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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佳期(六) ...

  •   花开并没有给他带来幸运,数年来营养不良,加上母亲的传染,他的肺,也出现了问题。
      父亲依旧不理会,打发了个人瞧一瞧就完事。
      他浑身发烫,咳的厉害,两个老仆人对他很怜惜,但是也毫无办法。
      我会咳出像母亲那样的红腥的液体吗?我会像母亲那样被拖出去吗?他想道。
      就这样病了许多天,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
      是母亲吟唱过的熟悉曲调,可是却不是唱出来的声音,很动听。
      他挣扎的向外看去,见到一个陌生人,坐下树下,弹奏着一把琴。
      对,这是琴,母亲画过琴的样子,每次唱歌时,母亲总是拨动着手指,幻想着正在弹奏。
      那个陌生人的挂着和母亲一样温柔的笑容,静静的看着他。
      “小公子。”他说,“终于见到你了,身体还好吗?”
      他点点头,走到陌生人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洁白晶莹的琴弦。空气中仿佛荡起了涟漪,琴弦在震动,发出了一声轻扬又短促的音调
      陌生人握住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道:“不错,你的手很适合弹琴。你想学吗?”
      他又点点头。
      陌生人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在开的烂漫的梨树下,教他弹奏了起来。
      陌生人惊异于他的领悟速度,不过短短的一下午,宫商角徵羽挑拨捻钩全部学会,等到晚霞漫天,他已经开始弹奏母亲唱过的歌曲。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陌生人听了一会,笑道,“小公子真是绝顶的聪明呢,你母亲知道了,恐怕会很开心呢。”
      他咳嗽了起来,又开始昏昏沉沉。陌生人把他抱回屋子,像母亲那样轻轻的拍着他。
      他伸出手去拿陌生人的琴,陌生人笑着抓住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一连三日,陌生人都来教他弹琴,到了第三天,陌生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的了。
      “小公子,你真是天生的琴师。”陌生人把他揽在怀里,“我来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琴师,他有一个深深爱慕的女子,他们两情相悦,可是,无情的战争却把他们拆散了,他们深爱的故乡被攻占,他们被掳掠成为了奴隶,分隔两地,不知音讯。那个琴师凭借自己卑微的一技之长取悦了他的主人,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他自由之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子,可是等他终于探听到了那个女子的音讯,那人已经变成了青山中不知名的荒坟。”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对陌生人说了第一句话。
      “好,我换一个。我来想想,恩,有一把琴,叫做佳期,这是世间最好的琴。这把琴中封存着一个阴阳相隔的美好约定。一个人答应为他的朋友寻找世间最好的材料来做一把琴,他的朋友答应等他带回那把琴,便为他弹奏。可是当他找到的时候却染了重病死去了,死前托人给朋友带去的那把举世无双的琴,他的朋友弹奏的时候,好像开启了阴阳世界的大门,看到他正在世界的彼方,含笑听友人弹奏的弹奏乐曲。”
      “这把琴传说可以成为沟通阴阳两界的桥梁,只有有足够的真诚,声音便可以传去冥界,传给你想为之弹奏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亮了亮,看着陌生人。后者摸了摸他的头。
      “小公子。”陌生人道,“那把琴,正好前几日被赐给了你的父亲,魏国的丞相大人。他现在就在府中。”
      “小公子,你想要那把琴吗?”
      他点点头。
      “去找你的父亲吧,去求他,他也许不会答应你。不过你可以试着和他打几个赌,赌他不相信你会完成的事,你去完成他,他就会把琴给你了。“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起的大早,吩咐仆人给他穿上他最体面的衣裳,领着他去见他的父亲。
      仆人非常奇怪,又想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将不久于人世,便按他说的话做了。
      他第一次迈出院子,一步一步走到富丽堂皇的厅堂。
      他跪在地上,他父亲拥着美姬端坐于上,地面上铺着温暖华贵的地毯,为什么他父亲把这么好的东西铺在地上,却舍不得给他母亲一床暖和的被褥?
      他说明了来意,他的父亲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的冰冷倨傲,高高在上的人拥有随意践踏一切的权力,他的父亲说的话非常难听。
      他心里涌动起来一股非常奇怪的情感,像一把烈火烧着他的心口。是和母亲在一起从未有过的,是愤怒吗?
