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21、朝露·十三

　　谈练回到自己的府邸，起居一切如常。有人向他透露那个污蔑他的女子葬身何处，他却全无反应。
　　转眼临近年关，谈练抱着一壶冷酒偎在炉火边沉默的看着家奴忙碌，云狄一身锦貂华服，抱着一枝红梅走了过来。
　　谈练看了那枝花一眼，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云狄道：“我是那样窃花的不雅之徒么？我来找你，路过靖国公府，他们家三小姐送我的。”
　　“人家送了你一枝花，你拿什么还人家？”
　　“我不知道。”云狄似有些不好意思，“她以前，并没有送东西给我呀。”
　　“人家送了你一枝花，你拿什么还人家？”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回忆深处涌出，眼前浮现出那个轻俏的身影，这个身影一直被他强行压制，他拒绝回忆，拒绝想起关于那个人的一点一滴。他冰冷而克制，但是痛苦仿佛在凌迟他已经迟钝的感官，纵然他什么都不想，那痛彻心扉的感觉从未离开过他。连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痛感。
　　他闭上眼睛，终于，都过去了，他可以好好回忆一下，关于那人的一点一滴。
　　他五岁的时候，被母亲牵着，去祝贺巷口那户邻居的弄瓦之喜。
　　母亲带着一篮子圆溜溜染的通红的鸡蛋，敲开了巷口那家紧闭的门，他被领着到了一个房间，那里弥漫着温暖厚实的香气。几个女人围绕着一个襁褓在说些什么。接着母亲招手叫他去看。
　　一个小小的婴儿，肉呼呼的睡的正香，被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粉扑扑的小脸蛋儿。
　　他好奇的看了半天，忍不住伸出手去戳了一戳那个小家伙的脸蛋，谁知那小人儿竟然哭了起来，他手足无措的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她被抱走，他被母亲拍了一下头。
　　巷口的大槐树是小孩子玩乐的最佳所在，他和褚铎两个比爬树，他蹭蹭几下就蹿了上去，树上正好可以看到她家的院子。她正在她母亲怀里，咿呀咿呀的学母亲说话，她嗓音绵绵软软的，学的不成样子，他在树上大叫：“笨蛋！”
　　再大一点，他被送去学武，难得回一次家，而她也悄悄长大，每次回家她都要变了一回样子。他每次回家，都要带点新奇玩意回去，给她讲故事，在故事里，他都把自己夸成英雄，上天入地神勇无比，她就无比崇拜的看着他，完全相信了他就是那个英雄。
　　后来她母亲亡故，她哭的可怜无比，他半夜翻墙出去，到她家祠堂里，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揽在怀里。告诉她，有他在，她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再后来齐赵大战，云起率军兵临邯郸，他提着朝露对战云起，这一站被人们编成了无数个故事，而他想的不过是，若是赢了，可以在她面前好好夸耀一番，而若是输了，她该多么难过。
　　那一日她满面绯红的从他母亲房中出来，他挡住他的去路，想问什么，她就是不说，一心要跑出去，他左挡又挡就是不让，她急的跺脚，又羞又臊的样子可爱极了。他抓着她问：“定了什么日子？”，她挣脱不了，只好红着脸道：“问你娘去！”
　　他在战争中被敌军将来刺破脸颊，在俊美的轮廓下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疤痕。见了她担忧的目光，没有再渲染战争如何险恶，他又如何大难不死，而是拉着她的手笑呵呵的说：“我若是破了相，你还嫁我么？”
　　他出征魏国，同家人辞别后，独自走至巷口，见她清清爽爽的立在春光里，手里一朵芬芳的花朵，她将它别在他的战甲上，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多谢。”她笑吟吟道：“我送了你一枝花，你送我什么？”他亦含笑答道：“回来告诉你。”
　　那之后的事情时候远远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他无法左右，只能背着朝露，沿着命运安排好了的道路，奔赴了临淄。在临淄城外见她，他几乎忍不住要把计划和盘托出，可是他不能，他已经在齐国的土地上，临淄城外到处都是齐王的眼线，他不能说实话。他更不能把她带着身边，因为临淄如同虎狼之穴，他没有把握护她周全。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整日把自己埋在巨大的阴谋里，征魏回来一身风尘与伤痛，回临淄之后又忙着与李毅联手算计那个阴沉精明的齐国君主，日日如履薄冰，可是稍有空闲，他却忍不住构想自己和她的未来。他回国后，他要去见她，告诉她他从未叛国，从未叛她。等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他们解甲归田，找一处清净的所在，他要把他经历的一切都编成故事，慢慢的告诉她，再享受她崇拜而关怀的目光。他要把她揽在怀里，呼吸她身上甘甜芬芳……
　　这微茫的憧憬与希冀，如同风雪之中的一盏孤灯，照亮他艰难的行程。
