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19、朝露·十一

　　银线般的雨丝从天空中落下，荷塘里溅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亭子里的竹帘垂下，但依稀有雨丝飘入。
　　亭子里两个人屈膝而坐，中间的案几上一个小炉正煮着一瓮酒，烟气混着酒香从瓮口逸出，一个人挽起长袖，缓缓的放入几粒青梅和枸杞。
　　另一个人笑道：“李大人好讲究。”
　　李毅笑道：“谈将军过奖，谈将军一直喜欢我齐国的酒水，今日移步贱地，我怎能不以美酒相待？”
　　谈练道：“酒我已经闻出来了，风味绝佳，大人大可不必费心折腾了，不用煮也是好酒。”
　　“此言差矣。”李毅拿出长柄木勺轻轻搅动，微笑道，“正因为是好酒，所以更要精细加工，不然便是浪费了这绝佳的酒水了。”
　　酒水上方浮出一层浅浅的绿沫，李毅将它们拂去，继续说道：“这酒名叫‘翠绝’，又叫‘竹叶青’，埋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十年方取出一坛。酿酒的水是清晨最干净的竹露。”
　　谈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不知道干净的露水在地底下埋了十年之久，是否纯净如初呢？”
　　李毅那露出一贯温吞的表情，盛了一勺酒，缓缓倒入谈练的耳杯里：“请将军品鉴。”
　　谈练结果，带着温度的醉人香气中还夹杂着竹露的甘澈，剔透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品色。
　　酒煮的恰到好处。
　　谈练却没有喝，而是用食指蘸了些酒水，轻轻的在案几上写了几个字。

　　谈练与李毅拜别，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润，太阳从云彩后面露出脸来。
　　他一口绝世佳酿都没喝，不仅是因为紧张，更是因为李毅的那句话。
　　“将军便如同这翠绝，虽本乃佳酿，然而更需要淬炼才能得出真味。如若功成，将军当真立下不世之功。”
　　他微微摇摇头，离开了李毅的宅院。
　　李毅带着一如既往的谦恭笑容送别英武不凡的将军，看着逐渐晴朗的天色，想起十年前。
　　十年前他背负秘密的使命来到齐国，在那云遮雾罩的高山之巅埋下一坛翠绝。他以为，此生再无开启它的机会了。
　　计划已经一步一步开始了，九州的版图终将因为他们而改变。这诸侯争霸，相互掣肘的局面已经打破了，只是世人料想不到决定事情走向的并不是那些高坐明堂的君主，而是一个骂名累累的将军和一个中庸的大夫。
　　齐国七个月便灭了魏国，已经是九州第一强国，骤然扩大了近一倍的疆土让那个一贯深沉稳重的君王都有有些应接不暇，而在朝的官员们，言行举止或多或少都起了些变化。
　　临淄城内风云已起，时局的变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痕迹，有欢喜有忧虑，还有蠢蠢欲动的野心。
　　在这波云诡谲的时局之中，有一个人始终睁这一双清澈的眼睛，对这一切似乎无知无觉。
　　云狄从照旧军营出操回来，走到半路便看见了笑容满面的李毅。
　　云狄连忙招呼道：“李大人好。”
　　李毅道：“云少将这事要去哪？”
　　云狄道：“回家。”
　　李毅笑呵呵道：“哈哈，少年郎实在太一本正经了，来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着便拉云狄坐上了等在一旁的马车。
　　李毅将云狄带到了一装饰华贵个歌舞坊，一楼是一群舞姬轻歌曼舞，二楼是珠帘围绕的雅座，李毅随便挑了一个雅间，吩咐上了一桌酒菜，招呼云狄吃了起来。
　　这种官场应酬，云狄见怪不怪，大方的吃了起来。
　　他正吃着，突然看到对面雅间的珠帘被挑开，一个美人提着裙裾迤逦而出，她离开的一瞬间侧头看了云狄一眼。
　　云狄定定的看着那美人，看着她提着裙裾下缓缓下楼，直到她的身影隐没在一片软罗轻纱的舞姬之中，他脑内仿佛闪过一个惊雷。
　　云狄浑身冷汗直冒，抓着李毅颤声问道：“你可看见刚才那个女人了吗？”
　　李毅喝的有些迷迷瞪瞪，含糊道：“怎么，瞧上哪个美人啦？把管事找来，让她来伺候你。”
　　云狄放开李毅，大声吼来管事，那管事吓的不轻，连滚带爬上了楼。
　　云狄指着对面那晃动的珠帘，浑身直不住的颤抖，问道：“刚才从那里面出来的那个姑娘人在哪？给我带过来！”
　　管事浑身发抖，道：“小爷，对面是贵客啊，得罪不起啊。”
　　云狄揪着那管事的衣领：“你得罪的起我么？！若是得罪不起，便老师告诉我这贵客是谁！再把这姑娘给我找来！”
　　管事战战兢兢：“小爷，我就说一句，里面这位贵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主，那姑娘已经被那位爷包了。”
　　“嗨。”李毅笑道，“别吓着人家掌柜，你小子太牛心，看中哪个姑娘啦？”
　　云狄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一脚踏在桌子上，借力一蹬，抓着栏杆翻了下去，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没事。”李毅笑吟吟的拍了拍管事的肩膀，道，“年轻人，沉不住气。”
　　云狄策马直奔禁宫，那是关押魏国王室的所在，魏王及其子孙被赐死之后，他的后妃女眷都关押在此地。
　　他抓住看守的官兵，便直接要见魏国的翡翠公主。
　　翡翠公主是魏王与一异域女子所诞的女儿，天生一双流光溢彩的绿色眼瞳，仿佛玲珑剔透的翡翠，故赐名翡翠，生的美丽非凡，媚态天成。他见过这位倾国倾城的公主，那双碧色眼瞳和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中原女子迥异的妩媚妖娆很难让人忘记。
　　方才在那歌舞坊中，那人冲他回眸一笑，他明明白白的看见了那一双翡翠一般的眼睛，那妩媚的神态仿佛丝毫不受亡国之痛的影响，而那迤逦而行的姿态如同在魏国初见时一般。
　　那官兵陪着小心告诉他，这些人尚在禁足，没有左相的命令，谁也不能见。
　　听了这个名字，云狄的心便沉了下去。

