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29、佳期（七）

　　怎么跑出来的他不记得了，他跑到了齐国临淄附近连绵的大山里。不过赵王确实狠心定要除掉他，通缉令直接发来了齐国，百金悬赏他的人头。
　　他索性往山林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走，身体已经彻底恶化了，横竖都是死，死在碧水青山的环绕中，确实要舒服一点。
　　他在山洞里睡了两天，洞里的寒气刺激的肺部疼痛无比。而搜寻他的人也没有找到他。
　　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索性在山里住下来。
　　他身边除了佳期，便只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用它割了许多木材，打算搭个木屋。
　　实在是异想天开，他什么时候会搭房子了？他看着那些木料发笑，春天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无比的温暖柔软。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春日，他的母亲被拖了出去，院子里的梨树第一次开出了满树的雪一样花朵，之后的又一个春日，他被赶出了他的祖国，开始了漂泊九州的旅程，而这个春日，他打算停下来了。
　　而现在，也许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日了。
　　他笑了笑，这一辈了，他除了弹琴，真是过得一团糟。
　　不去想了，今晚不能再睡山洞了，否则一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脑子里大略过了个房子的草图，便开始动手。
　　还没有搬几块木头，手就被割伤了。琴师的手需要精心护理，哪里干过这些粗活？
　　身上的衣服已经脏乱不堪了，没有干净的布条。他顺手扯下身边的嫩草打算包裹一下伤口。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喂，你要是让那个草碰到你的伤口，你马上就会变成疯子。”
　　他循声看去，心里疑惑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便细细端详起来。
　　真是极其漂亮的少年，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动人心魄的美丽。
　　即便九州最擅画美人的工笔，都不能描摹出万分之一的神采，每一个线条精致流畅如同神造，眉眼里尽是天然而难以言说的风情，明明是懒洋洋的操着手立着那里，却是整个人都占尽了春光。
　　这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怎么会有这样美丽非凡的少年？
　　他笑了起来，同少年搭起话来，想打听少年的底细。
　　那少年叫碧玉，是个狐仙。
　　碧玉以为毛茸茸的尾巴会吓到他，可是他并没有害怕，他有一种本能的预感，觉得以后的山中岁月，会与这个狐仙为伴。
　　他很喜欢这个懒洋洋的漂亮狐仙，为了报答狐仙为他搭建的房子，他为他弹了一支曲子。
　　他为很多人弹过曲子，他熟悉人们听过琴声之后的迷醉表情，可是他最喜欢的，便是碧玉的神情。
　　天真又迷惑，发自内心的喜欢与震惊，碧玉定定的看着他，看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大约是因为那容颜太过美丽，所以神情格外动人。

　　当天晚上碧玉又来了，还惦记着他的伤口，给他带来了疗伤的草药，看到他面色不佳，便来给他把脉。
　　上午还装模作样的吓唬要吃了他，晚上就露出了温柔的本性来，虽然说话冷冰冰的，却是极好的心地。
　　俗话说得寸进尺，碧玉给他变了个房子之后，他竟然厚重脸皮让碧玉变家具。
　　果然狐仙大人不干了：““我为什么要帮你？”
　　他道：“我弹琴给你听啊，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我的琴，等我手好了，便日日为你操琴，以偿此情。”
　　碧玉居然同意了，果然是真心喜欢他的琴声啊。
　　不过碧玉变得床并不坚固，他刚躺上去就塌了。
　　他在一堆木头里看着碧玉，后者脸居然红了，一溜烟遁走了。
　　之后的几天碧玉没有了踪影，他心里十分郁闷。
　　他再也不来了吗？
　　他不想听自己他弹琴了吗？

　　他每天晚上对着篝火，总希望一恍惚间那狐仙就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手已经好了，可以弹曲子了，可是听者却没有了。
　　就这么心神不宁的等了几日，碧玉来了。
　　碧玉立在门口，春日的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了淡金的暖色，下垂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暧昧的阴影，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慵懒笑意，绝世姿容如同迎风初开的芰荷。
　　虽然早就见过了这样的美丽，他还是看的目瞪口呆。
　　碧玉依旧是手里拿这些药材，一进门就忙着给他变出结实牢固的家具，再捏泥炉子熬药。
　　原来碧玉走了几天，全身为了他……
　　碧玉对他实在太好了，如果……药没有这么难喝的话……
　　他冲碧玉笑了起来，明明对方非人类，他却是满心信赖与安定。