　　他深爱的国家在他身上加的担子太重，他几乎不能支持，身在他国，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孤立无援，如履薄冰，每每最绝望的时候，他总能想起她，他欠她的礼物，欠她的交代，欠她的婚礼，她温柔眉眼与甜蜜的笑容在回忆里安抚着他。他告诉自己，要撑过去，为了国家，为了她。
　　计划一步步展开，事情渐渐有了眉目，他告诉自己，很快就能回国，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可是，他没有想道，他和她的相见，竟然会是在这个时候。
　　在殿上，他惊骇的一下子丧失了反应，等他明白过来，他知道了她的意思，她最后的话，是说给他听得，她知道了他的清白，知道了他的苦心。她在尽力保全他，而他看到那两个粗鲁的侍卫要将她拖走，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车裂？凌迟？示众？他抽出朝露，却是满心茫然，他可以刺死所有想伤害她的所有人——但是，真的可以吗？
　　朝露刺入她的胸腔，他只能如此。
　　持有天下最厉害的武器，却束手无策，只能刺死自己最心爱的人。
　　成为九州最威武的将军，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子为他牺牲。
　　那么，拥有如此厉害的武器，成为如此威武的将领，究竟有什么意义？
　　朝露者，昼出即没，转瞬即逝。虽为天地之精华，却无长久之福。持此枪者，必为其所累，风华一瞬，好景不长，永失所爱，一损再损，永世独孤。
　　大巫的咒语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是的，这箴言已然实现了…….
　　他头疼欲裂，拼命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而身边云狄仍未察觉，尤自絮絮叨叨的说着。
　　“靖国公的三小姐长的倒是挺漂亮的，脾气性格也好，完全不像她姐姐那个疯丫头。只是，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每次见我都是笑，笑的像春风吹过一样，今天他穿一身蓝衣裳，抱着一枝梅花，真漂亮……啊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谈练含糊的嗯了一声，灌了一口酒，道：“你接着说。”
　　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家门口旧巷仍然是从前的模样，阳光从槐树的枝叶下透过来，时光温暖安宁一如从前。他走到巷口那户人家，轻轻的敲门，走进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有些急，大步踏出去，回到自己家里，庭院干净温暖，摆设装饰都分毫未变，却没有人迹，他不知所措，跑出去寻了一匹马去城外的兵营，却都是陌生的面孔，那些亲如兄弟的官兵都不见了踪迹。
　　他一身冷汗，四下乱转了起来，直到天黑，他才慢慢走回家。
　　让他想象不到的是，巷口居然亮起了熟悉温暖的灯光，那个他压抑着，拼命不让自己想起的，又深深的烙在心口的姑娘，此刻一身干净的紫色衣裳，提着一盏灯，立在巷口。
　　她看着他，微笑了起来。
　　“你总算肯想起我了。”她笑道
　　他直觉眼眶发烫，那些压抑于内心深处的，冰封的感情此刻却是如同沸腾的岩浆，带着剧痛流过他四肢百骸。
　　她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已经回不去了。命运变化，我们不能窥其万一。可是我们总是免不了要怀有妄想，怀有贪念。奢望着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过去。”
　　“与你分别过后，我独自回到邯郸，心灰意冷想寻短见，褚铎大哥救下了我，略略透露了一点你的计划，我又开心又担忧。征魏之战凶险莫测，我提心吊胆，日夜不安。而你们的计划更是凶险诡谲，我渴望能赶到你身边，哪怕最后这件事情成不了，起码我在你身边。”
　　“我知道你们在齐国需要人，我主动请缨过来了，在齐国半年，我不止一次看遇到过你你，可是你总是喜欢坐在车子里，我看不见，只能猜，你在里面干什么？睡觉？想事情？有一次看见了你下车，你瘦了许多，沉默不言，我心疼的不行，可是毫无办法，我知道我只能等，不过还好我们在一个地方，总有个盼头的。我就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说上一句话？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和我说，还有许多英雄故事等着告诉我，只是，我想不到，我见到你会是这样的时候。”