      他站起来淡淡的看着他父亲,道:“不如我们来打赌,用琴为赌注。”
      他父亲更为不屑:“小小年纪连赌都学会了,可见是个卑贱下流的东西。”
      父亲怀里的丽人却娇笑了起来,道:“相爷切莫气坏了身子,既然这孩子要赌,不如这样,奴今天穿的裙子是爷赐我的,上面绣的是璇玑图,要是这孩子把这图背了下来,就算他赌赢了,好不好?”
      他父亲笑得更为不屑,道:“他恐怕不识字。”
      他却点头道:“可以。”
      那丽人笑着回到了内室,不久婢女便捧着一条美丽非凡的裙子 ,上面压金线绣着排列整齐的密密麻麻的诗句,直晃眼睛。
      嗤笑声连绵不绝,他父亲似乎也觉得有些意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道:“你先背着,限你三日,如果能背出来,我就……”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没等他父亲说完,他就把裙子丢开了,面无表情的背了起来,顺着背了一遍,看见别人一脸难以置信,他又特意倒着背了一遍。
      他父亲身上复杂又可笑,愣了良久,方道:“你,你竟然,是谁教你识字的?”
      他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终于触怒了父亲,他父亲冷冷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诡计背会的,我现在要重新考你。去把至尊九曲连环取来。”
      他看着婢女捧来一个制作精巧的九曲连环,看着他父亲道:“出尔反尔。”
      “悖逆!”他被打了一记耳光,他父亲道,“给你三天时间,若能解开,琴就归你。”
      他看着那个九曲连环,黄金打造,巧夺天工,精妙非常。机巧无数,远不是普通的连环。
      他从来没有机会玩九曲连环,他看着那个东西发起呆来,那束手无策的样子终于让父亲满意了。
      不过这满意没有持续多久,半天之后他便拿着解开的九连环来找父亲。他父亲一口茶喷了出来,细细的打量了他起来。
      看了半晌,他父亲居然笑了笑,道:“不是我不给你,这把琴我一直收藏不予示人,是因为没有人有如此足够的技艺匹配它。你要弹它,需先证明你有足够的琴技。”
      他道:“我有。”
      他父亲道:“我这里有另一样宝贝,是舜所奏的古曲《南风》的残谱,不过谱子有些难以辨认,你若是能把这曲子弹出来,我决不食言。”
      他冷冷道:“你又出尔反尔怎么办?”
      他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把谱子交给了他。
      他第一次觉得困难,因为他根本看不懂那古谱。他父亲让人把他带去藏书阁,那里有一些关于古字的典籍。
      他在藏书阁呆了三天。翻遍了所有的古书,把谱子重新写了出来。
      这一次他父亲不再带着嗤笑和鄙夷,而是十分认真的看了谱子,让人把琴取了出来。
      确实不是一把普通的琴,琴身扣响如同玉石相击,五弦洁白剔透,不动声色的非凡美丽。
      他接过琴,放在膝上弹奏了起来,那个陌生人说的不错,这把真的是最好的琴,每一此按弦的音律都流畅无比,这琴仿佛带着生机。
      这曲子,可以传给在地府的母亲吗?可以带去儿子无尽的思念与爱意吗?他终于可以弹奏母亲故乡的乐曲,母亲会开心吧?
      他没有看到冥界的幻影,只是看到了身边人惊艳的表情。
      他父亲好像从一场美梦里醒了过来,带着沉醉的表情看着他。
      他被迁出来那梨花如雪的院落,住到了一个清雅华贵的院子,庭院广阔,花木众多,姹紫嫣红,廊上养着声音清脆的漂亮鸟儿,房间摆设十分精美舒适。他父亲请了许多名医前来为他诊治,每日汤药美食络绎不绝的送来。
      他抱着那把来之不易的琴,迷茫的看着四周的变化。直到那一日老仆人给他带来了那个陌生人的书信。
      “徒儿
      见字如晤,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师傅,我都把你当做我最宝贝的徒弟。我知道你已经得到了那把世间最好的琴,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没有看到来自冥界的幻影?
