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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佳期(四) ...

  •   碧玉看到嵇子简的魂魄缓缓飘出身体,冥界的引路人执着昏黄的灯火,开启了通往地府的道路。
      看着人鬼之界的混沌之门被开启,碧玉没有任何犹豫,驾着狐火直冲了进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从没想过会这么做,即便是看道嵇子简咳血咳得他心痛无比的时候都没想过他会这么做。
      可是他就是这么做了。抱着嵇子简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他终于颤抖了起来,他的行动似乎没有经过大脑的选择,但或许这就是他的选择。
      秦广王那时刚刚上任不久,是个鬼小孩的样子,面对突然闯入的狐妖手足无措。
      秦广王道:“你这狐狸精,你可知道擅闯冥界,是多大的罪过?”
      碧玉挑眉露出一个祸国殃民的笑容,裣衽道:“狐妖碧玉,专程拜谒秦广王殿下。”
      秦广王道:“所为何事?”
      碧玉道:“特请殿下归还一个故人的魂魄。”
      秦广王怒道:“胡闹!进入冥界的魂魄都是阳寿尽了合该转世投胎的!何来归还一说!”
      碧玉道:“我和此人有约,如今约定尚未达成,他却与世长辞,殿下的你的生死簿对人实在太过太过苛刻了。”
      秦广王道:“什么约定?”
      碧玉的神色突然温柔了,不再带着虚与委蛇的笑容,他缓缓道:“他想,和我琴笛相和一次。”
      “他还没有来的及张弦合奏,就被无情的带入冥界。殿下,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
      “何况他来到世间不过十余年,却是历尽人情冷暖,开颜顺心之事竟然无一。敢问秦广王殿下,他究竟是犯了什么孽,需要承担如此的命格?”
      秦广王怒极反笑,道:“命格这种东西,是你一介妖魔可以过问的么?”
      碧玉又笑开了,狐狸精真是人间绝世,那样魅惑又妩媚的笑容,秦广王只觉冥界四处都弥漫着昙花危险又令人沉醉的香气。
      碧玉笑吟吟道:“殿下,你是不是根本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你不过是安排命格,却从未把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放在心上过?他们的苦痛,你根本就不关心吧?!”
      秦广王道:“我不过是顺应天道,六道轮回,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因果报应,自有天理,我不需要与你这狐妖分辨。”
      碧玉道:“殿下,每个人的每一世,他们都过的及其认真,小心翼翼生怕失去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又要面对无数麻烦与痛苦,在不可预知的命途里挣扎,可是他们苦心孤诣的过一辈子,却不过年是朱砂笔符的随意点化,想想委实让人觉得……荒唐。”
      秦广王冷冷一哼,他上任不久,面对这不速之客有些手足无措,可是那狐妖和他缠的久了,他也怒了,手中符令一扬,四周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紧接着仿佛有暗雷噼里啪啦的闪过,刹时间数百面色惨白,手持利斧的阴兵带着腐烂的气味,出现在了碧玉面前。
      碧玉手里凭空多出一把折扇,扇尾似乎闪耀着清凉的光芒,抬手间已经扇走了那令人作呕的尸体气味,然后半合上扇子遮住那摄人心魂的笑靥,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碧玉道:“手下这么难闻,殿下你鼻子应该很痛苦吧。殿下你别急着动手,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秦广王道:“什么赌?”
      碧玉道:“殿下你应当瞧不起我们小小狐妖吧,不然这样,我们打一架如何,随便你出多少个人,随便你怎么打,只要我能赢你,你就把他的魂魄还给我,怎么样?”
      秦广王不答,碧玉又笑开了,道:“殿下你连这点把握都没有吗?如此打法,竟然觉得打不赢我?哈哈,原来阴曹地府阴兵鬼符,不过如此。”
      秦广王怒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不过是个激将法,可是他看着那双眼睛轻佻的笑意,便是止不住的怒火往上蹭。他抚了抚发痛的额角,抽出狐族的命途簿,待他看到这个不速之客的名字出现在首页时,静了静,叹了口气。
      这个狐妖,口口声声质疑命途,其实,他原本就在命途里呢。
      原来是狐族的少主,狐族最有仙缘的妖怪,这个劫,看他渡不渡得过了。
      秦广王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为难你,他的魂魄,此刻正过忘川往奈何桥去,你若是可以游过忘川,他若是没有喝那孟婆汤,你便可以把他带回来。”
      “不过,这忘川,是世上最险最恶的去处。它是所有鬼魂回忆聚集之处,这些回忆,大多痛苦不堪。心性不坚者,会被这带着无穷痛苦回忆的水腐蚀消弭,连魂魄都化的干干净净。你要是有胆子,便去吧。”
      “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消弭在这水里。也是你自己选的,休要怨我。”
      碧玉收了扇子,优雅的行了个礼,道:“多谢。”
      秦广王收回了那些阴兵,低头看着命途簿,头也不抬道:“你最好动作快些,若是他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忘得干净,你便带不走他了。”
      碧玉走到那黑暗浑浊的忘川旁,阴风阵阵,那翻滚的水里似乎夹带着某物的呼嚎,凄厉无比,碧玉不觉抖了抖。
      害怕吗?
