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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报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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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我与房选从锦衣卫便衣十余骑出皇城,去往报恩寺。
其实报恩寺就在皇城外一坊之地,若乘马一刻即至。只是我心里想,这几日房选身体似乎不是太好,他又是不愿意坐轿的,便让他与我一同坐车。
我们坐一辆素盖车,不用云头,看上去与普通官宦人家的马车并无不同。而这种马车属内造大车,并不像普通马车那样颠簸。我旧时来去泰陵祭拜母亲也常乘此车。
车厢内,房选靠着引枕假寐。他今日穿雪色织金曳撒,头上玉冠束发,戴网巾覆额发。此时他斜躺在坐垫上,若忽略他清隽美好的面容,倒颇有几分纨绔的气质。而我不得已端坐在那里,因为身上织金袄裙一抬手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然而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年的额头。我只摸到一截网巾,下面皮肤滑腻冰凉。我抬手间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房选这才似“醒了”过来。
他清浅的眸子里倒映出我戴着孝髻的脑袋。然后他的眼睛里起了一阵薄雾,然后他轻轻一叹。我如梦初醒般收回手,房选也慢慢坐正了身子。
我轻咳一声,道:“我看你这两日面色都不好,担心你莫不要发热。”
房选笑笑,从手边的小屉里取出一方丝帕,拭了拭额角,道:“臣一向如此,早已习惯。这二十年有余,倒也无什么大病,万岁不必担心。”他手指起落间,我才注意到他拇指上戴着一个翠绿的扳指,氤氲着富贵入世的气泽。
我点点头,想提醒他年轻时尤要注意保养,像他这样这个年纪即有虚汗,并非福事。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说,因为我今日话已太多。回头再请太医来,好好为他诊断了再行调养便是。我这样想。
想罢,指指他的扳指,他脸上笑涡一浮,褪下扳指双手递给我。我有了玩物,一路安心,也不再与他说话了。
当然过不多久,我撩起车帘,车窗外景色又复熟悉。便知快到报恩寺了。我不忘嘱咐房选道:“你我在外不宜君臣相称。”
房选嘴角泛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臣并不敢直呼圣名。”
我一愣,寻常女子是有名有字的,但我是皇女,父亲很早便给我取名宁棠,人前也唤我“兴庆”,那是我最初的封号。
正沉思间,耳畔突然传来两个温和的字:“昭和。”
我一愣,抬头看房选。他的眉目如此熟悉,而温润的笑容无端让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此诗用来形容房选是显得庸俗了,他值得更好的。但偏偏我在诗词歌赋上词穷,也是无法的事。
思绪渐远,我突然记起自己七八岁的一件事。当时,母亲已开始为我置办嫁妆。那日她启一妆奁,里头一色浑圆的浅金色珍珠,皆龙眼大小,共二十八颗。她笑问左右:“万岁让本宫不急着办棠棠的嫁妆,可这样的东西若不收起来,万一他哪日随手赏了人。普天之下哪里再找这么好的给棠棠。”午后的坤宁宫中,宫装丽人笑如银铃,仿佛风也带着甜意。
我还记得自己脆生生的声音:“棠棠不要嫁人,最好的嫁妆配最好的夫君,可是天下除了父亲,还有谁是最好的呢?”
母亲笑着搂住我,“父皇母后一定给你找来最好的男子,棠棠自己选便是了。”
那一妆奁淡金色珍珠至今仍放在养心殿后殿东次间的大柜中。我有时看见,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那番“最好的嫁妆配最好的夫君”的论调,也会想到房选。
然而此时,房选就在我身边。他轻声唤我:“昭和。”
而我兀自愣神间,已悄然应了他一声:“嗯?”
我与他相对,竟半晌无言。
望着他淡淡的笑容,我道:“我们在外作士庶打扮时,还是以夫妻相称更好。只是方才你唤我昭和,日后我们两人相对时,你皆可如此唤我,一如我称你始政,可好?”