　　是夜，左相跪在齐王面前战战兢兢，而李府红烛高照，李毅闲闲的在棋盘之上落下一枚子。
　　“九州之上，齐国独大，既然他吞并了魏国，其他国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九州的格局已经彻底打乱了。”李毅笑容温吞一如既往，“齐国，现在是众矢之的。”
　　谈练无言的落子，李毅继续说道：“外面的格局乱了之后，我们要做的，便是把内在的格局打破。”
　　“我们机会不多，齐王老奸巨猾，我们必须一击即中，而且要下一个狠招。直接从最高位下手。”
　　谈练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不应当把这样大的阴谋放到一个单纯的少年身上。”
　　“此言差矣。”李毅拈起一枚棋子，“正因为他年少单纯，才正好为我们所用，而他心性刚正，齐王才不会怀疑。朝堂之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说毕，一名家仆赶来，附耳在李毅耳边说了几句话。
　　家仆走后，李毅露出一个信心十足的微笑，从容落子。
　　“赢了。”他笑道。
　　第二天清早，便传开了左相与魏国的公主有了私情，左相竟然将她偷偷移出禁宫，金屋藏娇，此事被捅破，君上震怒。
　　叱咤风云的丞相，因为一个女子便沦落到抄家贬斥的下场，令人唏嘘不已。
　　李毅一如既往的带着那张庸碌笑容，茫然无知的看着被抄家的左相府邸。
　　左相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魏国公主带去歌舞坊玩耍。但是绿眼睛的异族美人并非绝迹，只要用心总能找到那么一两个来。
　　在云狄看到翡翠公主之后，他就有意无意的提到左相曾经钟情过一名碧眼美人，可惜最后无缘，若他见了翡翠公主，说不定会向齐王讨了去。
　　在带魏国王室觐见齐王之后，谈练又无意的提到左相看翡翠公主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这些讯息被云狄无意的但牢固的留在了脑子里。直等到那一日歌舞坊，那个绿眼美人身穿华服，妆容神态都模仿的与翡翠公主毫无二致，再加上管事的那一番话，那些讯息在云狄的脑子里迅速串了起来。
　　他本来还有无数计划，谁料云狄年少莽撞，直接奔了禁宫去了，禁宫又归左相管辖，不允许探视这么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命令却让云狄做出了一个判断。
　　左相在云起死后对云起多有诋毁之词，他的儿子对年少失孤的云狄更是多有欺侮。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这些东西都在影响的云狄的决定。
　　云狄只是略略犹豫，便直奔王宫。
　　事情远比想象顺利，其实左相只不过去歌舞坊偶然邂逅了一个绿眼舞姬，那舞姬风情态度万人不及，把他迷住了，便经常去歌舞坊捧场，最后索性把那舞姬包了下来。
　　至于翡翠公主，亡国之后被带上囚车，李毅对她有些照拂，并隐蔽的谈了几次。
　　翡翠公主说：“只要能除掉齐国哪怕是一个人，都为我父王报了一点仇。”
　　所以当齐王召她去大殿，这场戏在她心里早就排演了无数次，也推敲了无数次，最后拿捏的恰到好处。起初抵死不认，后来又哭的梨花带雨，毫无破绽。
　　左相看到烟雾缭绕中齐王眼睛露出来的精光，绝望之感排山倒海而来，他能准确的感觉到这一切，都有人在幕后操纵。
　　只是他绝对想不到，这幕后隐藏的人，竟然是那个终日带着谦卑笑容，左右逢源的中庸士大夫。
　　转眼夏过冬至，时光如逝水，这期间谈练和李毅办了不少事情，更有不少暗线从赵国赶来协助。
　　实际上临淄里面已经聚集了各国的探子，九州版图变化之后，各国都保持按兵不动的姿态，但是，这暗涌的时局起码不像表面上这样安定。
　　深宫之中的齐王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他下令在临淄严查各国暗探。
　　这一日临淄城下了第一场雪。
　　大大纷纷扬扬，李毅打着一把伞，静静的看着谈练。
　　“我们的暗线被查到了。”他道，“这个暗线是你熟悉的人。”
　　“是谁？”谈练问道
　　李毅没有回答他，却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坦然承认曾经认识就行了。不过你要记住，切莫心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成功已在咫尺，我们绝对不能回头。否则功亏一篑，你永远是叛国投敌的罪人。”
　　这事情有些严重了，他心道，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用李毅说，他都明白不能回头了。
　　他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稳住。”李毅道，“齐王召你过去。”
　　谈练深深的呼吸一下，这冰冷的空气他早已习惯，他的肩头覆盖着薄雪，视线中是一片白色，雪地上他的脚印步伐一致，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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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