，杭州岂能安宁？朱爷为神医谷传人，怎能和市井小人一般做此无见识之语！”
　　朱爷哂笑道：“老子活的比你久，见识的人比你多了去，春风楼里几个美人，先不管是不是人，总之不是坏的，并没有安什么坏心。人家好酒好菜招待你们，还和你们春宵一度，你们倒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还好意思自称君子？”
　　沈易沉顿了顿，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情势危机，朱爷还是与我们一道为好。”
　　朱爷摇头道：“我料是你们几个闯祸了，为什么反要与你们一起，引火上身？我还是避开你们，说不定活的长些。”说罢便大喇喇走了。
　　沈易沉面上薄怒，道：“小人！”
　　曲夜阑道：“易沉，先息怒，随他去吧，他还有一桩人命官司在身上呢，咱们出去之后，直接发榜缉拿，比现在拴着他便宜。”
　　辜写意看了曲夜阑一眼，之前从未将这不言不语的斯文书生放在眼里，如今听见他说话，直让他觉得他就像蛰伏的毒蛇，没有丝毫声响，毒信子一吐，就是致命的毒液。
　　辜写意慢慢道：“可是，我们没有把握出去。”
　　曲夜阑道：“按我说的做，便可以，只要我们一人可以得手，便可以破这幻境。”
　　辜写意道：“可是连那些娘们儿影子都没有瞧见——那是！朱爷！你他娘的到底把孙循杀了没有！”
　　曲夜阑静静道：“辜大侠先往后看一看。”
　　辜写意回头一看，登时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孙循和李行舟，两个已经死亡的人，此刻以一种与四周环境一般诡异扭曲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沈易沉脸色也略略泛白，抽出软剑，沉声问道：“二位……并未死么？”
　　曲夜阑摇头道：“易沉，他们已经死了。”
　　孙循身体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液痕迹，脸上浮现出一层尸斑，眼睛虽然睁着，确如死鱼眼一般全是白色，李行舟形容也差不多。
　　两句尸体就那么诡异的站立着，忽然孙循动了，李行舟也动了，一前一后向他们飘来。辜写意看着李行舟，脸色已经比两个死者更为可怖，哆嗦半晌发出一声惨嚎，一把撞开两个人，夺路而逃，李行舟的尸体便漂浮着跟随过去。
　　曲夜阑看着辜写意狼狈离去的方向，转头对孙循的尸体道：“孙大侠，冤有头，债有主，你死与我们无干。”他随手指向朱爷适才离去的方向，“害你性命的人在那一边，你可以去寻他。”
　　孙循尸体一动不动，还是慢慢向他们飘来，随着他的靠近，一股尸体的腐臭也飘向他们，曲夜阑长袖捂着口鼻，咬牙道：“易沉，动手，除了他。”
　　沈易沉愣了一愣，似有些为难道：“亵渎尸体……”
　　曲夜阑冷声道：“沈大人，我现在不是用同僚故交的身份同你说话，是在用钦差上使的身份同你说话，我命令你，把他剁碎也好，怎么样也好，不要叫他在挡我们的去路！”
　　沈易沉还是有些沉吟，道：“我们试试绕过去，毕竟他的死与我们无甚瓜葛。”
　　曲夜阑只管冷笑着跟着他避让，这尸体却是锲而不舍的跟着他们，曲夜阑躲在沈易沉后面，见到那带着腐烂气味的手臂伸向沈易沉，沈易沉也终于忍无可忍，软剑一划便将那手臂砍下。
　　砍下手臂之后两个本来松了口气，可是孙循似乎毫无影响，另一只手臂伸过来了不说，被砍下的手臂也飘飞了过来。
　　沈易沉直觉汗毛倒竖、头大如斗。他的剑术一流，不要说军队之中，便是擅长刀兵的江湖人中，也难寻对手，可是对这恐怖诡异的妖术，实在毫无办法。把孙循砍下容易，但是他本就是死人，砍下之后那些断肢残臂比一个完整的尸体更让人不能对付。
　　他提起剑来，尸体腐臭之味让他作呕，这接连变化让他头晕眼花，便狠命将剑刺入孙循心脏，情急之下下手没有分寸，刺啦一声血溅了沈易沉一身。
　　沈易沉猛然抽回长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身上居然溅满鲜血，所谓君子之道，衣饰形容皆要整洁妥帖，一丝不苟，他连半片飞花都不愿沾在身上，更何况是血污？一时间浑身颤抖，忙去解下外衫，却见孙循依旧追了过来，不得已又抽剑去挡住，回头想叫曲夜阑相帮，却发现他被辜写意的断臂纠缠，他是文官，根本不会武功，且素来身体瘦弱，虽然不过一只手臂，他却完全无法应付。
　　晴仙、瑶仙、亚仙三人比肩站在这混沌光景之外，遥遥注视着沈易沉手足无措、曲夜阑狼狈万分，晴仙纨扇掩面娇道：“朝廷股肱，正人君子，原来也有这样的时候。”
　　亚仙看了她一眼，道：“姊姊，何必如此。”
　　晴仙才要答话，却发现红衣一闪，亚仙已经扑入那幻境之中去了。

