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朝露·十四 ...
-
过完新年，春暖花开时两条急报百里加急传给齐王，一向老谋深算的齐王看到急报之后竟然掀翻了案几。
第一条奏报，赵国褚铎率兵，攻打已为齐国领土的魏地。
第二条奏报，楚国在楚齐边界公然发难，称齐国士兵在边界巧取豪夺，另楚国百姓民不聊生，正是宣布与齐国开战。
九州诸国不会坐视齐国独大，他们果然已经行动了。
作为率先打破诸国相互掣肘的平衡的国家，已然成为了众矢之的，赵楚两大国家已经率先发难，而燕韩秦这些国家呢？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吧。
不过，既然格局已经打破，那么就不可能恢复如初，九州烽烟已起，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虽然已经丧失了先机，不过好在自己还有一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牌。
虽然熟悉魏国地形，可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牌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和赵国对垒。而齐王也并不放心让谈练对阵褚铎。
最后结果是谈练南下对阵楚国，而李毅云狄和其他齐国将领西进对阵赵国。
临行前谈练云狄喝了次酒，云狄问了关于褚铎的情况，谈练一一作答。
“你全都告诉了我，真不怕我把褚铎杀了？”云狄道
谈练摇摇头，眼中再也没有了锐利的锋芒，取而代之的是弥散不去的沧桑。他喝下最后一杯酒，道：“等你回来，我们正大光明的对阵一场，把所有的前仇后怨，统统清算。”
说完，他便走开了，发现路边有几株开得正艳丽的海棠，摘下一朵别在铠甲上。
一时间齐国两处开战，谈练于边界对阵楚国成胶着状态，双方势均力敌，僵持起来，而赵国褚铎这是势如破竹，齐国军队节节败退，好不容易获得的土地很快便丢失了大半。
开战四月，魏地全线丢失。
退回齐国的士兵还未来的及休整，就看见了副帅李毅诡异的笑容。
李毅与赵军里应外合，齐国前线崩溃。
谈练在边界击退楚军，班师回朝。途中与褚铎大军对阵，正式反水，加入了攻齐大军。
士兵们茫然无措，将军是他们在战场上的依赖和信仰，可这信仰突然倒戈相向，告诉他们，不投降就会死。
李毅数年筹谋，与谈练紧锣密鼓行动了一年，齐国各地官僚已经被全面渗透，毫无还手之力。，纷纷投降。
而云狄出人意料逃出生天，危难之际赶回临淄率兵抵抗，支撑大局。
那个孩子在面对叛变、国破家亡一系列事情之中终于褪去了眼里的单纯，扛起了全部的责任。
事情变化之快出乎意料，他没有时间和心力去质疑命运，他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所有的回忆都染上了阴谋和鲜血的味道。但是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兵败如山倒，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明明白白的知道了结果。可是他还是扛着象征云家所有荣耀与责任的偃月刀，站在城头睥睨着压境的大军。
晋国公的三小姐曾来看他，忧愁又崇拜的看着他，他看见她头上那枝如意玛瑙钗，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交代她早日离开临淄。
少年美好的回忆，驰骋沙场之上的生死之交、相互切磋技艺之后相视一笑的师徒情分、月下共酌杯酒相知情谊、少年友人桂花载酒鲜衣怒马的欢乐、还有少女娇怯的眉眼、温柔的笑靥，这些统统都过去了，永不再来。
他看着最后一个与美好回忆有关的故人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临别那日谈练的沉默。
云狄终究不是谈练，没有那样的运气，没有重复九年前邯郸城下的神话。
九月，城破。
士兵如潮水一般涌入，谈练一马当先，朝露寒光灼灼，直奔皇宫。
他和齐王的恩怨，终究需要了结。没有对错，只记得那人那个一身献血的纤弱身影倒下时自己心碎的声音和齐王诡异的笑容。
甜酒的死已经成为了他心头永不可能愈合的烂疮，他不愿意去理会那残酷异常又错综复杂的命运，他需要找一个直接为甜酒的死负责的人，他不要再听到那噩梦般的笑容和声音。
