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灯》管秋生

15、朝露·七

　　谈练被那青年的一番话说的心惊不已，这个秘密，他已经知道了吗？那么，还有谁知道？
　　他面色沉毅如故，纵马飞驰，看到了远处隐隐露出的灰色城墙。便知道，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回头望去，故国已经渺远不可回望，红日渐升，眼光所及一片萧瑟。
　　那论红日，发出璀璨热烈的光芒。可是，着耀眼光芒竟然不能温暖他。
　　突然，踏雪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他警觉的拉住马，一转眼已经寒芒在手，蓄势待发。
　　秋风吹得青年衣袂猎猎作响，一片秋蕙摇曳中他身跨白马，英姿勃发，手持银枪，矫健非常。
　　到此刻，他依旧是那个飞扬勇决，威震九州的大将军——谈练。
　　他随后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让他沉毅的面容起了变化，他茫然四顾，目光惘然。
　　那声音说的是：“是我。”
　　那个声音的主人一身藕合色劲装，身姿窈窕，头发用银冠高高竖起，素面朝天粉黛不施，干净利落的出现在谈练面前。
　　谈练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随即恢复了沉毅冷峻的面容，收回了银枪。
　　“我以为，在赵国边境，已经把你甩掉了。”他声音萧瑟一如秋风，“回去，甜酒。”
　　那个被叫做甜酒的姑娘微微一笑，露出两个甜美的梨涡。
　　“你甩不掉我的。”她说。
　　谈练剑眉一紧：“回去！”
　　那姑娘继续笑着：“我同你一起。”
　　谈练冷冷一笑，那道疤痕随着面部表情的变换也抽了抽：“同我一起？我是死犯，九族被诛，别无退路。你跟着我，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甜酒咬了咬嘴唇，道：“赵国人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谈练挑眉道：“那又如何，我的通敌罪名已经写在了黄榜上，晓谕天下我通敌叛国，此生我都回不去赵国了。”
　　甜酒垂下眼眸，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风的气息，萧瑟的气流灌满了她的胸腔，让她满心作痛，她沉声道：“所以我出来了。”
　　“什么？”
　　“我出来了。我从赵国跑出来了。我要同你一起！”
　　谈练吃惊的看着那个倔强的女子，迅速翻身下马，直冲到她面前：“胡闹！”
　　甜酒目光有些潮润，她紧紧的抓住那个青年的手，那双手上布满老茧，是多年金戈铁马留下的痕迹，那手冰冷坚硬，没有一丝温度。
　　“你从赵国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出来找你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谈练的手被那个温暖的手掌包裹。那手温暖柔软，带着故国的气息，他几乎要沉醉在那熟悉的温度里了。
　　但是他没有，他决然的推开那个女子。一字一顿的道：“我是叛徒，就算我没有通魏，现在，我也是投靠齐国的叛徒。”
　　甜酒终于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从她白净的面颊中流淌下来，被秋风迅速的吹走。她大口的呼吸，直到那萧瑟的气息充斥她的胸腔，缓缓止住她落泪的冲动。
　　“我认识你十八年了，谈练，赵国谈练！我知道你是谁！”
　　谈练无动于衷，他似乎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塑。
　　二人在一片秋风中对峙良久，落木萧萧而下，平原一片枯黄。
　　终于，谈练开口了：“我已经孑然一身，此身，与赵国再无半点瓜葛。也与你，再无半点瓜葛。你回去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甜酒眼眶通红，她身体微微颤抖：“谈练，我和你青梅竹马，做了十八年邻居，从小一处念书，一处学武，你出征在外，我算着日子等你归来，每日提心吊胆。你不在家，我帮你照顾双亲，操持家务。你去年许诺过我，待征魏归来，便娶我为妻。”