      因为我骗了你,对不起。
      我和你母亲是故人,我来到大梁寻找她,却发现她已经香消玉殒,她唯一的骨血身染重病,危在旦夕,可是却无人诊治。
      我没有能力救你。
      救你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你得到你父亲的重视,只有你的过目不忘,聪明绝顶被你父亲知晓,他才会救你,让你去延续家族的荣耀。
      生命是美妙而值得珍惜的,活下去吧。走出你的小院子,去看看广阔的天地。
      佳期是世界上最好的琴,用它弹奏的乐曲有给予人安慰和温暖的神奇功能,愿他能够陪伴你。
      你母亲也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她会一直注视着你,祝福着你。

      他认真的看了两遍,把信烧了。看着纸片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发了一夜呆。
      之后他的确成为了父亲最重视的孩子,父亲把他过继给一个身份显赫的夫人,他的非凡才智引得夫子们惊叹不已。他的才名传遍了整个大梁。
      他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唯一的爱好,便是四处搜集乐谱,用佳期弹奏。
      他十三岁便成了都城大梁最出风头的少年郎。惊才绝艳、风雅绝世、这些词汇被一再加到了他身上,他深居简出更加增添了神秘性。每次出门一举一动皆能招引许多好奇窥视的目光。
      十四岁他被引荐给魏王,是个年轻和气的君主,听他弹琴之后击节赞叹了起来。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魏王道,“这琴技,恐当世无人可出其右。”
      “犬子拙技,陛下谬赞了。”他父亲道。
      “哪里是谬赞,他的才名,孤早有耳闻,据说才华不仅仅在琴上,是吗?”魏王道。
      他父亲道:“有些小聪明罢了。陛下切莫太抬举他。”
      魏王笑了笑,对他道:“那么,孤来问你几个问题,试试你的本事,可以吗?”
      他道:“陛下请问。”
      魏王的问题很平常,是每个当君王的人都会思考的问题。他逐一回答了,看到魏王和父亲脸上满意的笑容,便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果然魏王打算授予他官职,三公之下任他挑选,他父亲冲他使了好几个颜色。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道:“陛下抬爱,草民惶恐,适才问答,不过纸上谈兵,草民身无长技,唯有琴技区区可道,如蒙不弃,草民便自请为宫中乐师,为陛下演奏这盛世华章。”
      一番话说的魏王和父亲都愣了半晌,之后魏王便大笑了起来,不顾他父亲阴霾的颜色,应允了。
      魏王走后,他便挨了父亲一耳光。
      “孽障!”他父亲怒气冲冲,“三公之下,便是九卿!如此好的机会,你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他沉默不言。
      “我悉心培养你,把整个家族的荣光都寄托在你身上!哈哈,嵇家最有出息的儿子的志向,便是成为一个卑贱的乐工!”他父亲吼道,“果然是奴隶生出来的,贱骨头!”
      他看了他父亲一眼,道:“我的人生要自己选择,您无权左右,您更无权去责备我的母亲,她被你欺骗被你抛弃,不闻不问,她是被你害死的。你怎么能够去责备一个被你害死的人呢?”
      他父亲看了他半晌,反而笑了起来:“我无权左右!好,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滚出我相府,过你自己的人生去把!”
      第二天他便抱着一把琴去了皇宫。听说他走后父亲把家里的杯盏都摔了个粉碎。
      魏王看到他便笑,笑他年少轻狂。
      “以后你要是改主意了,想在朝为官了,便来告诉孤。”魏王笑道
      这个年轻的君王在同朝臣多次斡旋中磨练出了和气的笑容和温吞的脾气,尽管这并非自己所愿的。
      魏王喜欢听他弹琴,也喜欢和他说话,喜欢他不卑不亢的平和态度和未语先笑的温柔神色。魏王也喜欢问他一些政事,他回答之后魏王都会说:“你说的很对。”
      沉吟之后又会说:“你不肯在朝为官是对的,还是安心当你的琴师吧。”
      其实每个问题,他都回答的极其认真,倘使魏王肯略略采取他的方略,魏国黎庶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可是冗繁的律法和贵族的势力不会允许这样的方略实行,庞大沉重的国家机构的运行又恰恰需要他们,魏王没有足够撼动前者的威势。
      本来日子可以一直平静的持续下去,他弹奏着一首又一首美好如梦境的乐曲,魏王执着杯盏喝下一杯又一杯玉液琼浆,重重楼阁浩浩殿堂,在古老宫殿的最深处,日复一日。
      但是他还是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那一日魏王饮着春日出窖的新酿,冲他赞许的点了点头。
      “你真是天才,若是用了你的法子,魏国十年之内无饥绥之患。”
      “可是孤不能用你的法子,三公、九卿、士大夫,都不会赞同你的法子。”
      他听了无数遍这样的话,终于忍不住反驳了起来。
      “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大臣们不同意,是因为这法子会威胁到他们的利益,可是陛下您不能忘了,百姓是您的子民。如果公卿乘着八匹马拉的豪车,府里每天都能闻到吃不完的珍馐腐烂的味道,而您的子民饿死的尸骨却横在道路上,您的国家一定会大乱。”
      “您下不了决心,是因为大臣们的阻拦,可是他们之所以阻拦,并非是为了国家。您现在可以清闲的在这里喝酒,国家大事交给您的大臣去负责,但是一旦国家出了乱子,却没有任何人会为了您负责。”
      “事情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地步的时候总是会忽略事情的严重性,可是如果魏国一直这样下去,纵使您能安稳的在您的位子上到老死,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您死后宗庙之上,你会得到怎样的庙号?是哀宗?还是…….”