而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人，一身战袍，立在殿前看着他。
一如他出来临淄那一年。
“你说过，我们要光明正大的干一场，把前仇后怨都清算了。”云狄道
这少年镇定平静的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以他莽撞的性子，说不定会焚了宫殿和他同归于尽……
不过人总会长大的。
谈练笑了笑，从容道：“你能不能等一等，我同齐王，也需要有个了断。等我出来。”
云狄道：“好。
谈练心中早已筹谋好，等进入那锦绣朦胧的宫殿，了结了那个老者的性命，他会让云狄杀了他。
这，于他，于云狄，都是最好的了局
可是待他提着带血的银枪走出大殿，却愣住了。
那个少年一身是血，目眦尽裂，身上插着数十枝利箭，他一手扶着偃月刀，单膝屈地，头颅倔强的昂着，脊柱仿佛可以擎住天地。
他走上前去，那少年已经没有了呼吸，眼睛死死的盯着大殿门口。
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痛楚铺天盖地的袭来，仿佛要将他的胸腔撕碎，他颤抖的扶住那个少年，发狂般的吼道：“谁干的？！谁干的？！”
转眼时过境迁，赵国一口气吞并了魏齐两国，疆土扩大三倍之多，而谈练与李毅也被奉为经国奇才。赵王在邯郸城门亲自迎接他们回来。
那一日红绸铺地，人们夹道欢迎，欢呼声如同浪涌，一浪高过一浪，他骑着高头大马，朝露在身后闪闪发亮。他听到人们称他为英雄，大声向他表示十二万分的敬仰。
他终究是没有再春草嫩绿的时候在一个暖洋洋的的春日回来，他带着一身萧瑟的秋风和满心五味杂陈的情感，回到了故乡。
这个曾经让他想到心脏发痛的地方，他为了它，三年前千里走单骑，去实行一个凶险万分的计划，把自己从一个威武磊落的大将军变成周旋在权宜和阴谋里的卑猥小人。
他成功了，可是，代价是他的全部。
他的心性、他的爱情、他的风骨、他的良知，统统都已不复。
在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的同时，内心却早已溃不成军。
他以往也有打胜归来的时刻，那时候他白马轻裘，意气风发、满脸得意又明亮的笑容，骄傲的吹着口哨，显摆着他的功绩。
而此刻诏书上面精致又华美的语言却像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讽刺，他的脑海里是甜酒满身的鲜血、他倒戈时齐国士兵难以置信的眼神和一个少年永不瞑目的死状。
他颤抖起来，发现故乡的空气竟然也是冰冷的。
成王败寇是世间公认的法则，没有人追究那黑暗如同泥淖一般的过程，没有对与错、没有辜负与背叛，只有成与败。
回家之后他的家人完好如初的等在那里，当日的事情不过是赵王的一个障眼法，他在母亲的怀里，终于不可抑制的恸哭了起来。
之后赵国开始了统一天下的大计，他立即选择领兵出征，他无法面对巷口那扇故人家的木门。
他的锐气好像在临淄城破的那天被消耗殆尽，好像一个被挫败的英雄，无法再重复当年的荣光。
上天对赵国似乎尤为眷恋，赵王一统九州的战役无比顺利，谈练的威名让各国军队闻风丧胆，而褚铎的排兵布阵堪称鬼斧神工。即便疆域辽阔的楚国和实力雄厚的秦国，也无力阻挡时代大一统的浪潮。
他们的最后一个目标，便是燕国。
即便九州土地几乎已经尽归赵国，燕国依旧打算背水一战。
大军开往燕赵边界，士兵们有了十足的信心，军营里气氛轻松，大家喝起了酒来。
谈练独自呆在营帐，对着烛火出神。
褚铎走了进来，扔给他一坛酒。谈练沉默的接过，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
褚铎叹了一口气，走出军帐。
谈练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脑内闪过从前的情景。
那一日他赶回邯郸，被告知那个的消息，赵王疑他谋反，已经将他全家诛杀，他的朝露被收缴，他被冰冷的锁链带入了大狱。、
他被关了两天，却被带了出来，狱卒告诉他赵王要密审他。
他被带入一间密室，四处不见光明，唯有烛火幽幽，年轻的帝王亲手解开他的锁链，带他见了他完好无损的家人，然后告诉他一个惊天动地的计划。
赵王说：“九州乱世，终会结束，如果不能主宰，便只能做刀俎下的鱼肉，我赵国百姓将永远活在战火与烽烟的阴影中。”
“孤很担心，在孤治下赵国虽然强盛，但是楚齐两国尚且虎视眈眈，再孤死后，子孙如若不成器，赵国不逢上天垂怜，是否会消弭如同尘沙，被别国的铁蹄践踏，而我赵国子民则会沦为奴隶，九州之大，再也寻觅不到容身之处。”