　　“我知道。”谈练的声音充满了萧瑟零落的意味，“可是，天不遂人愿，不是吗？我现在不过是个叛徒。甜酒，我不能误了你。你回去吧。”
　　甜酒再次握紧了谈练的手：“你被囚之后，看守严密。且褚铎告诉我若去冒险探望，可能累及家人。我便没有去看你。后来，我听说你走了。我就在想，是不是我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想都没想就追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一个人在狱中，定是备受煎熬。可是我没有去看你，我很后悔。我是你的未婚妻，是你双亲之后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可我竟然为了一己安慰没有去看你。那一日我看见你黑衣白马，绝尘而去，我便在想，你若是一去不返。我们此生是否不复相见？你是否会一直觉得，我同那些铁石心肠的人一样，觉得你通敌叛国？就为这个念头，我买了一匹马就追了出来。我一路上都想通了，我已认定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我便生死相随。”
　　谈练再次挣脱开她的手：“我的罪名是诛九族，你若是我的妻子，你的亲人亦会性命不保。更何况我此去祸福难料。我若多带一个人，便多一分危险。听话，算我求你，回去。我们婚约作废。”
　　甜酒艰涩的道：“就这么作废了吗？”
　　谈练已经翻身上马，冷冷的道：“难道你要做一个叛徒的夫人？”
　　说罢，便催马绝尘而去，头也不回的冲向临淄那巍峨的城门。
　　烟尘飞扬，一骑飞驰而过，临淄九道城门全部大开。
　　他纵马奔驰，如入无人之境。踏雪长嘶，他终于彻底的远离了他的故土。
　　待他奔入最后一道宫门，早有宦官跪迎。恭敬的扶他下马，引他觐见齐王。
　　他是一个将军，一个战士。作为将军，他知道对待敌人最重要的便是冷静，为了神清智明，才有胜利的希望；作为一个战士，他知道对待敌人最重要的是永远保持蓄势待发的精神状态，若有一刻懈怠，便是身首异处。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异国萧瑟的空气。日夜奔驰体能几乎耗尽，可是此刻他却如同利刃出鞘一般冷峻又危险。从身体到精神都未表现一丝一毫的疲态。
　　天生的英雄。
　　看到那个黑衣青年时，齐王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冕冠的垂珠在齐王精瘦的面容上投下阴影，他灰白的垂髯似乎特别长，一直延生到了案几下目所不及的地方。他周围的青铜鼎里炉烟袅袅，大殿金碧辉煌，垂幔透如烟水，这一切陌生而模糊，仿佛一个梦境。
　　谈练知道这不是一个梦境，之后的三年，直到他一枪了结了那个永远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的老者性命，他都看不清他的容颜，也记不住这齐宫的朦胧锦绣。
　　“谈将军。”年迈的齐王缓缓开口，声音喑哑，让人觉得喉头积了许多浓痰，让人无端反胃，“久仰。”
　　谈练伏地跪拜：“丧家之犬，望陛下收留。”
　　那垂珠后面一点精光，应当是齐王的眼睛：“若孤不收留将军，将军意欲何往？”
　　谈练直视着那端坐于上的君王，他隐没在飘渺的烟气中，高深莫测。
　　“大燕。”
　　“哦。”齐王玩味道，“为何？”
　　谈练目光坦荡纯粹，一如那杆毫无瑕疵的银枪：“陛下明知故问。”
　　齐王笑了：“谈将军，如你所说，你是丧家之犬。你应当拿出些诚意来。”
　　谈练索性占了起来，如同山间青松，铮铮傲骨，傲然挺立。
　　“我的诚意就是——我来了。陛下大开九道城门，一定不是为了要听我的诚意。况且，我还没有看到陛下的诚意呢。”
　　齐王桀桀的笑了起来：“谈将军，这是在齐国！”
　　谈练回身便走，大步流星。
　　齐王的喑哑嗓音从后面传来：“将军觉得，你走的出去吗？”
　　谈练头也不回：“我能走进来，便能走出去。”