　　山中的岁月，确实是他一生中最愉快惬意的时光了，山里的天空像一块薄薄的青色釉胎，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花草树木带着春季特有的温柔生机，恰到好处的绽放着盎然春意，而巍峨高山也在这个美丽的季节显得格外秀美。
　　当然，还有那个每天清早准时抱着药罐唤他起床的狐仙，都是让他无比舒服的存在。
　　如果没有肺部无时无刻的疼痛不断提醒着他生命的逝去，那么实在太完满了。
　　碧玉的药材没有什么效果，而且味道苦辣，他却不忍心拂了碧玉的好意。他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真怕有一天给碧玉弹琴的力气都没有了。
　　碧玉喜欢吃他做的饭，喜欢听他演奏的曲子。只要有足够的力气，他愿意为他做遍天下珍馐美味，弹便所有的曲子。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为了很多人弹过琴，高贵如君王，低贱如死囚。他的琴声可以让每一个人如沐春风，可是那些听琴的人，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心境。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碧玉这样，随意的坐在他面前就让他满心舒润，那睫毛低垂安心听琴的样子让他在一挑一抹间他都是心甘情愿满足无比。
　　每天晚上碧玉离去后四周仿佛就冷了下来，肺部如针扎的疼痛，他开始咯血，喘气，发烧……难受的如同身处炼狱。
　　好几个晚上都撑不下去了，他似乎能看到冥冥之中闪动的地狱篝火，还有灵魂脱离躯体的无力感，可是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想着那个在清亮晨光中施施然踏入的少年，那少年带着懒散又美丽的笑容，手里拎着新鲜的猎物和沾着晨露的药材，眼睛如同一汪澄澈通透的春泉，见到他时眼里的泉水便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涟漪……他狠命咬着呀，拼尽全力，一寸一寸的，从三生石途，忘川河畔，地狱冥道之中挣脱了了出来，爬向那个温暖光辉的晨曦。
　　他拼命隐瞒病情，假装碧玉的药颇有疗效，假装自己与碧玉，还有一个天长地久可以相守。
　　他觉得，如果碧玉知道了他身体的真实情况，应该，会难过吧。
　　碧玉每天都找来各式各样的药材给他熬药，俊美的面容被炉烟熏的青一道灰一道，抱来一本又一本深奥复杂的医书，挠头苦思，这样的费心心力，为了他。
　　可是他的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随着春天的过去，他身体的恶化再也不受他的掌控。
　　他在碧玉面前晕了过去，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弹新的曲子。
　　醒来的时候已经牢牢的被碧玉裹在被子里。碧玉一边扇着炉子，一边仔细研究着医书。炉火映着如玉的面容，碧玉的眉头微拧，让他几乎忍不住伸手想把它抚平。
　　看他醒来，碧玉递给他一碗汤药，他苦的几乎反胃，看着碧玉额头的微汗又勉强咽了下去。他看着自己虚弱的身体，想着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终于狠下心来，说道：“我的病是好不了了。你不用为我费心。”
　　他说了许多话，说给碧玉的，也是说给自己的，他需要两个人都接受，他们终将死别的事实。
　　碧玉露出了迷茫又悲伤的神色。
　　“你死了，谁来为我抚琴呢？”
　　这话说的他心口疼痛更甚于肺，为什么这么晚才遇到他？他徘徊于世间十余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追寻什么，抱着天下最好的琴，却不知道为谁弹奏这一段温柔缱绻，游遍九州，却不知何处是归途。
　　如今终于安定下来了，也知道了该为谁而奏。可是，上天却没有给他时间。
　　最为残忍，不是一直悭吝不舍一点温情，而是给你花团锦簇温暖美好，片刻之后便毫不留情褫夺干净，还要你眼睁睁的看着美好逐渐消逝的过程。
　　与其这样带着无限眷恋和不舍的离开，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得到。只要得到了，就会害怕失去，就忍不住奢望更多。
　　他在被子里渥出一身汗来，便想出去透透气，碧玉直接把他抱了起来，他惊的心跳加快了好几拍。
　　碧玉身形非常清瘦，且总是穿着宽大的袍子，显得格外单薄可是抱着他的手臂却格外有力，他裹在被子里，依旧可以隔着棉絮和衣料感受到碧玉坚实的胸膛，这与身形外貌截然不同的强壮让他惊诧之余莫名的红了脸。
　　山里的夜晚美丽静谧，碧玉把他裹的密不透风，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了夜风的微凉和辛夷的清香，仰头看着天上迢迢银汉和皎皎明月，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那个拒绝他的祖国，父亲端肃而虚张声势的语气，魏王的温吞笑容，陌生人的琴声，母亲的美妙歌声，院落里的梨花……他的所有过去，此刻都飘渺如同星河霄汉一般遥不可及，唯一真实的，便是身边这个坚实的臂膀。
　　他看着碧玉，狐仙只顾打量他是否裹的严实，伸手给他掖一掖被角。月光流淌在他精致的容貌上，折射出如同姑射仙人一般的绝俗神韵。夜里人最敏感，他被那些过去的情绪撩拨的心绪不宁，便同碧玉说了起来。
　　他于碧玉相处几个月，居然从未说起自己的从前，不知为何，他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他们相遇，便只有之后，再无从前。他们之后的生活充实美好，烹茶调琴，打猎寻药，他们专心过着相伴的每一天，好像把从前的一切都抹的干净，生活从来只有碧水青山，悠然自得。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上天在他的最后时刻总算是施予了他片刻温暖，虽然这温暖给的刻薄，可是他却是满心感恩，也许只有那十几年的寒凉苦难，才能衬托这最后温暖的来之不易。
　　碧玉听不太懂，有些迷惑的看着他，一直住在山里的狐仙，并不能理解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但是他却十分高兴，高兴这清洁善良单纯的碧玉，一直在他身边。
　　碧玉不需要听懂他的难过心伤，只需要在他身边就够了。
　　当晚睡得竟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稳舒适，他醒来发现自己如此舒服的原因，碧玉一直把他揽在怀里，手臂小心的环着他，身体如同炉子一般暖洋洋。
　　屋外鸟叫悦耳清脆，带着无限明媚的生机，好像唤醒了他心里一些莫名的东西。他身体起初有些僵硬，后来又软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的环住了碧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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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去宏村散了个心，没带电脑，心散的有点久......回来的时候被你们的通缉刷屏了。
因为毕业季真心比较忙，所有日更隔日更什么的感觉做不到啊.....不过我答应你们，会努力写，拿出最好的状态把坑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