      其实,是怕的,他根本没有把握打得过秦广王,也没把握过的了这忘川。
      为什么要来到这幽暗的冥界呢?认识了那个人不过半年,就做了过去五百年都没有做过的事,他一定是疯了。
      他抽出腰间的笛子,那还带着那个人的气息,他放到鼻子旁边嗅了嗅,小心的揣在衣服里,吸了口气,拈了个决,慢慢走入水里。
      真是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回忆,忘川的水,甚至根本不能叫水,那简直,是噩梦。他的结界全无用处,那些噩梦般的液体无孔不入,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不是外在的痛苦,而是痛彻心扉的感觉,冰冷的、惨烈的、酸痛的、那些夹带着无数难言情感的回忆,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
      眼前闪过的是无数幻象,人的一辈子,有多少深埋在回忆里的伤心事?
      生老病死、离愁别恨,是每一个人生生世世难以逃脱的命数,虽然经历的多了,最终不过淡然一笑,可是那些痛苦,真的是忘记了吗?
      它们明明无比鲜活的存在于回忆里,所遭受的,一点一滴都不曾忘记,只不过世事变迁,被暂时藏在了回忆深处,它们大约在夜半梦醒的时刻,在每一个触及回忆的瞬间,攻陷了长期建立的心理防线,摧毁了自以为是的坚强和骄傲,让心脏难受的发痛。
      碧玉已经快要没有了意识,他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了,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悲伤里,这些悲伤不是自己的,此刻确如亲身经历一般,难过的肝肠寸断。
      我是在干什么呢…….
      我要来干什么呢…….
      我是谁呢…….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是谁的声音?熟悉又遥远,带着夏夜的静谧和星辰的光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伤感,是在呼唤他吗?
      他是不怕冷的,睡觉也无须枕衾,可是自从有了同榻而眠的温暖,习惯了那个人的拥抱,竟然不知,要如何去面对之后孤独的夜晚。
      那个人,是谁呢?
      耳边响起熟悉的优美旋律,如同春风一般和煦,带着清明的舒爽感觉,一点一点的唤醒了他涣散的心志,对了,他是碧玉,他是来找一个人的,找一个会弹琴的人,他还等着,与他琴笛相和。
      想和他做的,远不止这么多,但又好像,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他睁开眼睛,从哪些黑沉沉的痛苦回忆的浮了出来。
      眼前看到的景象美得让他难以想象,又或者是在痛苦的河流里沉溺了太久,看到再平常的场景也会觉得美不胜收。
      永埋地底的黑暗冥界,竟然有这么美的景色。
      无数明亮的灯笼漂浮在忘川之上,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在上空形一片连绵闪烁的光晕,在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一座红色蜿蜒的曲桥横在水上,在灯笼的照耀下,在这个黑色的地下世界尤为醒目。
      桥上无数魂魄慢慢行走,他一眼就找到了他。
      一瞬间,刚才锥心蚀骨的痛苦和令人窒息的巨大悲怆全部消失不见。他伸出手去,对着那个人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跟我回去吧。”他笑着说道。
      嵇子简先是惊异的瞪大了眼睛,随即又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握住了他的手。

      看着怀中人悠悠转醒,碧玉松了口气。
      那日带着一身冰凉刺骨的忘川水,拉着碧玉到了秦广王面前交代了一声就扬长而去。那个冥界之主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没有惊异,没有愤怒,没有纠缠。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他有些奇怪这么沉得住气的秦广王,难道是激将法用的太过,把他弄得不想搭理他了?