　　待他走出殿外，却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戎装打扮，盔甲遮住了面庞，但是身姿伟岸，手持一柄偃月刀，虎虎生风。
　　这把刀非常眼熟。
　　他想起来了，这是六年前，他一切光辉的起点，赵国最危难的那场战役里出现过。齐国大将军，云起的长刀。
　　云起已经死了，可是那个人身穿云起的战甲，带着面具，如同云起一般矫健的身姿。让人恍惚错觉云起仍在。
　　不，不是。朝露挑破护心甲精准刺入心脏的声音犹在耳侧。那汩汩流出的鲜红血液来源于那不再跳动的心脏。
　　他深吸了一口气，非常讨厌这齐地空气的冰冷萧瑟，让他胸腔发痛。
　　他抽出长枪，蓄势待发。
　　那持刀人见他已抽出武器，便提起偃月刀一个猛攻。
　　寒光一闪，谈练横枪挡住。
　　这与当年邯郸城门前战斗不同，那杆银枪不再是为了守护家国而背水一战，持枪的人已再不复十七岁出生努牍不怕虎的生猛。可是又于那场战役如此相同，这战斗同样关乎生死存亡，至关重要。
　　枪法比六年前更为冷静精准，那三寸寒芒锋利不已，七招之后便挑落了那个人的面具，见到面具下那个年轻的面庞，他纵声大笑。在三个回合，便挑掉了那把偃月刀，一枪直抵那个人的心窝。
　　偃月刀落地的声音一如六年前铿锵有声，谈练收起朝露，剑眉拉起那个青年，剑眉微挑：“你与你的父亲还有很大距离，当年我和他共打了十五个回合。那是因为他轻敌大意，出现了疏漏。可是你准备良久，出刀依然犹豫，招数学的太多，打得太少了。”
　　那青年甩开他的手，确实与云起几无二致的容貌让他的身份确定无疑，齐国大将军云起的独子，云狄。
　　唇上那片毛茸茸的青黑色昭示了他的年纪，他只有十七岁。
　　可是谈练十七岁时，已经杀死了云起，力挽危澜，名扬天下。而他，却仅仅在诗十个合内便在杀父仇人的枪下溃败。
　　他的脸上出现出年轻人特有的牛气和执拗，那表情让谈练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多谢指教。”他一字一顿的说，“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哈哈哈哈”齐王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小狄呀，你要打败谈大将军，恐怕不容易呀。”
　　齐王走出殿外，厚重的衣料在地砖上摩擦，声音宛如大蛇在地上蜿蜒爬过。
　　谈练与云狄连忙行礼，齐王隐在垂珠后的目光死死的盯着谈练。
　　“谈将军一路辛苦，孤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谈练微微一晒：“陛下不要我的诚意了吗？”
　　齐王看着朝露上光华闪动，道：“你不杀云狄，便是你的诚意。”
　　晚宴上觥筹交错，丝竹声动，彩衣舞姬迤逦而来，翩翩起舞。秋季寒凉，可是她们依旧□□半露，纤腰袅娜，舞动中露出白皙的肌肤和修长的大腿。看得一众官员心动神驰，垂涎三尺。
　　谈练喝酒吃肉，仿佛眼前活色生香的美人不曾存在。一曲舞罢，舞姬们纷纷走到诸位官员身边伺候，一位舞姬也娉婷的在他身边坐下，那舞姬外露的肌肤有如凝脂，脸庞上的金箔和眉心的花钿在珠光映射中反射出耀目的光泽，她身上汗香和脂粉混合成了一种黏腻的香气，让他反胃。
　　那舞姬十指尖尖涂着通红的丹蔻，捧了一杯酒水递给他。
　　他本能的想吐，但是强忍住了。来到他国，身体最先表现出不适，陌生萧瑟的气息、冰凉的酒水、过咸的菜肴、烛火的烟气、陌生女人妖艳的妆容……一切一切让他反胃，头晕。纵使他有强有力的心智可是战胜一切，但他的身体却分外诚实。
　　冰凉的酒水在胃里翻滚，那油腻的肘子勾不起他的食欲。身边的美人频频劝酒，他摇摇头。
　　“看来谈将军是瞧不上我们齐国的姑娘啊。”坐在他对面的一位文士笑道，“素问燕乐赵舞，小国的舞蹈想来将军是看不上的。”
　　他接过舞姬手里的那一杯酒水一饮而尽，露出一个半醉的笑容：“但是齐国的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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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晚上靠着那个冰冷的液体，一杯又一杯，支撑着他所剩无几的体力同那群人斡旋，他已经精疲力竭，头痛欲裂。颇想告罪离席，不过此时宴会上不上他的昔日同僚生死之交，他们不会亲切又促狭的笑他的酒量，他也不会不管不顾安心的靠在某个人的肩上直接睡去。更不会有个姑娘暴跳如雷的等在他家门口，一见他就开始骂，再端出一碗醒酒汤来。