      “住口!”魏王终于生气了,他一再戳魏王的痛处,魏王终于有了反应。
      “你说的道理,孤都明白,孤早就明白!孤作为一方君主,何尝不想治下民生安定,河清海晏!可是,孤做不到!孤如果这样做了,魏国早就乱了!这样,遭殃的还是黎庶!”
      他知道魏王说的是实话,可是心里依然觉得魏王懦弱。
      他那时不过十五岁,尚不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只觉得随着春天的到来,他心里便有了许多按捺不住的冲动。
      一日后魏王大宴公卿,他随堂奏乐,隔了一年多才又见到了他的父亲。
      酒过三巡,他独奏一曲,引得众人称赞不已,立即有人上前进言,说他如此才华当一个乐工太过可惜。
      隔着坐列整齐的人群和一重一重的帘幕,他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明白了这是父亲给他的一个所谓机会,一个富贵光明的圈套。
      他抱琴从容出列,把前日同魏王说的又说了一遍,言辞更为激烈,直指朝堂禄蠹。
      一时间他听到了许多声音,大臣们愤怒的叫喊,父亲惊怒的神情,还有魏王的叹息。
      为了平息众怒,他父亲当场与他断绝关系,并主张处死他。
      魏王终究是不忍心杀他,只是把他赶出了魏国。
      他有些懵懂,适才父亲还精细筹措为他的前程铺路,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便马上翻脸欲置他死地,那些奉承和迷醉他琴声的人也个个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
      那离开了大梁,被押解着赶往魏国边界,那些平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有的甚至说他秽乱宫闱,看他的眼神又讥诮有鄙夷有好奇。
      殊不知,他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生命说了几句话罢了。
      他踉踉跄跄,衣衫褴褛,抱着佳期,这是唯一陪伴他的东西。
      他模模糊糊的想起来一封多年前被烧掉的书信,里面有善意的谎言和关怀的期许。
      看看广阔的天地么。
      他决定了,他从生下来一直就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到底要追求什么。他看的书籍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他熟悉的人们都在做着错的事情还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那世界上就没有“天道”存在了吗?
      他已经被剥夺了国籍,不再是魏国人了。他索性打算试一试,学着那些周游列国四处游说献计献策的人,开始拜谒各国君王。
      无一例外的被赶了出来,有时还会添上一身伤痕,他隐藏多年的肺疾被激发了出来,身体迅速恶化了下去。
      不过也算略略干成了几件事情,援助了几个活在强国夹缝中的弱小国邦,这只有这些小国家的君主才肯奉他为上宾,救过一群被蝗灾所害的农民,帮一些人恢复他们被战火凌虐的城池……
      都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等他走完最后一个国家的时候,他终于不再是被赶了出来,而是直接被通缉。
      他终于活到头了,他想。
      那被赵王赶出来,他在朝堂上直接揭穿了那个君王吞并九州的狼子野心。然后他看见了闪光的刀剑。
      也许是命运终于怜惜了一次他,在他遇到了那个人之前,没有让他横死在刀剑之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用5000+的字数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话唠
    还有一章碧玉李深的孽缘小番外就结束啦~之后会写几个章节比较短的小故事,大概两三章写完的那种,大家都轻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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