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之岚》宛若如人

4、Chapter IV

　　我的指腹沿着咖啡杯边沿缓缓滑动，我问靓西，想不想知道我对杨晨生说了些什么。
　　靓西被我漫不经心的样子气得要拍桌子。
　　我却还会吊儿郎当地冲她笑。
　　其实，我也没有对杨晨生说什么，我不过是想帮他回想点零碎的记忆。
　　杨晨生纠缠不放，我只是想来个彻底的了结。他若心存疑惑，我便让他明白个透彻，也好让他死心。也好让他知道，他即将面对的一切，是有原因的。
　　前一天，我们班集体上国交吃散伙饭的时候，他又给我打电话，我就跟他说：“杨晨生，两年了，你记起陶安安是谁了吗？”
　　他不说话。
　　他不会不记得，他没胆子不记得，那个和自己有过一/夜/情，后来又因为自己懦弱而被逼得上吊自杀的女生。
　　只是，他的记忆，不够完整。
　　“她是你小学时候的同桌，一个星期而已。你记不记得，你转学后在一个普通班里呆了一个星期？她是当年你考试时借了她一块橡皮和半截尺子的女孩。她偷偷爱了你十年，就因为一块橡皮和半截尺子。开学那天在校门口遇见你，她相信是神听到她的祈祷而显灵，八年后的重逢，以为是上天要给你们俩缘分呢！你说，她傻不傻？
　　“杨晨生，那天因为怕你误会，她从你堂舅的办公室跑了出来，就是想向你解释。可你做了什么？那天晚上，你做了男人做的事，却不敢像个男人一样说出来。你不敢站出来为她平反，不敢为她说一句话，所以她没有活路，受尽误会和白眼，是你活生生逼死了她。女生，一个爱了你十年的女生，其实她不怕全世界都不相信她，她只怕你都不站在她那边……
　　“杨晨生，你就是个缩头乌龟，是个懦夫！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和你一起上上自习、吃吃饭、压压马路，就是喜欢你？还是你觉得我们真的在谈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呵，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懦夫？”
　　我说：“其实，我恨你。”
　　我说：“杨晨生，你怎么不去死？”
　　靓西告诉我，杨晨生的垃圾桶里全是揉烂了的纸团，每一张上面都是我的名字：忻岚，忻岚……笔力深得划破几层纸张。她说：“他若不是爱你入骨，就是恨你入骨。”
　　靓西觉得我与杨晨生交往两年间，他待我不薄。我饿了，他给我买饭；我渴了，他给我送水；我病了，病床前边他寸步不离；宁可自己冻着，也要把外套给我，怕我着凉；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把我护在伞里……如果我说我要月亮，他恨不得把整个夜空都摘给我。《单身男女》中说，十个男人九个坏，还有一个要搞怪，女人想等的是第十一个好男人。靓西觉得，杨晨生就符合“十一郎”的全部标准。最重要的，他没有侵略性，他从不向我索取任何东西，拥抱或者是吻，甚至是爱。
　　杨晨生虽懦弱，他虽没有勇气为安安作证，但他终究没有大错。是我步步紧逼，做得太过分。
　　靓西说：“他爱你不是他的错。”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至今忘不了那年安安的死状！
　　假期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就从家里回到学校，因为一个噩梦，我心急火燎得去陶安安的宿舍找她。她的宿舍门没锁，我推门进去，空气中弥散着怪异的味道，我以为是厕所下水管道的味道。等我走到洗手间，推开厕所门，那一幕，我永生难忘——
　　安安挂在便池正上方的水管下面，耷拉着如同阴雨天里毫无生气的晴天娃娃，没有声息。她全身浮肿，恶臭，舌头吐了出来，面色苍白，她死不瞑目，双目突兀，与我对视。
　　我吓得面如死灰，失声尖叫，连滚带爬地跑出她的宿舍……
　　待到公安局和殡仪馆的车子离开后，我被靓西和小宜搀扶回了宿舍，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我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噩梦，就像放假在家做的那场梦一样：安安来找我，她说她没事儿了，她和我拥抱，在阳光下奔跑……我回头，却见她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地。梦里，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忻岚，保重”。
　　每一次闭眼，我都对自己说：“After all，tomorrow is an another day.”
　　每一次睁眼，这个世界却没有改变。
　　安安死了。
　　那个成天在我身边唤着“小岚，小岚岚”的傻丫头陶安安，她死了。
　　没有人再对我说：“瞧，那就是我的Y先生！”
　　没有人再对我说：“你这里用红色会更好一点。”
　　没有人再对我说：“等我有钱了，我要买一辆蓝色的Golf，然后送你一辆红色□□，我大方吧？”
　　……
　　没有人再对我说：“即使毕业了也不会改变。”
　　因为那个人，她再也回不来了。
　　第四天，我被“谢乌龟”抓到考试作弊。辅导员办公室里，我情绪失控，撞骨折了他的鼻梁，还用水珠笔尖划伤了他的脸。我当场报了警，告他“性/骚/扰”。
　　学校给我施压，以考试作弊为由，要按校规规定的以退学处置，即使我不退学也会没有学位证书，除非……我反问在场的校领导：“考国际金融，我拿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的‘小抄’作弊？”
　　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但就在“谢乌龟”羁押期满的时候，有人匿名给公安局寄了一套材料，全是“谢乌龟”骚扰女同学的证据。他，在劫难逃。
　　之后，我开始接受为期一个星期的心理辅导，因为我的“作弊风波”被归结到了“过度惊吓”的原因上。
　　我每次都在心理辅导中心的治疗室里睡着了，也许是那躺椅太舒服。我总是做梦，梦见安安，梦见那年在虞美人花坛两侧的我们的初遇，梦见她指着远处的杨晨生告诉我那是“Y先生”，梦见她絮絮叨叨地跟我将她单恋小学同桌的事情，梦见她陪我画画，梦见她和我畅想未来，梦见她一个劲儿地说“即使毕业了也不会改变”，梦见她自杀前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
　　有一天，我又梦见安安，她对我说：“小岚，为我报仇。”
　　我从梦中醒来，开始拒绝一切心理辅导。我说：“我心理很正常，我没病。”
　　心理辅导老师面色为难，但我知道她心里乐于甩掉我这个只会在治疗室睡觉的“包袱”。于是，我在她佯装低头写字的当儿，步履轻松地走出了心理辅导中心的治疗室。
　　停止心理辅导的第二天，黄昏，我站在经济管理学院的男生宿舍的楼下，大声喊楼：“杨晨生，杨晨生……杨、晨、生，我、是、忻、岚！”
　　杨晨生从四楼冲了下来，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生生停住，他气息不稳，吃惊地望着我。
　　我扬着下巴，倨傲地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低着头看我，像是有口吃地说：“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做、做我的，女朋友？”
　　“好。”
　　如果，真如靓西所说的，杨晨生不是爱我入骨就是恨我入骨。那么，他还是恨我吧，因为我也恨他，这样比较公平。
　　我喜欢这样，谁也不欠谁。
　　就好比，他是我曾经的男朋友，我是他曾经的女朋友，而分手之后一刀两断，连陌生人都不如。我喜欢这样对等的身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也喜欢这样干净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
　　我浅笑的模样让靓西不安，我告诉她：“是的，我有心魔，可等到一切了结，我的心魔也就没了。”
　　靓西隔着茶几抱住我，她说：“小岚，停手吧，不值得。”
　　“那样，安安会难过。”
　　我答应为她报仇的。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情；她死了，我要弥补我的错。
　　“你这样，她会更难过。你让她不得安息！”

