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25、佳期（三）

　　碧玉抱着一罐蜜，同一堆嗡嗡的蜜蜂商量了半天。最后以两枚黑乎乎的丹药成交了。
　　打发走了蜜蜂，碧玉看了看那一坛清亮金黄的蜜汁，小心的封好盖子，离开了。
　　一只大喜鹊飞来停在他的肩上，带着禽类独有的聒噪不堪
　　“你真是在养着那个小子啊。天天在山里到处给他找吃的。”
　　碧玉不答，只是沿路留心看路边的草药。
　　“别白费心思了。”喜鹊道，“鬼都看得出来，那人快死了。你天天守着他也没用——”
　　最后拖长了一个尾音，它在奋力摆脱碧玉突然伸出的魔爪。
　　“阿喂你轻点！你要弄死我吗？”
　　“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他快死了，我就把你煮了炖汤喝，再把你的崽子拿来下饭。”碧玉松开手，那鸟儿呼啦呼啦扇着翅膀飞远了。
　　碧玉走到那座小破屋里，嵇子简手里拿着一只翠竹，用匕首吃力又细致的刻着。
　　自那日碧玉做了暖炉子，一人一狐就住到了一处，谁也不觉得尴尬，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过着形影不离的生活。
　　只是碧玉除了熬药听琴蹭吃蹭喝又多了个活。
　　碧玉把那罐蜜放到桌上，嵇子简回头冲他微笑。
　　“你在做什么？”碧玉问道
　　“给你做一把笛子呀，那一天我听你吹叶笛吹的不错，看你如此喜爱音律，就想着给你做点什么。今天看到了一枝好竹子，顺手拿了回来。”嵇子简道。
　　虽然仍是笑着，但是嵇子简的起色较之前更差了，每说一个字身体都要微微颤抖，好像牵动着肺部和经脉，那个笑容即温暖又飘渺，他单薄的身体好像随时会凭空消失。
　　碧玉接过那枝半成品的翠笛看了一会，温润阴凉，长短匀称，的确是非常好的笛子材料。
　　他没说什么，到了一碗掺蜜的水递给嵇子简。他知道嵇子简现在喝水食道都会发痛，但愿蜜水可以稍微让他舒服点。
　　嵇子简喝了半碗，又拿回笛子打算继续刻。
　　碧玉劈手夺过，道：“不要太劳神，歇一歇。”
　　嵇子简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让我最后为你做点事情吧。我很想……和你琴笛合奏一次呢。”
　　碧玉将头埋在嵇子简膝上，嵇子简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真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嵇子简道，“我也没有办法啊，碧玉，你的生命还很长，我不过是你漫长生命的一个瞬间罢了。你以后会遇到形形色色比我有趣的多的人……”
　　嵇子简咳嗽了几声，叹了一口气。
　　“我没法安慰你呢……因为我也很难过……从没有人像你一样，让我愿意日日为你操琴。好像见到你，我才真真的活了一次。碧玉，你会忘记我吗？”
　　碧玉没有说话，心里涌动着五百年从来没有过的感情，作为妖，对凡人如过眼云烟般短暂的生命早有认识，他的生命漫长的没有终点，在这漫长的生命中，他注定要亲眼看着许多东西的逝去，以前他只会觉得微微的惋惜，而此刻，他却是被锥心蚀骨的痛苦擢住了心神。
　　何止是不会，之后的五百年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那个人，那单薄的身影和和煦的笑容充斥着他一个又一个深沉的梦境。琴与笛子在在岁月中逐渐流失了质感，纹理渐渐暗淡，可那个人的身影却是越过无数岁月的风霜与尘土，无比鲜活的横亘在他的心头。
　　五百年的寂寞岁月之后他终于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即将离去。短暂的如同夏天的流萤。