      秦广王只是告诉他,鬼魂回体需要七日人才能完全醒来,这七日人不可见光。否则变回灰飞烟灭。
      碧玉适才从鬼门关走回来一遭,元气大伤,便乘着天未亮抱着嵇子简回了狐狸洞,一动不动的看了他七天。
      终于,少年睁开了眼睛。
      还是温柔的神色和静雅的风致,还是熟悉的笑容。这个人不管是病的多重,都是面带微笑的,好像那些痛苦不是他的。
      他伸出手,摸了摸碧玉的脸颊,带着怜惜和抚慰,缓缓撑起身体,拥住了碧玉。
      “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碧玉像是累极了,整个人埋在嵇子简瘦弱的肩头。
      “好。”他说道。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折腾的太久了,他实在撑不住了。
      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和嵇子简回到了木屋。把房子好好的修缮了一番。他们要长长久久的住在这里,需要牢固的住所。
      之后几日便是说不出的温暖惬意,夏末的气候适宜,身边人的身体渐渐恢复,再也不会被疾病折磨,他再也不必被那随时会失去的痛苦笼罩心头。
      真是太完美了。
      不过去冥界做的那桩事果然没有那么轻易过去,他的父君果然还是知道了,传信鸟携着他父君的吼叫来到他身边,把他骂的狗血喷头。
      他父君堂堂狐王,骂起人来却是村话带着乡音,格外的俏皮,把嵇子简笑的直打跌。
      碧玉面色微红,只能先软语打发了他父君的信使,去山里找足够了食物,再给房子做了个安全的防护结界。对嵇子简道:“我这一去最早三天,最晚半个月,我一定回来,你等我。”
      嵇子简点头微笑,道:“等你回来,我给你弹我新写的曲子。”
      碧玉道:“好。”

      然而这个承诺未曾兑现,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个人再为他抚琴。
      他不忍再去回忆那天的情景,他勉强安抚了他父亲的雷霆之怒,在半月之期的最后一日赶了来。
      他没有在住所里找到那个人的身影,房间里轻微的灰尘让他有了不详的感觉。
      原本报喜的鸟儿却是带来了他的凶信,他在几里外的官道旁边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终于还是走出了他的安全结界。
      他已经死去多日了,身下血液已经干涸,双手紧紧的抱着那把琴。他最终,身边还是只有一把琴。
      看着昔日干净温暖的身体变得冰冷腐烂,虽然有喜鹊相护禽鸟未来啄食,但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早就露出来灰败的痕迹,蛆虫生长着在他胸口的致命伤,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人类的皮囊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他颤抖了起来,脑内一片空白,他想去触碰那个没有了生命的□□,却是一步也动不了。
      他千辛万苦才将他救回来,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磨难也要永远与他在一起的准备,哪怕他和他都活不了,他们的魂魄一起相依相随,飘到天涯海角。
      可是,为什么他们,还是这样一个结局。留他一个人,独自在这冰冷的秋风中。
      他心中急痛难以忍受,使出了禁锢已久的秘术,在白天劈开了去往冥界的混沌之门,直杀道秦广王面前,折扇上带着杀气劈出一道风刃直向秦广王。
      秦广王已久高高坐在孽镜台上,像是早就知道如此一般,面无表情的丢给他一个命途簿。
      狐族的命途簿,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首页,他五百岁时会有个劫难,度过劫难,便可以褪去那昭示着妖怪身份的尾巴,完全变成人身,由妖怪蜕变成半仙。
      他最终将飞升成仙,高高在上,受尽人间香火供奉。
      而他,不过是他漫漫修仙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劫难,他还要继续轮回,继续开始再也没有他的人生。
      碧玉看着逐渐脱离的尾巴,纵声长笑。荒唐,真是荒唐,他心心念念,不顾一切的想留住那个人,他为了他藐视轮回,一心想挣脱命途,结果,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规规矩矩沿着命途的轨迹,一步一步,亦步亦趋。
      碧玉笑的万念俱灰,手上一使力,那记载着狐族无数秘密和命运的图册捏的粉碎。升为半仙本就元气大增,加上情绪激动,身上杀气数倍暴涨,无数罡风携着杀气充斥了整个地府。
      纵然早有准备,秦广王还是没有料到碧玉会做到如此地步,因果镜被劈裂了五座,他逼不得已祭出鬼玺才勉强压住局面,请来了阎罗王和碧玉的父君,了结此事。
      碧玉脑子里一片混沌,看着高高在上的阎王和气得脸色铁青的父君,还有在身边被他揍得狼狈不堪的秦广王,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袖子里笼着一只竹笛,他用力握着,这是他仅剩的东西了。
      最后的结果是他需要留在地府修补被他打碎的因果镜,修复一座需要一百年,他要在这个幽暗的冥界呆上五百年。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他木然的行礼,那个人不在的话,哪里都无所谓了。
      他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呆了五百年,期间因为需要寻找修复因果镜的晶石,回了一趟阳界,正好撞上了被揍得七荤八素的堂弟,顺手救了下来,带回来地府。
      镜子修好,他离开了地府,离开前,秦广王送了他一个鉴别礼——佳期。并且告诉他功业已满,即将飞升。
      他什么也没说,在世间徘徊了几日,终于遇到了那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那是潘安的悼亡词,就是潘岳悼亡犹费词的那个词......借来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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