　　毕业离校后，靓西帮我找了心理医生，我暂住在她家，方便留下来接受治疗。
　　项伯父和项伯母待我很好，就像他们的第二个女儿似的。他们家的保姆冯阿姨和司机李叔叔都唤我“忻小姐”，靓西开玩笑说我是他们家的“新小姐”。
　　我的情况开始好转，不再夜夜梦见安安对我说：“小岚，为我报仇。”
　　靓西在得知我两年来一直被这样的梦魇束缚时，吃惊不已，她说我难怪会做出那些事情。
　　我说过，我有心魔。
　　彼时，我们正在她家的露台上喝下午茶，我问她：“靓西，我是个坏女孩吗？”
　　“不啊，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孩子。”她仰起头，望着我的身后，问，“是不是啊，二哥？”
　　我上一秒还在觉得她的说法是一种讽刺，下一秒就被那句“二哥”抽空了思绪。
　　我回头，看见项竫南一身正装地站在那里，颀长挺拔。他微笑点头，那彬彬有礼的问候的模样使我愈发局促，我连忙站起身子，对他欠身问好：“您好，项先生。”
　　“你还是这样见外。”项竫南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说，“其实，你可以叫我‘二哥’，或者，‘竫南’。”
　　项竫南路过，听司机李叔叔说家里来了位靓西的女同学暂住，心想可能是认识的人，便进屋来打声招呼。
　　他说，没想到是我，竟真的是认识的人。
　　我和他，哪里算得上认识？
　　他又问我们：“在干什么？”
　　靓西毫不留情地说他是明知故问，很明显我俩在喝下午茶、聊天。
　　不知怎么的，靓西忽然想起自己有一盘跳棋，还是儿时项竫南送她的礼物，便问我们玩不玩跳棋。
　　这真是个愉快的午后，我们三个握不住青春尾巴的人，竟然童心未泯地玩了一下午跳棋。三个人中，我总是输家，而项竫南总是赢家——这似乎已经预示了我与他今后的关系。
　　一个下午下来，我被贴得满脸都是白纸条，靓西还觉得不够意思，非要在白纸上画上小乌龟。我自然不会依她，便东躲西逃，玩性起了竟不觉的生疏，躲在项竫南身后寻求庇护。项竫南护着我，如同老母鸡护小鸡的姿势，于是玩跳棋变成了玩老鹰捉小鸡。
　　最后的最后，日薄西山，我们才发现：项竫南误这天下午的工作，而我错过了去心理治疗的时间。