“孤要做主宰九州沉浮的帝王，让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都烙上我赵国的印记。唯有如此，才是一劳永逸，赵国再也不必担心被他国倾覆，千秋万代，而九州，再也不会战火纷纷。”
“九州现在僵持已成格局，第一个贸然打破僵局的国家，往往会面临倾覆，因为还有楚秦这些大国仍然沉浸在诸国掣肘，相互牵制的美梦中，不愿意被惊醒。所有，我们不能做第一个出手的国家。”
“魏国不应该由我们攻下，孤必须叫你回来，因为你一旦成功，那我赵国疆域便真是烽火不熄了。我需要你，把这火，引到齐国去，再把这火，燃遍九州大地。”
“齐国临淄皇宫里的那个老东西野心勃勃，可惜唯一的良将云起已经死在了你的枪下，他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孤希望你，去点燃他的野心，撩拨他的斗志。让齐国，成为我们的马前卒。”
“孤这个计划，是险之又险，孤的声名，赵国的存亡，赵国子民的命运，都将变成你肩头的重担。孤不强迫你，你想想吧。”
烛火模糊的光晕映照着那个帝王年轻的容颜，赵国最雄才大略的君主，唯一有希望和实力去统一九州乱世的帝王。此刻尚且不是史书工笔中描绘的运筹帷幄凝练老道的面容，他眼睛里闪烁着不安与兴奋，眉宇之间是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谈练下跪行大礼，道：“身为赵国子民，理应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如此信任，臣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好。”年轻帝王的手放到谈练的肩头，露出一个意气风发的笑容，“孤相信将军一定会成功的，前路险阻，将军珍重。”
谈练将自己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他已经喝的半醉，拿起身边的银枪不住的摩挲。
“赵王和李毅他们都沉浸在九州一统，赵国千秋万代的美梦里。这个梦却是山河破碎，城崩土丧，无数本该幸福安宁的人民哀恸于野。孤魂在战场上哭泣、鲜血在城池上蜿蜒，这一切，究竟算什么丰功伟绩？”
“算了，我这一生，应该是想不通了，不知道千秋万载的后世，史书上会怎么写？是金戈天马、功垂千秋一统天下的功臣？还是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刽子手？这些，都不是我可以顾虑的事情了，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后世之事更不是我可以置喙的。”
他看着朝露，如同与一个多年之交好友倾心交谈：“我自得到你开始，我们的命运便联系到了一起，虽然你身负诅咒，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我无上的荣光与深重的苦难，你都与我一同见证与承担。我们，几乎是一体的了，谁都不能离开谁。”
“这一生我用你杀了无数人，到目前，有两个人最为后悔。”
“一个是我的爱人，我曾发誓要给她幸福安康的生活，最后居然亲手杀了她。其实当时我若是救下她，带着她突出重围，杀掉那个迫害他的齐王，纵然最后等待我的是万箭穿心，都会比今天更为好过。”
“因为那一日之后，我每日，都如同万箭攒心。”
“另外一个人，便是我到临淄之前遇到的一个琴师，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样子，他告诉我，如果此去临淄，做出的事情会让我无法承受，会同终生。”
“除非将军是铁石心肠，否则，这条路将军必然无法承受。”
“将军赤子之心，一心为国，那么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去守卫自己的国家，要去实行如此卑劣无耻的计划？”
“这只是一个开始，将军，之后，九州大地都会因为你这个计划而血流漂橹，华丽的辞藻只能装饰君王的野心，而这冠冕堂皇话语背后却是无数生灵涂炭。将军你应该看清……”
那个琴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谈练一□□死，只是那些话语他却深深的记在了心里。越想，越惊心。
如果当时能够听从那个琴师的话语，甜酒、云狄、还有千千万万飘散于野的荒魂，他们的命运会完全的改变。
他，起码不用日日夜夜锥心泣血，在无穷无尽的痛苦里不得解脱。
他是喜欢作战的，可是当武器不再用于守卫自己家国而是用于侵略别人原本安宁的土地，他不禁要怀疑持枪的意义。
