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20、朝露·十二

　　谈练在来的路上，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几个应对之策，他相信他能应付接下来的一切，只是他非常讨厌齐王的笑声和那灌满浓痰的嗓音。
　　可是当他踏入那朦胧锦绣的宫殿，看到伏在地上的那个人，他浑身如同过了电一般，呼吸一时间都停止了。
　　甜酒一身淡紫色衣裙已经血迹斑斑，头发蓬乱，显然已经受了刑。
　　齐王案前的香炉一如既往烟气缭绕，他端坐案前，看着那个年轻的将军，笑道：“ 谈将军，本王让你来，是让你见一个故人。”
　　谈练脸色惨白，手脚冰凉，来此之前想好的无数辩驳之词，应对之策，此刻早已全数忘在脑后，他眼中只有地上血泊里挣扎的那个纤弱身躯。
　　他想过无数次与那人重逢的画面，等到一切事情结束，他重新回到赵国，他会找一个晴朗的天气，在襟上别一朵花，去敲那个姑娘的门，然后告诉她，他回来了，他从未叛国，他再也不会走了。
　　可是，他绝对想不到，他们的重逢，竟然会是这个时候，竟然会是这个场景。
　　他想去揩拭那些鲜血，想去抱住那个身躯，他眼眶发痛，他想向那个人走过去。
　　可是最终，他平静的转过身去，淡淡道：“参加陛下。”
　　齐王桀桀的笑了起来，道：“谈将军，不知这个人，你可认识？”
　　“认识。”他道，“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此地？请陛下明示。”
　　“是这样。”齐王的声音飘忽不定，“昨日抓到了一名赵国的探子，刑讯之下发现她似乎竟是你的旧识，所以，找你过来问几句话。”
　　谈练道：“她与我是邻里，有过婚约，我来临淄的时候，她曾追我过来，不过我已经与她废除了婚约，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之后我来临淄，自然再无瓜葛，不知她竟然已为暗探。”
　　“哦”齐王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谈练道：“是。”
　　甜酒忽然笑了，那笑声有几分凄厉，她挣扎起来，直直的看着谈练，道：“谈练！你当真如此绝情！”
　　谈练心里一惊，他虽然面上漠然镇定，心里早就乱开了，脑内一片空茫。他怔怔的看着甜酒，一时间丧失了所有的反映。
　　甜酒笑着咳出血来，恨声道：“谈练，事发竟然翻脸！明明是你将我安置在临淄，让我帮你传递消息！你竟然说没有见过我！堂堂大将军，竟然如此卑劣怯懦！”
　　“我……甜酒，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谈将军稍安。”齐王慢悠悠说道，“让她说完。”
　　甜酒抹去唇边血渍，忽然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来，这明媚笑颜仿佛还是那一年大雪中她立在门口，怀着满心期待和殷切，等着那个马上那个醉醺醺的少年郎。
　　这笑容让谈练有些恍惚，他还没有来的及捕捉这稍纵即逝的笑意，就听见甜酒说道：“我是奉赵王之命与谈将军一同来到临淄，我和谈将军，都是赵王的内应。”
　　“你是说？谈练前来投诚是假？”
　　“正是。”
　　正说着，突然一个名侍从走来，递给齐王一个密函，齐王慢慢的看了那密函，随即森森的笑了。
　　齐王看着甜酒，慢慢道：“那么，你为何要将这一切告诉孤王？”
　　甜酒道：“因为我想活下去。事情败露，若不吐露实情，您一定不会放过我。何况谈练又是如此狠心绝情，我怎能不把他拖下水呢？”
　　齐王又问道：“据你所说，你是随谈将军来到齐国，帮他传递消息？”
　　“正是。”
　　“可是，”齐王扬了扬手里的密函，“孤得到的消息是，谈将军于去年秋到临淄，而你，则是今年夏末来的。似乎与你说的不符啊？”
　　“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甜酒答道，“谈练和我都是赵国的细作，您拿下他，一定不会后悔。”
　　“哦，那你觉得，孤是相信你，还是相信谈将军？”
　　“这个是陛下您的决断。”
　　齐王闭目思索了一会，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两眼精光，眼神灼灼：“你算的很好，事情败露之后，便想把谈将军拖下水，这样不仅保全自己，还能除掉谈练，一举两得啊。”
　　甜酒似有些慌乱，连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谈练实为赵国暗探，虽然身在齐国，但其心始终在赵，他从未叛国！”