　　萤火带着奇异又美丽的光芒飘散在山间，与夜雾一同织就群山最深沉瑰丽的梦境。
　　嵇子简看着他们温柔的笑了。
　　“你们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吗？”嵇子简问道。
　　那幽微不定的光芒好像是少女叙说还羞的心事，温柔又羞怯的环绕着那个病弱的少年。
　　碧玉的夏衫微微敞开，漆黑柔软的头发如同丝缎一般随意披散，他操着手默默的坐到嵇子简身旁，嵇子简递给他一枝完工的竹笛。
　　“送给你。”少年的眉眼流泻着水银一般清亮的月光色泽，身边环绕着萤火的万千光点，夏夜清凉的气息与远处飘渺的仿佛不曾存在的蛙声蝉鸣。这一切美好的几乎不真实。
　　他学过笛子的，很多年前，两百年还是三百年？不记得了，好像有过一把上等的玉笛，又不知为了什么不见了。
　　他模糊记得一支曲子，便拿起笛子吹了起来。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真是一只伤感的曲子啊。”嵇子简道，“这曲子好像带着凉风，迎面吹来了伤感与寒冷……”
　　“冷？”碧玉只抓住了最后一个字，“山里晚上很冷的，我们回去吧。”
　　嵇子简摇摇头，看着碧玉手里的笛子微笑：“你吹的真好啊，这只笛子还没有取名字呢。我来取个名字好不好？”
　　“你的曲子，很像一种花呢，雪地红梅，先是颜色耀目，次则幽香袭人，这笛子就叫梅花吧。”
　　“梅花……你确定这个名字适合一枝竹笛？为什么不干脆叫翠竹什么的……”碧玉小声道。
　　嵇子简笑了笑，随手挑拨着一个音符。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嵇子简吟道，“碧玉，我还是太自私了，总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可是，如果因为思念我让你痛苦难过的话……你还是忘记我吧，继续做你无忧无虑的狐仙吧。”
　　碧玉不言，他伸出手指轻轻点着一只飞舞的萤火虫，后者好像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一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银线，飞速的离开了。
　　“碧玉，你记得佳期的故事吗？”
　　记得啊，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清楚的记得啊……碧玉无声的叹息着，不明白自己的好记性从何而来。
　　一个游历九州的游侠遇到一名琴师，一见如故相交甚欢，互为知己。分别前游侠允诺琴师将寻找最好的桐木和蚕丝为他做一把举世无双的琴，琴师欣然应允并承诺等他归来，再度为他张弦抚琴。
　　游侠这一走，便走了二十年，二十年后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给琴师带来了这把举世无双的良琴，金声玉振穿云裂石，同时也带来了游侠的凶信。他为了寻找冰蚕丝前往塞北苦寒之地，被那里的风霜侵袭身染沉珂客死异乡，最后死前托友人为琴师带回这把琴。
　　琴师抚摸着这张琴久久不语，最后独自回到当时他和游侠欢会的故地，弹奏起优美动人的乐曲。
　　听到那把琴所奏出乐曲的人，都仿佛沉湎在朦胧旖旎的美丽梦境，所有的悲伤痛苦都随着乐曲烟消云散。
　　这把琴后来辗转到达了君王手中，君王感慨于这个故事，把它取名“佳期”。琴师与游侠的无法达成的美好约定永远封存在这把琴中，每一次拨动琴弦，都能感受到流淌其中连绵不绝的情谊。
　　后来这把琴被赐给嵇子简的父亲，被他用作装点厅堂的饰物。嵇子简对这把带有美丽故事的琴颇为好奇，费尽心思得到了它，他的命运也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执念彻底改变。

　　嵇子简有些支持不住，靠在碧玉身上，看着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萤火流光，笑了起来，道：“碧玉，我之前和你说过一个人的故事，其实，那个故事不是这样的。”
　　“那个人一辈子虽然一事无成，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是春天的神祗，温暖的化解了他满心的委屈冰冷。那个人愿意安静的坐下来听他的琴，陪伴他的最后时刻，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关心他。在这个人的面前，他迷茫痛苦的心灵第一次得到了解脱，他不需要去在九州混乱之中寻求和执着什么公理与正义，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便足够了。”
　　“他走遍九州，都不知道自己要追寻什么，直到遇到了这个人……”
　　“只是可惜，他遇到这个人，太晚了，太晚了，就像流星的尾巴那么绚丽又短暂，要是早一些遇到这个人就好了……”
　　“不过呢，也不能去贪心奢求什么，一生中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多么幸运……”
　　嵇子简倒在碧玉的膝上，微笑着看着他惊为天人的绝色容貌。最终叹了口气，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碧玉皱起的眉心。
　　琴师的手优美修长，只是有些湿冷，他的手缓缓抚过微拧的眉心，如蝶翅般轻轻颤动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唇…….带着无限的眷恋与不舍……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碧玉抓起嵇子简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么冷，没有一点温度。
　　眼睛里流出来的那是什么？滚烫的，混含着无数痛苦和悲伤的、晶莹剔透的——那是眼泪吗？
　　生平的第一滴眼泪流了下来，滴入夏夜微凉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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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碧玉开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