始政是父亲给房选所取的字。房选行冠礼时,其父房攸先执意请父亲为房选取字。父亲当时已病,他说:“‘夫民群居而无选,为政以始之。’阿选是堪为此事之人,就取字‘始政’罢。”
父亲所说的那句话出自《周书》,意思是说,百姓群居在一起,没有道德来约束他们,那么就用政法来启发他们。父亲为房选取字“始政”,寄托的恰是他对房选为政的期望。我从前常常愿意在人前称房选为始政,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房选道:“好。”他的声音温和一如他的笑容。
车停稳后,房选伸手为我打起车帘,我就着怀梁的手下车。清荷、清莲两人侍立一旁,怀、清等人是一路上另有车跟随我们,一同来的。
这天的报恩寺并未因我们的来到而门庭冷落。我本愿将私自出行一再低调处理,当然不会有静鞭清场、十里无庶的事态。
我们从报恩寺偏门而入。至僧人精舍院外不远处,走在我身边的房选脚步一顿。我抬眸,迎面而来一个少年,显然是房选所认识的。但我却并没有见过。房选回首望了我一眼,我微微颔首。
待那少年走近,我不由愣住了。所谓美如桃花,莫不如是而已。他眸中生花,眉目雅致精细,鼻梁挺秀,薄唇殷红。五官精致得过分,而美又恰到好处。只是他容光艳丽,竟然到了令人不敢久视的地步。以至于过了良久我才看他穿衣打扮:他身穿青绢道衣,头戴白玉道冠,腰系丝绦。道士打扮。而领口袖缘纹饰縟丽繁复,更显贵气逼人。
房选人淡如菊,这少年却是牡丹一般的奇葩。
既是认识的,房选自上前与之寒暄问候。他们说话间,我才听出那少年口称房选“谢公子”。接着,房选回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上前。我循声上前,心中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其实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顺从于自己的丈夫,偶尔为之,乐亦无穷。
我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一点不露。只听房选对那少年说:“云修道长,这是内子。”
那绝色少年向我一礼,道:“原来是尊夫人,贫道有礼。”声如松风入林,端得一派仙风道骨,但绝不是出世之音。又听房选对我道:“这是茅山云修道长。我二人前岁于金陵结识。不料他乡遇故知,当真快哉。”
正说话间,我忽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抬眸,那云修道长已然收回了目光。我容色一敛,更打起几分精神来。
又听房选问道,“不知道长缘何上京。”
那少年一笑,眼中似有桃花盛开,那桃花艳丽得要让人间三月天繁花凋尽。只听他道:“正月之中先帝驾崩,我等奉师门之命为先帝设坛打醮。”
我一听此语,便作定主意闭口不言。他既能入宫起坛,必是道门中拔秀之人。如若缘法当时,将来还有再见。
房选见我兴致缺缺,与那少年道长说了几句便道别。
他们说话中,我也听出那云修与道恒也是相识的,两人虽一僧一道,且年岁相差甚远,却颇有几分渊源,可属忘年之交。
再者房选出生清流世家,交友上也从来是眼高于顶,与常人不过虚与委蛇罢了,并不会如此交付。那云修便更不可小觑。
待一行人与云修错肩而过,我们步入道恒精舍的院落时,房选才对我道:“云修道长是茅山道宗陆氏传人,通阴阳术数之学。”
我闻言微微颔首,却还是道:“道门中人喜修仙炼丹,我素来不信这些。”
房选闻言只是一笑。我这才惊异道:“莫不是你喜欢这些?”
“我也不爱炼丹修道之事。只是这云修……确有几分门道,况他是不炼丹也不修仙的。若有机缘,必然再见。”房选道。
听房选如是说,我刚才想问他何谓阴阳术数之学,也收住了话头,并未问下去。
我们步至精舍庭院中。道恒方丈喜欢花草,眼下又是初夏,更见百草丰茂,绿意蓊蔚。庭院正中有一大树坛,种着一株极大的白旃檀树。此树是来自天竺的名木,满京华除了宫中梵华楼,便只有报恩寺中有。
我与房选在大旃檀树下驻足,缓缓告诉他此树底细来历。说话间已有人通传,正在精舍中的道恒方丈迎下台阶来。
我们与道恒行僧俗问询礼,礼毕,道恒即向我们道:“万岁、殿下,这边请。”
道恒精舍中自有待客之所。此处并无上下座之分,我们均在蒲团上席地而坐。此时木几上摆着香炉、香盒等器,炉中余香未尽。我向道恒道:“可是打扰方丈制香了?”
道恒容色沉静,半晌才道:“这并非贫僧所制。是方才来看望贫僧的一位少年人所带来的。”然后道恒才抬手灭了香炉中的余香,转向香盒中填了一根线香。少顷,奇楠香沉静气息充盈堂阁。
说话间,已有沙弥奉上茶具,道恒方丈亲为添茶,我与房选都是一句:“多谢。”
饮茶毕,房选问道:“方丈所言少年人,可是茅山的云修道长?”
“殿下所言正是。”道恒微微一笑。
我忍不住便道:“既然方丈与云修道长相对品香,为何余香未尽,他便先行离去了呢?”
