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之岚》宛若如人

5、Chapter V

　　出机场的时候，是项竫南来接我的。
　　我真是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能“顺路”，就连从市区到边郊的机场也能“顺路”。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分辨更多，在项竫南的车上，我用掉了他的半袋抽纸。
　　伤心过度的结果是我的眼睛肿得睁不开，鼻子发炎，嗓子干涩，还靠睡觉来补充痛苦消耗的体力。就连做梦，我都在说：“我不是个顽石，我有眼睛，也有心！”
　　入夜，华灯初上，有人入眠，有人开始夜生活，而我刚刚从颠三倒四的梦里醒来。
　　项竫南将车停在了江滩，我眯着肿胀的眼，趴在窗户上看江对岸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和舞动的红色激光。
　　我身上披着项竫南的西装外套，有淡淡的香味，或许是古龙水。
　　似乎，还有淡淡的烟味。
　　我扭头问倚在驾驶座上小憩的他：“你抽烟吗？”
　　他答：“偶尔。”
　　“这样不好，抽烟有害健康，还容易得抑郁症。唔，可能会像我一样。”
　　项竫南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一切都在电石火花之间，猝不及防的，他吻了我的发际。
　　我下意识地推开他，像一只警觉的惧怕伤害的兔子，眼睛红红的，瞪着他。
　　我讨厌那样亲近的距离，甚至是惧怕异性的过分靠近。即使在与杨晨生交往的那两年里，我们也只是肩并肩走着；我俩牵手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一次他拥我入怀，是在一个没有伞的阴雨天；他没有与我接吻过，仅有的一次是在白天机场的离别，他吻了我的额头……我无法接受，异性的气息总会让我想起大一那年的春游，我累得靠在齐晗的肩头睡着了，睁眼时惺忪地对上他的凝视。
　　那年，那天，那一眼深情，成了我心底最深的一抹痛。
　　还有，还有高二那年暑假……
　　我病入膏肓，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总是在想：齐晗是不是也这样拉着樊颖的手？齐晗是不是也这样挽着樊颖的胳膊？齐晗是不是也这样拥抱樊颖？齐晗是不是也这样亲吻樊颖？齐晗是不是……我幻想着，头痛欲裂，几乎要发疯！
　　项竫南用微笑掩饰尴尬，问我：“我是洪水猛兽？”
　　我报以同样的笑容，回答：“大概是我对异性过敏。”
　　“那怎么吧？”项竫南晃了晃头，说，“我打算从今天开始正式追求你。”
　　说罢，他拿出了个小巧的藏蓝色的天鹅绒饰品盒，打开之后，那是一副镶着碎钻的铂金耳环。很漂亮，优雅却不高调，是个爱美的女人就会难以拒绝。何况，它还躺在一个如斯男人的掌心里。
　　我的目光从耳环游走至项竫南的脸上，一点一点，掠过他薄而性感的唇瓣，掠过他带着弧度的嘴角，掠过他笔挺的鼻子，停伫在他深邃的眼底。
　　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二十七八，年轻有为。有学历，有背景，更有前途。偶尔抽烟却不沉迷，偶尔喝酒却不酗酒，没有乱七八糟的绯闻缠身，内里干净得就像他的外表。他学会在社会摸爬滚打，已经经历世事，却还未变得世故圆滑。他为人还算诚恳，文质彬彬，礼貌而绅士。他追求我的脚步不紧不急，不过是今夜稍稍显得有点急迫冒进……可是，我不能与他交往。
　　我轻轻合上首饰盒的盖子，用一句“对不起”拒绝了他。

　　靓西在得知我拒绝了项竫南的追求之后，表现得比她堂哥还难过。为了平复她受伤的小心肝，我说：“要不，我从了你？”
　　“抱歉，我的性/取向很正常，我只想找个男人过一辈子。”
　　“不用向我强调‘男人’，我对安安没有非分的感情。”我的表情淡淡的，语气淡淡的，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刺。
　　靓西的脸骤然失色，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忻岚，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这么刻薄？
　　我说错了么？
　　还是我听错了？
　　安安走后，我刚刚开始和杨晨生交往的时候。有一天，我因为例假而没有上体育课，痛/经使我在卫生间蜷缩得像个刺猬。就在我身体最难受的时候，我听见了开门声，还有小宜的声音：“靓西，你说忻岚是不是对陶安安……呃，那个……”
　　她们以为我喜欢女人吗？我对安安的感情太过火，太不正常？
　　我只是惭愧。
　　人生难得一知己，我从未走近安安的心，她却将我体会得分明。
　　她知道我画画时哪一个角度、哪一种颜色最称我的意；她知道我K歌K到泪流满面时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她知道我一皱眉是哪里不舒服；她知道我一偷笑是为什么很开心……她洞悉我的一切，与我分担，与我分享。
　　最重要的，在我的小齐哥哥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时，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她——陶安安！
　　我只是愧疚。
　　自从黄吉妮为了得到杨晨生而背叛安安，不顾姐妹情谊诋毁她，安安就只剩下我一个好朋友。她临死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她向我告别，她要我保重。除了父母，除了杨晨生，我是她陶安安在这个世上仅剩的挂念的人！
　　而我，而我……除了面对一具冰凉、浮肿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无能为力。
　　我只是……难过。
　　我救不了安安；而她，救过我的命。