　　“怎么办？”解灵眼睛眨了眨，看向申无常。
　　申无常极少有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何况还有表妹在旁眼巴巴瞧着，只是适才甩出数十张黄符，将平生所学几乎用尽却没有半分作用。觉得十分丢人，面子上还要装出一副泰然淡定的样子来，心里却是懊恼的翻江倒海。
　　解灵又道：“要是她们不肯放咱们出去怎么办？”
　　申无常沉默半晌，将腰间骨箫抽了出来，道：“咱们只能先表个诚意了。先看看这骨箫能不能把我的口信送出这迷域去。”
　　“哦。”解灵道，“咱们认输了。”
　　申无常：……

　　晴仙见亚仙冲进本来就快消失的幻境，心中又气又急，正要发作，忽然只听见幽幽箫声，不知何处而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凝神运气仔细辨识，便知道这箫声竟是从迷域传过来，这迷域是狐族秘境，是人家、天庭、地府之外的隔离空间，与万物没有半分交集，被困住的申无常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把声音送出来？
　　她细听了半晌，突然发现吹得竟然是《锦衣娘》，是教坊之中流传的曲子，是男子与相好闹别扭之后男子吹奏表示歉意的。曲子婉转诚挚，有些哀哀告饶的意思，听得她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便盈盈笑向瑶仙道：“仔细看着那个不知轻重的，春风楼彻底消失之前一定要把她带出来。”便离去了。

　　沈易沉此刻被孙循尸体纠缠得狼狈万分，一步小心竟然又将他的另一只手臂砍了下来，心里叫苦，浑身上下都是血腥和腐臭气息，一时间觉得生不如死，不觉起了引颈自戮的心思。
　　正纠缠着，忽然闻见了一股清冷香气，沁凉入骨，恍若回到了那蕉窗听雨的朦胧时刻，睁开眼睛，却见孙循尸体不知道去了哪里，四周华堂桂殿，此刻都是模糊的绚丽色泽，这色泽之中最为纯粹浓重的，便是鲜血一般的大红色。
　　亚仙立在沈易沉面前，神情还是那般遥不可及，但是略微紊乱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佳人适才的慌乱急促。沈易沉本来沸乱的心思，突然有如落入静水中的石块，就这么沉冷了下来。
　　亚仙轻轻的拂了拂袖子，沈易沉一身血污便无影无踪了。他狐疑的瞧了衣裳半晌，又看看四周，目光犹疑直到看见了曲夜阑的表情，方才转了回来。
　　沈易沉深吸了一口气，仔细的整理了一会衣冠，将软件收入腰间，方道：“不知亚仙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呢？”
　　亚仙似乎也有些迷惘，黑如墨玉一般的眼睛带着些犹豫的闪烁光泽，半晌便清明了起来，道：“我带你们出去。”
　　“如此多谢。”不带沈易沉答言，曲夜阑便行了个礼。
　　亚仙点点头，便向前走去，见到沈易沉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突然心头生出一股半脑半怨的情绪，索性等了沈易沉走过，与他并肩。
　　就这么走了几步，沈易沉忽道：“不知其他人如何？”
　　“其他人？”
　　“江公子、朱爷、辜大侠、申公子和解姑娘。他们在何处？”
　　亚仙想了想，忽然下定决心一般的道：“他们都不在了。”
　　沈易沉慢慢道：“你们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亚仙沉默不语。
　　沈易沉一震，慢慢转头看向亚仙，那女子还是霜雪一般的从容冷峭、冰冷沉默，心里突然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感情。
　　这是什么，他当时没有明白过来。
　　他看向那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红衣女子，一字一句道：“那亚仙姑娘，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亚仙看着他，眼神是他从未瞧过的，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每每醉眼迷离和半梦半醒的时刻，总是能想起这样一双眼睛，如果那时他能看懂那眼神，又会是怎样的？
　　亚仙慢慢道：“你觉得，我会怎么样？”