　　齐王看向立在一旁的侍卫，点头示意。
　　而与此同时一杆长枪毫无征兆的刺入那单薄的身体，他听到一声闷响，他知道，那杆枪穿过了外层皮肤、肌肉、骨骼，直刺入心脏。
　　他知道用枪的力度，刺入的角度，他完美的刺出了一枪。
　　几个预备上前的侍卫呆立在原地，他们本来打算将这犯人带下去，只是一直呆立在旁的谈练突然出击，朝露寒芒直接刺入了那犯人的身体。
　　甜酒身体痉挛了一下，她费力的回头，看着那个持枪的将军。
　　对不起，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来到齐国后，计划了无数次我们重逢的场面，可是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
　　再见了。
　　她的睫毛轻轻垂下，带着太息般的温柔，血液在她身体下蜿蜒流动，她的手缓缓抚过朝露的寒芒，仿佛可以通过这冰冷的枪身，感受到它主人的温度。
　　我们对未来有无数美好的憧憬，可是真正的结局来到，我们始料未及又无可奈何。
　　谈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知，他木然的抽出银枪，淡淡道：“细作已除。”
　　齐王笑了起来：“将军以后不要带兵刃上殿。”
　　“是。”他答道，“谢陛下，臣告退。”

　　直到看到谈练沉默又平静的走出皇宫，李毅才松了一口气。
　　当甜酒被捕时，他将应对之策暗传给了甜酒，让甜酒在齐王面前将矛头直指谈练，而透露出的信息又真假参半，依照齐王多疑的性子，这是唯一可以让谈练全身而退的办法。
　　所以甜酒会称自己是尾随谈练而来，而她的入境记录上又会写着她是今年夏末才出现在临淄。
　　只要说了一句假话，那么后面所有关于谈练的话，齐王都会开始怀疑。
　　而此刻时局未稳，谈练七个月灭魏又证实了他强大的实力和巨大的价值，齐王舍不得杀掉谈练。
　　甜酒的话正好加深了齐王的怀疑，怀疑这只是一个针对谈练的局。
　　甜酒来临淄半年，没有与谈练有任何接触，谈练一举一动都被齐王监视，他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意。
　　最后齐王确信了这只是赵王恼怒齐国夺下魏国之余在邯郸遥遥布下的一个陷阱。他选择了相信谈练的清白。
　　不知道齐王后来会不会推翻他的想法，但此刻谈练安全了。
　　年轻将军的眉眼被薄雪覆盖，他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绝望的平静着。
　　他推开了李毅递上来的伞，在一片大雪中与他无声的对峙着。
　　“尸首我没有办法，现在我们都要同这件事撇清关系。”李毅干脆的道，“我们不能冒险，不然她就是白死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只有不停的走下去，才能对的起死去人的亡灵。”
　　“想想她为何而死，你要恨就去恨齐王吧，把这些恨都压在心里，化为你的动力吧。”
　　谈练突然暴起，揪住那个滔滔不绝谋士的衣领，喑哑道：“你是不是没有心的？”
　　“成大事者最忌儿女私情。”李毅挣拖了谈练的钳制，冷冷道，“你身上背负着的，是赵国所有的希望，你的未婚妻子也是为国而死！你知道吗？”
　　谈练转过身去，看着白雪覆盖的苍茫大地，道：“这一切，值得吗？”
　　李毅道：“我蛰伏他国十年之久，卑躬屈膝，藏锋隐芒，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这万里河山因我色变，我的祖国再也不需为存亡忧虑，赵国千秋万代，一统山河。可是，在你来之前，我也害怕过，若计划一直不启动，我便只能永远在齐国做一名卑猥的大夫，赵国永远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抛却锦绣前程，为了一个渺远几乎不可追寻的未来和一个充满变数的计划只身赴险。可是，就算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我都觉得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身为赵国人，理应为自己的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没有值不值得。”
　　大雪无声的落下，所有的阴谋诡计、暗潮汹涌，流血牺牲，都被一片茫茫的白色温柔的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