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27、佳期（五）

　　他的容貌已经完全变了，高贵端肃的容貌，尊贵无比的身份，说话间杀伐果断气势迫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他逡巡良久，还是带着佳期，去见他。
　　当那个人还是琴师的时候，最爱穿干净简素的白色布衫，带着温柔的笑容，而此刻的镇南王，穿着花纹繁复的红衣，负手而立，高高在上，语气冰冷又疏离。
　　他伏在地上，看着那一双黑缎白底登云履，定定的立着，元气十足，不再是当初风吹即到的形容，他暗自嗤笑自己的痴心，却仍然奉上了《南风》的谱子。
　　隔了五百年，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个人的影子？真是妄念，他正打算告辞，突然听见了李深的琴声。
　　时光仿佛倒流一般，那刻骨铭心的，和当初如出一辙的琴声从李深的手里流泻出来，一时间他眼前掠过无数光影，那些丢失的岁月再度重现。
　　他走不动路了，定定的看着抚琴的青年，他一丝不苟的看着琴谱弹琴，平静严肃中带着些许的迷惑。
　　“这曲子……很熟悉，真的是失传已久的《南风》吗？”
　　他不说话，只是听见两边的侍从高声赞颂，赞颂他们聪慧绝伦的镇南王殿下，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古曲。
　　李深看着眼前的碧衣男子，女子都自惭形秽的绝世容貌，含满不明笑意的眼睛，无风自举的飘飞衣袂，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带着上古琴器和失传百年的古曲，他究竟是谁？
　　那双明明带着笑意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悲伤，好像从一个难过的梦里醒来，又好像心甘情愿的掉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碧玉准确的读取了李深的心思，是啊，就是心甘情愿的沉沦了，万劫不复。
　　皮囊是脆弱的，魂魄一旦离开便不可遏制的腐烂，那魂魄，即使轮回千百次，饮过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水，依旧如故。
　　你会想起我吗？
　　若是你不想起我，你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重复五百年的那个约定吗？
　　他不知道。

　　天快亮了吗？感觉有人推开门进来了，周围似乎渐渐亮了起来，那些回忆的画面渐渐消散。
　　他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人缓缓的靠到了他身边，拥住了他，轻柔的蹭了蹭他的脸。
　　这个动作是那个人常做的，那个人……他猛地睁开眼睛。
　　红衣青年的眼睛闪烁着异于平时的温柔水色，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久违的五百年前的熟悉表情，再次出现在碧玉的面前。
　　李深轻轻的吻了吻碧玉的额角，小声道：“我都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申无常让李深立于镜子面前，催动口诀。
　　镜面闪过一道耀眼光华，接着镜子里出现一个人影，清隽瘦弱的少年，抱着一把琴微笑。
　　是那个琴师，可是李深觉得，那就是自己。

　　他叫嵇子简，是魏国丞相的庶出儿子。嵇家世代为相，是魏国最显赫的家族。
　　他母亲身份卑微，是被掳掠过来的燕国奴隶，一个春日在河边劳作唱歌时遇到了意气风发的年轻丞相，命运就此发生改变。
　　不过对于一个奴隶而言，不管怎样命运都是悲惨的。
　　他的童年是在阴冷逼仄的小杂院度过的，庭院里只有一颗枯死的老树，乌鸦经常光顾，每天发着不详的叫声。
　　他们每日只有两顿冷水干饭，他的母亲需要日日出去劳作，还要受诸多夫人的欺凌，可是等她回到小院见到嵇子简，都会带着温暖的笑容。
　　所以，他的童年，是幸福的。
　　每天晚上回来，母亲喂他吃完饭，就会抱着他坐在院子里哼唱燕国的歌谣，温柔婉转如同夜莺一般的语调，还有那枯树枝桠中若隐若现的月亮，是他童年时代的影像。
　　他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屋子里只有破烂的枕衾，屋外只有枯萎的大树，他不止一次想，要是这棵树是活的，该有多好？
　　起码周围也算有点生机了。
　　“阿简。”母亲走了进来，掩饰不住的疲惫神情，已经带着温暖明媚的笑容，“今天早上教你的字，会写了吗？”
　　他点点头。每天早上母亲出门前都会用树枝在地上写几个字教他读写，晚上回来便会检查。
　　他基本一遍就会，他从小没有玩伴，没有同龄人的比较，他不知道什么叫聪明。
　　他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读了起来。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对，阿简真聪明。”母亲笑了起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个说的是，一些事有好的开始，却未必有好的结尾。就像，就像你的父亲，当初他对我，很好，我心甘情愿的跟他走了，可是，现在确实这个样子。”
　　“阿姆，你不开心吗？”他抬头看着母亲满月一般皎洁白净的面庞，问道。
　　母亲笑开了，牙齿整齐又洁白，眉眼弯弯如同新月，格外的漂亮：“有了阿简，阿姆最开心了。”
　　“阿姆给你唱歌好不好？”
　　“好。”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母亲一边浅吟低唱，双手无意识的拨动，似在弹奏一把看不见的琴。
　　“这首歌谣，来着我的故乡，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在哪里，很多男子都要被征去戍边，他们分离的爱人独守空房，就做了这样伤感的歌曲。”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轻，夜空如同一块黑水晶乌黑剔透得看不到尽头，枯树上的乌鸦发出凄厉的叫声，母亲喘息起来，他疑惑的抬起头，母亲却推开了他，往地上吐了什么。
　　红色的，有淡淡的腥味。
　　“别看。”母亲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抱在怀里，“阿简去睡觉好不好？”
　　他乖乖的点点头。
　　母亲把他抱回床上，和他一起入睡了。
　　只是母亲再也没有起来，她烧的脸色发红，浑身滚烫，最后身体终于冰冷了下去。
　　母亲死后第二天两个陌生人捂着嘴巴一脸嫌恶的进来，用草席裹着母亲的身体，把她拖了出去。
　　他看着母亲露在外面的黑色头发，他最喜欢母亲的头发，乌黑柔软带着清香，此刻却是被拖在地上，沾着地上的污泥与草屑。
　　他跑了过去，想给母亲整理一下头发。却被粗暴的推开，他被推搡的浑身发痛，还是立刻站了起来，冲母亲跑去。
　　他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从高处摔到地上，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母亲挂着温柔的笑容，坐下一颗开满繁华的树下，弹琴唱歌。
　　母亲看上去，很开心。
　　他放下心来，缓缓睁开了眼睛，却是见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他六岁才第一次见到了父亲。
　　父亲的眼睛是没有温度的，他冷冷的打量着自己。
　　不需要经历分娩的男子，对诞生的生命全无概念，何况身份尊贵，看一切东西都带有了等级，嵇子简在父亲眼里，不过是个低级的累赘。
　　他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说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他父亲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只是吩咐了两个老仆人照料他，就走了。
　　他继续在无人在意的小杂院里生活，每天晚上都呆呆的坐在院子里。看着月光洒满枯树枝桠，怀念着母亲的拥抱和歌声。
　　母亲很爱他，没有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世界上，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母亲离世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枯树发芽了，开出了一树美丽的白色花朵，好像是无数雪花堆满了枝头，飘落的花朵带着流风回雪的美丽姿态，让他恍惚觉得是下了一场雪。
　　老仆人告诉他，那棵树，名字叫做：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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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福利二更~因为马上要很忙，所有我会努力速度把佳期完结~
里面嵇子简他妈唱的是曹丕的《燕歌行》就是因为这个我对曹丕充满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