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24、佳期（二）

　　碧玉回去苦心修炼了好几日法术，终于变出了一张结实的木床和柔软的被褥出来。还捎带着看了几眼医书，去山里搜罗了几样草药，给嵇子简缓解病情。
　　几日不见，嵇子简的脸色更为惨白，但是依旧笑吟吟的表示自己的手已经好了，给他弹了两首曲子。
　　碧玉先把床榻给他安置好，再捏了个泥炉子并汤罐出来，把草药丢进去，点火熬了起来。
　　“你的病是没得治了，不过这东西可以让你感觉舒服点儿，起码不用咳得要死要活的。”碧玉扯了个芭蕉当蒲扇，呼啦呼啦的扇着。
　　袅袅烟气中，嵇子简露出苍白又和煦的笑容，温暖如春风。
　　之后碧玉的生活突然井然有序了起来，早上去山里倒腾草药，打两只兔子之类的野味，抗去嵇子简的小破屋。嵇子简不仅琴弹得好，做饭的手艺也颇过得去。两个人一个弹琴一个听琴，一个煮饭一个熬药。过的颇为快活。
　　山中的确有官兵前来搜寻，不过谁的障眼法厉害的过狐狸？那些人绕的七荤八素，最终无功而返。
　　那日碧玉一如既往的拎着两只山鸡扛着一把草药来找嵇子简，那少年抱琴立在树下，衣衫在春风中微微拂动，歪着头冲他笑了笑。
　　他说：“春天要过去了呢。”
　　说毕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碧玉用此生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抱住他，他的脉搏微弱，呼吸浅慢，身体滚烫。
　　碧玉突然被一种难言的感觉擢住了心神，好像是握着一把沙，不管握得如何紧，沙子都会从指缝中流泻，掌中最终空空如也。
　　这个琴技卓绝笑容温暖的人，快要离他而去了呢。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何，再习惯了那样的琴声，那样的笑容之后，竟然如此，难以割舍。
　　碧玉无言的抱着那个少年，他的身躯比他想象的更为单薄，疾病把他折磨的骨瘦如柴，脆弱的似乎一摔就碎。
　　脉脉春风中，他抱着病入膏肓的嵇子简，沉默无言。
　　嵇子简转醒已经是下午，刚睁开眼睛便看见炉烟袅袅，碧玉一手拿芭蕉扇着炉子，一手捧着一本医书，看到颇为仔细。
　　见他醒了，碧玉便给他倒了一碗姜黄色的药汁，气味十分不讨喜。
　　嵇子简喝完药，苦的直皱眉头，他静静的看了碧玉一会，柔声道：“碧玉，我的病是好不了了。你不用为我费心。”
　　碧玉专心看书头也不抬：“不用你管。”
　　“可是。”嵇子简微微叹息道，“我本来就快要死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看到我死你可能会难过。如果你为我寻医熬药，做了许多事，最后我还是死了。你就不会仅仅觉得难过了。”
　　“可是。”碧玉把书扔了，他表情有些茫然，“你死了，谁弹琴给我听呢。”
　　“那我教你弹好不好？”嵇子简柔声道，“我死了，这把琴就留给你。你可以自己弹。”
　　“不要。”碧玉说着走出门去。却是去外间的灶台，嵇子简嫌屋里做饭有气味，碧玉就在外间又搭了一个灶台。碧玉之前把山鸡脱了毛，煮了一锅鸡汤。他给嵇子简盛了一大碗，端了过去。
　　嵇子简喝了一口忍不住全吐了出来，道：“这鸡汤煮的比药还难喝。”