　　“她救过我的命。”我说，“安安几次三番地救过我，最后还是代我受罪，代我而死。”
　　我因为家教甚严的缘故，十七岁以前的人生，“考名牌大学”是第一要义。在全市最优秀的学校最优秀的班里，和一群最优秀的人做同学，对于天资并不过人的我，那日子一点都不好过。我只有付出更多的时间，所有的课间、所有的午休、所有的饭点……我用一切可以节省的零碎时间来弥补我的“先天不足”。久而久之，我落下了胃疼的毛病。
　　上大学后，我的饮食仍旧不太规律。吃饭，对于我来说似乎成了一天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事情。好像，只有和齐晗一起时，吃饭才有意义。但因为樊颖经常“请教”齐晗问题，我与他一同下课、一起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一周吃饭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
　　我时常会觉得肚子难受，有时是因为胃疼，有时是因为痛/经。疼痛成了家常便饭，我逐渐不以为意。一个人时，我开始疯狂地沉迷与画画，让那些色彩来麻痹我的身体痛楚。
　　直到那天，在虞美人花坛后画画，我遇见了安安，还与她说笑，然后……我痛倒在地。
　　我从没想过，那样一个纤巧瘦弱的女孩竟然能爆发出那般力量。我竟然是被安安背到校医院的！
　　因为急性阑尾炎，我拖得太久，险些丧命。
　　后来，我和安安就成了朋友。
　　再后来，因为有着同样单恋的心情，我们成了好朋友。
　　她开始喜欢陪我画画，我开始喜欢陪她听谏山実生的歌曲。她给我讲Y先生的点点滴滴，我告诉她，我同Q先生的青梅与竹马的那些年少回忆。
　　我上高三的时候将留了十六年的长发剪了，认识安安后我又续起了及肩长发。我和安安剪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T-shirt和同样的红色帆布鞋。我说，安安是我的生死之交，所以短短的相识之后我们竟然变得如此亲密，如此形影不离。其实，时间从来都不是衡量感情的度量。旁人觉得，我和安安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
　　“这个故事，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我闭上眼，开始回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就在出事前不久，有一天晚自习，我收到齐晗的短信，他约我在南湖边见面。我不是没有防备之心，不是不够警觉，但我终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那样晚的时间，天色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竟然大着胆子去人烟稀少的南湖边等齐晗。安安不放心我，要陪着我去，我拒绝了她——我多傻啊，觉得与思恋的人的二人世界，连好姐妹也是不能介入的。但是后来，安安还是偷偷跟着我去了。”
　　那天，我没有等来齐晗，却等来了从湖边树林里窜出的三个黑影。没有路灯，月光暗淡，我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我被那群人拖进了树林……
　　“安安用砖头打晕了一个，打伤了一个。我提着裤子，被她拉着，拼命地逃跑……”
　　后面的人追得太紧，我和安安慌不择路地躲到了南湖边的南山上。我们的学校是百年古校，“占山为王”，半面倚山，早年有些宿舍楼和教学楼就建在南山上。后来，我和安安累得再也跑不动半步，就躲在山上一个废弃的旧楼里过了夜。
　　我至今记得那楼里潮湿而腐败的味道，空气混浊得我几乎要窒息。安安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觉得自己的手掌快要碎裂，却又觉得安心：好在我还活着，好在我还是干净的，好在我的身边还有人陪着。
　　是安安，将她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也是安安，拥抱我，给我肩膀依靠。
　　在齐晗一条短信险些将我推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时候，是安安拉住了我，救了我。
　　“靓西，你可还记得我大二那年有一天彻夜未归？”我低眉垂眼，仿佛在笑，“你可知道你们在揶揄我‘见色忘义，有男人没室友’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知道，靓西很内疚。
　　可我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内疚，我不是不明白“不知者不罪”的道理。
　　昨晚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吐出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旧事。只有释然，才能真正放下。
　　给做心理疏导的夏医生有一个年轻漂亮又性格开朗的助理，她喜欢玩老一辈那种抓石子的游戏。她告诉我，那是她小时候外婆教她的。外婆病重的时候，她刚刚失恋，却忘不掉那个负心人。外婆临终前留了一枚温润的石子给她，告诉她：“如果放不下手中的那一颗，就抓不住空中的那一些。”
　　靓西为了弥补我，盛情地要求我出门shopping，我终是半推半就地随她去了。
　　如果知道会在鞋店遇见齐晗和樊颖，我倒宁可让靓西陪我下几盘跳棋来减轻她内心的愧疚之情。
　　我知道自己要放下，但想法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却是另一会事，有些事情终究是不由自主的。
　　往往，理智抵不过情感的。当推门进入的那一刻，我看到齐晗俯身为樊颖系鞋扣的时候，我的情感就占了上乘，它导致我的身体机能失衡，终至趔趄，终至崴伤了左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