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16、朝露·八

　　第二日齐王召他去大殿密谈，这次对话的内容被史官记载。
　　齐王依旧隐没在烟雾中，声音喑哑。
　　“谈将军。”齐王道，“昨夜睡得可好？”
　　谈练道：“陛下有话直说。”
　　齐王桀桀的笑了，谈练非常讨厌这个笑声。
　　齐王道：“孤想问，你来齐国，是想做什么？”
　　谈练道：“两个月前，我从前线调走之后，赵魏议和。其实魏国已然兵力大损，但是赵国已经撤兵，功亏一篑。如此此时齐国出兵，拿下魏国轻而易举。”
　　齐王不答。
　　谈练继续道：“我与魏国前线交战半年之久，我清楚如何取胜。如果您愿意出兵攻打齐国。我必竭尽全力，助您攻魏。”
　　齐王慢慢的说道：“你盯上了魏国。非灭他们不可？”
　　谈练道：“我自十七岁从军开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有魏国例外。”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坚定道：“我谈练出兵，从无例外。”
　　“谈将军”齐王慢悠悠的道，“赵王对您，实在狠毒。你忠心耿耿，他却百般猜忌，因为谗言杀你全家，简直禽兽行径。”
　　谈练脸色有如寒霜，并不答言。
　　齐王继续阴测测的笑了，有如一只吐信子的毒蛇：“将军知道赵王为何非要杀你不可吗？”
　　谈练木然道：“他以为我通魏叛国。”
　　齐王继续笑着，这笑声让谈练胃里一阵翻滚。他身体全部机能都在抗拒这个笑声。
　　齐王道：“将军，魏国的两个细作怎么能够骗的过赵王？他可是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的铁血君王。现在赵国可是九州首屈一指的强国。你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会被两个人糊弄的吗？”
　　谈练直直的看着齐王，目光微微变化。
　　这变化没有逃过齐王的眼睛。他继续说道：“你看到你被捕之后，整个赵国都在喊冤。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升斗小民，都坚持你是冤枉的，奏疏和陈情表堆满了一个库房。”
　　他看着谈练，冠冕垂珠中露出一点精光。
　　“这，才是赵王杀你的理由。”
　　谈练静默了良久，方说：“我不会去攻打赵国。”
　　齐王道：“你不信孤说的话？”
　　“我信”谈练说，“但是你也说了，整个赵国都在为我喊冤，为我陈情而死的不计其数。”
　　“如果我攻打赵国，那么，这些人的冤就白喊了。”
　　齐王略顿了一顿：“谈将军，我这里不是安乐堂。你不打算助我攻赵，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谈练沉着道：“陛下，赵国没有我，可是还有褚铎，还有四十万铁甲。您真的有胜算吗？”
　　齐王继续盯着那个青年将军：“将军是劝我攻魏？”
　　谈练道：“我对陛下不是全无价值可言。我不会帮你攻赵，但我会助你攻魏，魏国适才与赵国大战结束，元气大损，极易攻破。这一仗，比你攻赵胜算和利益都更大。”
　　齐王道：“赵魏议和之后，不只一个国家在打这两国的主意。难道我国就如此胜券在握？”：
　　“是。”谈练道，“因为有我。”

　　镜内波云诡谲，镜外却是月华如水，五百年前的光影在镜面流动。而镜外的三个人却真真实实如同身临其境。
　　申无常看了一眼月色，缓缓道：“这些事情《九州志》都有记载，我们不需要在上面费时间。殿下还想看别的事，所以我们只能捡要紧的看了。”
　　申无常口中念念有词，画面飞速变换。
　　此时谈练已经再度跨在踏雪宝马上，身后是千军万马，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一如曾今横扫九州的卓越气度。
　　唯一的不同，是身后飘扬的帅旗，上面不再是镂云裁月，屈铁断金的“赵”字，而是蜿蜒迤逦，错综复杂的“齐”。
　　谈练到齐国之后，与那蛇蝎一般的君主斡旋了三个月，最终说服了他率军攻魏。
　　至此，谈练的叛变才坐实。
　　那些远在故乡，为他鸣冤扼腕的人们，终于彻底承认了这个曾经的赵地雄狮，再也与赵无关。
　　他这一次出征绝不轻松，他并没有兵符，不能直接调动大军。不仅如此，齐王安插了司军尽十人，左右副帅也是奉了暗令如若谈练有异，立即诛杀。
　　而云狄自请先锋，也随军出战。
　　男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对厮杀的渴望。临近战场，越发觉得血脉喷张，血液里热力翻涌。
　　谈练负着一杆银枪，横跨马上。他脸色苍白，身形略见消瘦。可是眼神如鹰，有一种势如破竹的锐利和令人胆寒的坚定。
　　他看着冬日艳阳，纵马驰骋。终于不用再呼吸那齐国冰冷萧瑟的空气，让他略略舒心。这三个月，比他以前打过最艰苦卓绝的战争让他更为疲累，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把利刃，在一次次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一点点的被挫去了锋锐。
　　不过，再难以忍受，总算是过去了，计划已经完成了一部分。他的苦，算是没有百受。
　　终于回到了战场。
　　身后一阵马蹄，身后云狄和另外一名副将追来。齐王不会让他独自行动，哪怕是一会。
　　云狄一身银白铠甲，眼眸明亮飞扬，那是十七岁独有的少年意气。
　　他看着那个少年，他身上覆盖着冬日的温暖阳光，青春、单纯、训练有素、野心勃勃。
　　一如当初的自己。
　　十七岁的谈练提着银枪出战，并没有把威震天下的云起放在眼里；以为领兵作战不过是保家卫国；以为生活不过就是与军营里的兄弟一起，生死与共，把酒言欢；以为等隔壁的姑娘满了十八，就能大红花轿娶回家。
　　他征战四方，血腥味，马蹄声充斥他的回忆。他是热爱战场的，他用他的热爱，将自己变成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
　　可是，那一日君王将他带入那个幽暗的密室，给他下达的这道命令，让他执行这个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
　　他只有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将军，身负家国荣兴，生死存亡。这重负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必须抗。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那个幽暗的房间，烛火幽微，看不清君王的容颜，只听他的话语铿锵有声，“你是唯一可以完成这件事的人。”
　　“我把赵国的存亡交到你的手上。”
　　他是赵国人，他理应为自己的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是，他害怕，等最后一滴血流尽的时候，他穿的是魏国的衣服。
　　“谈将军。”李副帅的声音传来，副帅李毅，是个和稀泥专业户，温吞绵软的性子和谦卑的笑容让他在官场游刃有余。
　　他回头致意：“李副帅，云先锋。”
　　云狄看了他一眼，谈练马上风姿，天下无人可匹。
　　他是天生的英雄。
　　谈练在齐国三个月，云狄时不时向他发起挑战，结果无一不惨败告终。可是谈练自始至终非常有耐心，每次打败他之后都会非常仔细的同他讲述他失败的理由，并且指点他的武艺。
　　简直是个好老师。
　　这个人，如果不是中间隔了一层杀父之仇，他和他一定会变最好的成师徒和朋友。
　　单纯的少年心性，并不能窥测命运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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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忙了两个星期，又继续填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