与赵国世代交好的大秦，秦王与赵王的父辈递交结盟书的时候，就不曾料到他们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只是那象征道义与和平的文书，在乱世如同废纸。
谈练握着朝露喃喃自语。
“若是时光倒流，我能遇见那个琴师，也许我会停下马来，认真的听一听他的话，再重新思考一下，我的决定。”
“不过，根本不能重来……”
燕国如何能和荡平九州的虎狼之师抗衡，没过多久，赵国大军兵临燕国都城蓟城。战争也到了最后关头，不过这结局基本已经注定了。
至少当时人们看来是这样。
谈练骑着踏雪，和褚铎一起注视着缓缓开启的巍峨城门。
让他们惊讶的是，里面出来的竟然是一个银鞍少年。
那少年眉眼之间飞扬着的少年意气，嘴角挂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笑容。
上天最为厚待的便是少年人，给了他们白杨一般挺拔的身姿、未经世事污染的明亮眼神、旭日一般飞扬的神采，每一个轮廓都是美好的青春姿态。
“真像以前的你。”褚铎笑道，“不过他错了，谈练的神话是不能复制的。”
谈练看了那个少年一会，忽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未必。”
说罢就纵马朝那少年驶去。
“你是？”谈练笑着问道
“我是燕王世子景，今日来向大将军讨教。”少年也笑着答道，举起了随身的佩剑。
“真是太年轻了。”谈练感叹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莽撞。”
“废话少说。”景世子一剑刺去，“我身后是我的家国，我不会让你们的铁蹄践踏！”
谈练从容的接过这一剑，道：“可是你赢了我，也依旧挡不住这万千铁蹄。你冲出来送死，是徒劳无功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少年又刺出一剑，“尽人事，听天命。况且你是九州最威武的将军，朝露是九州最厉害的武器。就是死在你枪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生命应该是值得珍惜的。”谈练仅仅接招而已，并无攻击的打算，从容道：“你还年轻，如果不死在我的枪下，你还有一个变化莫测的未来在等你。”
“未来，你们赵国大军都开过来了。你居然和我说未来。”少年出剑猛烈又迅速，完全不留任何余地，他应该有一位很好的师傅。
“对啊，那你这一战，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打赢了我，还是无法改变倾覆的命运。”
“我们都要死，但是死之前，我们要先活一次。像条狗窝在皇宫里等死也是死，出来会会你也是死。那么在死之前，我起码可以选择怎么活到最后。”
“不错。”谈练微笑道。
景世子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谈练。
他的剑刺入了谈练的身体，血液顺着剑身蜿蜒而下。
谈练完全不理会那把即将夺取他性命的宝剑，继续笑着说道：“你还太年轻，以后你会遇到许多事情，当你遇到那些难以面临的抉择，你要记住，命运变化是诡谲莫测的，你完全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所以，好好把握当下，不要做出你将来会后悔的决定，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反正你最好都是要死的，你要好好决定你要怎么活……”
他的话语被赵军难以置信的怒吼的骚动打断，那个少年抽回了宝剑，眼睛里的惊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的光芒，完全没有理会他说的话，一剑将他挑下马去。
银枪落地的声音清脆有力，不败战神的倒地的身躯惊诧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把代表无上光荣的银枪被景世子擎在手里，他好奇的端详着它，看到褚铎如同一只怒吼的雄狮一般扑来，便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飞速策马回城。
画面最好定格在谈练满是血渍的身躯，双眸紧闭，脸上是淡淡的神情，无悲无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