　　“你不要难过，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一步步走下去，你是九州最耀眼的将领，你的光芒会在史册中闪耀。这是你的宿命。”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谈练终于说话了，他握住甜酒的手，将整个人埋在她的肩上。这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此刻脆弱无助的像一个孩子，“我每天都很难过，可是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李毅总是说，我们做的是千秋大业，功载史册。可是，这个千秋大业竟然是算计，借刀杀人，栽赃陷害，种种卑劣难以言表。我自问光明磊落，可是到最后竟然要干这样的事情，纵然名义上是为了我的国家，可是，我们做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自古成王败寇，所有的卑劣计谋都可以被史书工笔粉饰，可是那些事情，那些被无端陷害的人，我实在心里无法安宁。”
　　“那一天我亲手杀了你，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当时真的恨我自己，我自幼便立志要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干出惊天动地的大功绩。只是我那是以为我只需要领兵作战，保家卫国。可是到后来，我发现我要做的事情让我自己都怀疑。”
　　“我来临淄的那一天，有一个人，劝我回去，我杀了他，可是现在后悔了。我其实，做不了这件事。我应该，回头的。”
　　“国家大计，女流之辈不懂得。”甜酒抱住谈练，轻柔的拍他的背，像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每个成大事者，都要付出代价的。这些代价藏在明亮的光环背后，无人知晓。我听褚铎大哥说，这件事，你若做成了，那赵国就永远不必担忧会有灭国之危，永远不需要担忧邻国钳制。这是一件好事。”
　　“你受了那么多苦，我真难过，我帮不了你。我就要走了，谈练，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你现在出了事，你会永远背着叛国投敌的名号。就算是为了这个，请你也好好活下去吧。除了我，赵国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你一定要珍重自身。”
　　“烈酒伤身，你少喝些，你喜欢战场，我知道，你以后还有好多仗要打呢，你需好好保重身子。一日三餐饮食需匀称，衣裳添减依照时令，有气有怨不要压在心里，背着这么重的担子，也要想办法让自己快活些。”
　　甜酒扶起谈练，轻轻的吻过那紧皱的眉头和满是痛苦的双眼。宁和的笑了笑。
　　“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她随后和话语随着她的身体一起消散在无边的夜风里，化成千万点流散的光芒。飞入夜空，化成了明亮的星辰。
　　他睁开眼睛，揩去了眼角那隐约的泪光，却是见到云狄抱着梅花，也睡着了。
　　少年的面容干净倔强，他心里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最不愿意算计的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都要去做了，也早就没有退路了，可是他总是一直不承认，他和李毅说图谋的大事明年就要见分晓，到时候他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在关键时刻，放弃了自己与他父亲的仇恨，毅然站在了他这一边，这样的心性和魄力，将来必成大器。
　　他会成为一个磊落刚毅的将领，可惜，他遇到了自己。
　　赵魏一战之后他决口不提报仇的事情，而是真心将自己当做知交好友，而自己，却伙同李毅去算计他，利用他，并且阴谋去毁掉他的祖国。
　　他摇醒了那个少年，道：“你不打算替你父亲报仇了？”
　　云狄睡的迷迷瞪瞪，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这样吧，明年，找个时候，我们打一架，把所有的恩怨都清了。”
　　云狄清醒了一点，沉默无言的看着他。
　　“起来，回你家去。瞧你这样子，明天好好拾掇一下，人家送了你一枝花，你要还人家什么？好好琢磨着去吧。”
　　少年看了他一眼，抱着花走了出去，外面已经是一夜风雪，道路难行，少年在门口僵立了一会，又折返回来。
　　“走不了了，你得管吃管住！”他看了谈练一眼
　　谈练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他已经明明白白的知道了他们各自的命运和结局，可是却在这个过程里，挣扎沉沦 。
　　他眼里是少年看不懂的悲凉无奈，他平复了一下心境，忽然想起来什么，走回内室，片刻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个小匣子。
　　他把匣子递给云狄，云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枝如意玛瑙金钗，做工颇为精美。
　　“给你还那枝梅花的人情吧。”
　　“你的？你自己怎么不用？”
　　“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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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