　　沈易沉突然握住她的皓腕，低声道：“我不知道。”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亚仙颤抖了一下，原来他的手是这么暖的，暖的几乎要烫伤她的肌肤。
　　这点暖意突然消失了，她心里茫然，手腕处只有一片刺骨疼痛，她低头看去，发现被他握住的地方一篇猩红色，带着烈火灼烧的痛感，身体的力量好像一点一点的被抽空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黑衣青年，他已然走开了几步，与她保持着距离。此刻她方才顿悟着距离并不是男女之间的谦然规避，不过是人对妖魔的疏离与防备。
　　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冰冷端肃，好像是刚刚品过一盏过于冰冷的凉茶，又像听过一只悲凉的曲子，不过就是这么多的感情。
　　她身体里传来碎裂的声响，她知道那是灰飞烟灭的前兆，原来再软弱不过的凡人，也有这样厉害的手段。
　　她听见瑶仙飞掠而至的脚步声，带着切齿的恨意与浓烈的杀意，紫色衣袖飞出一道利刃扑向沈易沉，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移动身体都很困难。

　　沈易沉没有想过会得手的如此轻易，曲夜阑和他说这种方法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他更不能相信，这红衣女子居然如此不设防，没有瞧见他整理衣冠的时候偷偷抹在手上的朱砂狗血，甚至还走到他身边，给了他得手的机会。
　　她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她眼融冰雪、身披月光，此刻这些冰雪月光全部碎裂开来，一片凿冰碎玉的晶莹，他突然有些茫然失措，真的就这么杀了她？
　　杀意的利刃欺近，曲夜阑大喊让他小心，可是他的声音似乎像是隔了几千里远，模模糊糊的传来，让他听不真切。他怔怔的看着那飞掠而来的利刃，突然没有力气去抽腰间的软剑。
　　一时之间又闻到了那冰凉清冽的香气，那么近，他比任何一次都清晰的感受到这气息，原来这气味凑近了闻，除了冰雪清香更有一种执着浓烈、至死不灭的缠绵芬芳，为什么之前都没有闻到呢？
　　比香气更冰冷的触感从胸口传来，低头一看，眼睛不知为何有些发痛，是那红色太过耀目，灼伤了眼睛吗？
　　再次定睛看去，不由得惊住，那把本来刺向他的利刃，此刻却正中亚仙的心口。
　　亚仙为他挡了一刀。
　　脑里轰然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开了。
　　亚仙向瑶仙道：“姊姊，答应我，放过他。”
　　瑶仙的泪如雨下，她想伸手从沈易沉身前把亚仙拉过来，却终究没动。
　　那一片纯粹纯正的大红色突然全部化作一阵烟沙，四散飘开。转瞬即逝，仿佛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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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肆无忌惮的狗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