　　“甜酒……”他喃喃道。
　　这两个字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心中大惊，好在这两个字并没有引起注意，他深吸了一口气，纵然在热闹宴飨之上，齐地的气息还是如此冰冷萧瑟。
　　以后，决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他决然的想到。
　　看到四周人虚与委蛇的扭曲笑脸，反胃的感觉再度袭来，这种不适要伴随多久？他还要在魏国待多久？他还回得去吗？
　　他满心绝望，一瞬间再也无法控制，大吐了起来，直接吐到那舞姬斑斓的裙裾上，惊得美人小鹿一般蹿开。
　　吐过之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静默，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魏王在当前不想让他离席，可是他又喝醉了。
　　这时，一个清亮倔强的嗓音出现：“启禀陛下，谈将军醉的不轻，他一路风尘，想来辛苦。不如让将军先回去休息吧。”
　　他眼角余光一扫，这小子混得不怎么样嘛，居于末席。
　　云狄一身白色铠甲，年轻挺拔如一颗白杨，那双眼睛里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特有的干净与倔强。他从末席从容出列，跪在地上，可是脊背笔直，身姿挺拔。
　　魏王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让云狄送谈练回去。
　　谈练感觉到那个年轻健壮的身体扶起自己，他便直接如烂泥一般倒在他身上，任由他摆布，那个少年千辛万苦将他送回寝殿，看到那个舞姬换了衣服怯怯的跟了来，又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谈练。便直率的同她说道：“他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指望和你睡觉吗？出去吧。”
　　他差点笑出声来，但是忍住了。他要学会克制自己。
　　他打出鼾声来，那少年颇为嫌弃的将他丢到床上，看了他一会，自言自语道：“一直好奇当年杀我老爹的人长什么样子，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还没我爹好看呢。”
　　见他依旧鼾声如雷，便阴测测的说道：“你是真的醉了吗？你这么放心我送你回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见他依旧没有反应，那少年悻悻道：“指望你再同我打一架，你真的醉了，我魏国的酒真这么烈吗？”
　　他说罢便走，走至门口又回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坚定道：“你是条汉子，我云狄也是汉子，你当年的神话，我也能创造。来日方长，谈练，你等着，我会光明正大打败你！然后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说罢，便径直走了出去。
　　谈练微笑，这个少年话委实太多了，很像他爹，当年他爹兵临城下的时候，也是在城下说了一大堆话，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他骑着踏雪出来同他爹交手的时候，他爹又说了许多话，但是他当时紧张的唾沫直咽双腿痉挛，完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想到这里，陈年旧事浮上心头，他脑海中浮现出白天那个纤细的身影，愁苦的闭上眼睛。心乱如麻，那些冷酒像块石头堵住他的胃，空荡荡的殿宇让他遍生寒意。
　　在齐国的第一个夜晚，他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