　　这天晚上，我与靓西头抵着头，躺在她的床上敷面膜。
　　她说：“小岚，我觉得你和我二哥挺般配的。”
　　我说：“别说话，会长皱纹。”
　　我去卫生间洗面膜的时候，手机响了，靓西告诉我是杨晨生来的电话，他要去美国了。我“哦”了一声，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也没有给他回电话。
　　分手就要做陌生人的，这样才互不相欠。
　　杨晨生出国的前一天却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去机场送送他。
　　就算分手，也可以做朋友——多了俗套又狗血的话，而我与他从开始就注定做不成朋友。
　　我明明不齿于斯，却心动了，心软了。我想起他给我买饭，给我送水，为我遮风，替我挡雨……忽然，想起他的种种好来。我想起靓西说“他不是爱你入骨，就是恨你入骨”，想起她说“是你步步紧逼，做得太过分”，还有“他爱你不是他的错”。
　　“如果你再也不回来了，我可以考虑一下。”我说。
　　“也许吧。”他说着，竟然笑了起来，那样爽朗的声音，似乎有愉悦的意味，“如果那是你所乐见的。”

　　机场，我和杨晨生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微笑着攀谈，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握手作别。
　　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我在他的宿舍楼下喊楼，那时候的他是个匆匆跑向我的青涩少年，而一切宛如昨天。
　　他忽然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迈向我，拥我入怀，以一种诀别的姿态。
　　杨晨生说：“新生入校的那一天，有一个穿着橘色连衣裙的女孩，挽着她爸妈的手在梧桐树下走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熠熠生辉。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很灵动，很有生气。我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尾随那一家三口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那时男生是可以自由进出女生宿舍的，我就躲在楼梯转角，听见女孩的妈妈叫她的名字，小忻。
　　“再见她，是那一年校级心理情景剧大赛，她演一个时常出现幻觉的女孩。我至今记得那个故事，因为是她写的剧本：剧中的女孩很有才华，十分会画画，却因总是离巅峰只差一步之遥而郁郁寡欢，于是她产生了幻觉……那故事，像极了《美丽心灵》，女孩就是纳什。我至今记得她在台上画的那幅画，是一副蓝色背景的红色虞美人花。在我心中，她就像那虞美人一样美丽，又像那蓝色一样纯净。
　　“如果不是女孩好朋友的出现，我不会奢望认识她，甚至奢望她成为我的女朋友。
　　“后来，她在我的宿舍楼下喊着，‘杨晨生，我是忻岚’，我恨不得直接从窗户跳出去，跳到她面前。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她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一个心都挖出来给她看。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她……
　　“我爱她。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心里没有我，我不是一个傻子。她和我在一起时总是郁郁寡欢的，既不灵动也没有生气，我甚至知道她心里住着另一个人，所以没有我的位置。但两年来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怕一放手就再也抓不住她。我总想着，要是我对她好，挖心挖肝地对她好，她看得到也体会得到，哪怕是感动也好。只要她能呆在我身边，做我的女朋友，就够了。
　　“她说得对，我是个懦夫，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一切不过是饮鸩止渴。
　　“只是没想到，到头来，我终究没有等到她说‘我爱你’，却是一句‘我恨你’，一句‘杨晨生，你怎么不去死’……”
　　我的泪水湿了他的衣襟，呜咽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忻岚，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孩。我爱你，也只能爱到这里。”
　　这是第一次他吻我，亲吻我的额头，轻柔得如同一片羽毛划过。他捧起我的脸，大拇指指腹擦去了我眼角的泪。
　　我说：“对不起。”
　　杨晨生只是同我告别，他说：“再见。”
　　两年前，安安对我说“再见”；两年后，杨晨生也对我说“再见”。而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