　　那一晚，碧玉并未回自己的狐狸洞。而是留在了嵇子简的破屋。
　　嵇子简躺了一天，不愿再留在床上，便同碧玉笑道：“我们出去看星星好不好？”
　　碧玉道：“你能吹风？”
　　嵇子简点点头，便披了衣服要下床来，却直接跌到了地上，喘着气。
　　碧玉走过去把他扶起来，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把他抱了出去。
　　嵇子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能走，哪里就这么弱不禁风了呢。”
　　碧玉道：“我今天看了医书，发现以前我给你开的药开错了，所，你现在这么衰弱，是我害的。”
　　嵇子简：……
　　碧玉继续道：“所有我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你也不用和我客气了。”
　　碧玉和嵇子简一起坐在小屋摇摇欲坠的屋顶，看着漫天星辰。
　　嵇子简说：“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天河无比温柔的横亘在他们上方，漆黑柔润的仿佛要滴下水来，摇曳闪烁着数万光年外的璀璨星光，夜色安谧的如同长眠不醒的美丽梦境。
　　嵇子简说：“从前有个小孩，他说一个尊贵人家庶出的儿子。他母亲死的很早，从小就疾病缠身，缠绵病榻。家里人当他是个废物病痨，并不理睬。他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琴师，学了一身琴技。那个人家里有一把非常好的琴，他去向他父亲求取。他父亲本来就厌恶他孱弱无用，所以说了很多伤人的话。那个小孩其实有点脾气，便同他父亲打赌，做三件事证明他不是废物。”
　　“第一件事，就是一日之内背出璇玑图，那是秦国一个人留下的回文诗，复杂艰奥。总计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甚是绝妙。但是背诵记忆却是极难，一般人需要一个月乃至更久，聪明人也至少需要五六日，可那个小孩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倒背如流。他家里人只知道他病弱，并不知道他过目成诵的本领。”
　　“第二件事，便是解开至尊九曲连环。九曲连环有许多种，至尊九曲是最复杂的一种，九曲之内令有机括，各色机括达八十一种之多，因为及其难解，所以被奉为至尊。可是如此复杂的玩意，那孩子沉思了一个下午，竟然也解开了。”
　　“第三件事，便是破译失传已久的尧舜古曲《南风》，那曲子只剩下残谱，且记录的文字早已无法辨认，那孩子花了三天时间，完完整整的写出来《南风》的谱子。并且弹奏了出来，琴声优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那孩子终于证明了自己，如愿以偿的得到了那把琴，而他父亲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仅请名医给他医治，还请来许多西席教授各种知识。可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弹琴。”
　　“他的智力和才能让家里人不会让他安心在野，他被举荐到君王那里，君王对他很满意。帝王问他想当什么官，他毫不犹豫回答想成为宫廷琴师，因为这样可以看到许多失传已久的古曲，还能见到许多技艺高超的乐师。”
　　“这个回答把他父亲几乎气死，当即声称没有这个儿子。把他赶出府邸。他便带着那把琴道宫里当乐师去了。君王依旧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单纯的当做一个乐师，很多政事会来询问他的意见。他的回答君王十分认同，但却从没有按他说的去做。”
　　“那一天他知道君王要去做一件有违道义，隐患无穷的事情，他便向君王谏言，君王依旧是笑着赞许却不采纳。他觉得这件事实在重大，便索性大着胆子去大殿当真文物公卿的面陈抒利弊，言辞激烈，得罪了所有的公卿。他被赶出了他的祖国。”
　　“他被赶走之后，反而越发坚持自己的看法，他觉得九州诸国都在抛弃道义，将人命视如草芥，君王逐鹿，野心和利益驱使着他们的所有行动。这样，最终九州会变成人间炼狱。”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周游诸国，向每一个君王陈述他的政治意见，尽己所能援助弱小的邦国，拯救水深火热的人民。他最终还是失败了，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而长久的奔波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他最后又累又病，死去了。”
　　“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很没用？终其一生，一事无成，没有给家族带来荣耀，他所有的想法与主张无人理会，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可以做成。不管他如何挣扎，都不能挣脱命运的桎梏，所有的决心勇气和意志都被碾压成为粉糜，没有人理解他。陪在他身边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把琴。”
　　嵇子简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碧玉沉默了一会，他听不太懂这个故事，可是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悲伤。
　　夜风的气息夹杂着辛夷的幽洌香气，群山在夜色中蜿蜒起伏如沉睡的巨龙。嵇子简全身笼罩在月光下，如同质地薄脆的琉璃罩，几乎马上就可以听到碎裂的声响。
　　“那把琴，很有来历吗？”
　　“那把琴的名字叫做佳期。它也有一个很美的故事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啊。”嵇子简笑道。
　　碧玉没有等到嵇子简的故事，嵇子简支撑不住，又晕了过去。

　　嵇子简半夜发寒，浑身冷汗直冒，颤抖不停。看他裹着那团被子里瑟瑟发抖，碧玉沉默半晌，终于揭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的体温调高，把他抱在怀里。
　　嵇子简本能的贴近那个大暖炉，还蹭了蹭他毛茸茸的大尾巴。整个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碧玉身体有些僵硬，他好不容易找回了手臂的知觉，把它弯了起来，环住了那个瘦弱的少年。
　　他起先是叹了口气，最后却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