“万岁有所不知,云修擅占卜机断。他算到有贵客临门,故而先行告辞了。”
闻言,眸色一沉。只听房选似有宽慰的语气道:“云修是方外之人,倒也不足为奇。”
房选这是在宽慰我。身为帝王,为人所窥见行踪,我定然不喜。房选一句“方外之人”,便将那云修撇得干干净净。
复又言语了几句,我才向道恒说明来意:“方丈,实不相瞒,朕与金陵王此次前来,是为致歉而来。”
道恒笑笑,“不敢。万岁所谓何事,贫僧知道。”道恒顿了顿,手下却不停,添茶,“朝堂上之事颇为复杂,万岁和殿下都是年轻人,当避锋芒才是。”说的是当日道恒请设水陆道场之事,最后此事因清议阻挠而未成。
我闻言只是一笑,抬眸时房选正撞入我眼帘,他此刻眼角边一抹笑意,端丽出尘的脸上更添几分沉着之意。
房选虽也年轻。可是他与我结婚两年,周旋于我与父皇之间,在我面前唯唯诺诺如同奴仆,却可让父皇欣赏信任他依旧。他生活富丽不羁,甚至于在官署饮酒,却能断清一部常务。他年仅过弱冠,却能让老臣捉摸不透,让百官争相赞许。
至于我,虽然驽钝,但从十五岁起监国执政已两年,虽一介女子,却没有将靖宁末年以来朝堂上的平衡打破一点点。
我们虽然年轻,却比许多老年人更懂得忍。
所以我只是对道恒一笑,“锋芒要避,想要做的事也要完成。方丈说是不是呢?”
道恒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显得他苍老的面孔平静而慈和。他道:“万岁所言甚是。先帝曾语于贫僧:得,方能无欲;战,尔后和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双手合十,复又对我道,“只是,不论是先帝或是万岁,所愿都是天下太平罢?此宏愿圣人不定能为,万岁却能。只望万岁能永持初心,但莫在此道上失却本心。”
我一愣,方道:“何谓初心?何谓本心?”
道恒双手合十,容色沉静,“万岁的初心是大爱之心。而万岁的本心,贫僧不明,万岁自己也不明罢?”
乌沉的紫光檀香盒上镂着精细的菩提花纹,此时屋内光线昏暗,那线香一脉香烟袅袅而出,红色火星透过菩提花叶明明暗暗,一炷香竟已过半。
我知道恒虽是僧人,却绝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不会满口佛语偈言让人入坠云里雾里。因而容色一敛,合十道:“望方丈开示。”
道恒一笑,只道:“万般人有万般心,人心静万般不变。”
我沉思片刻,释然而笑:“感恩方丈开示。”
作为帝王,我的道路才刚刚开始。方才道恒说我与房选皆是年轻人,并不是说我们无深算,而是越年轻,需要走的路就越长,心也需要更沉。我的初心便是我的宏愿,为万世开太平。但我的本心,确是我时时刻刻伴随着的心性。帝王之道上,所遇臣工百姓自然有万般心,而我的心,却需要一如既往的静,不论何时。如此,万象不变,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父亲年轻时虽然杀戮重,却在马蹄下救下了当时还是青年的道恒。道恒虽已入空门,却为父亲出谋划策,最终问鼎天下。父亲登基后分封功臣,想予道恒爵位府邸,名姬宝器,道恒一概不受,父亲问道恒何所求,道恒说:“一座寺庙,数位僧人,一些信徒。”
就此,智囊谋士道恒在一片诧异中急流勇退,归于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的生活。后来我曾听父亲感慨道恒道:“风华绝代,霸业无双,不抵一缸莲花。”
宏图霸业荡平天下,道恒是运筹帷幄之人。
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于斯人过眼云烟而已。
他并不希求完成扬名天下的伟业、不负平生所学。
他所要的,是天下苍生远离战乱,安定承平重现于华夏。
没有战火,没有惊慌,没有离乱,没有痛苦。
三十二应遍尘刹,百千万劫化阎浮。
这就是道恒的初心,人心静万般不变。
初心不改,他从来是一介僧人。
我与房选走出报恩寺时,手上已多了一盒香。这是道恒给我的。我虽然没有说出真正的来意,道恒却已经知道了。他虽没有明说,但我也知道了他的意思:既然他已有“一座寺庙,数位僧人,一些信徒”,就绝不会再卷入朝堂的尔虞我诈中去。而官场污浊,我手中这一盒妙香,却可激浊扬清,荡涤青云。
那香便是茅山道士陆云修所赠给道恒的,名曰,济藏。
然而天下未平,江山未定。经世济国之才藏之名山。
待来日云开雾散、光辉普照山川之时,便是陆云修现于世间之日。
届时,济藏之香必将传之万里。
我想,父亲有道恒,我会不会有云修呢?